<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 20px;">特殊时期的爱情</b></p><p class="ql-block"> 铁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给三个佛烧三炷香,磕三个头,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敲三声磬。然后,挑水,喂猪。然后,等当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来,教他念经。</p><p class="ql-block"> ——这和学徒没什么两样。</p><p class="ql-block"> 教念经也跟教书一样,跟教唱戏一样。练嗓子,跟学武术的人练功一样。舅舅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舅舅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舅舅说:民国十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因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p><p class="ql-block"> ——有句话舅舅没说,但前文已经提到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也就是说,揽到大活儿是可以挣钱的。——有句话,铁丁也没敢说,想了想又咽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下雨阴天,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就光临荸荠庵,消磨一天。</p><p class="ql-block"> 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明子曾经跟这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骂明子:“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蜓了!”小英子跑过来:“给我!给我!”她也试了试,真灵,一个黑母鸡一下子就把嘴撑住。傻了眼了!</p><p class="ql-block">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p><p class="ql-block">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莱,四时不缺。院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有牛屋、碓棚、猪圈、鸡窠、关鸭子的栅栏,一具石磨。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顶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p><p class="ql-block"> ——这环境,铁丁做梦也想不出。真是神仙一样的处所。</p><p class="ql-block"> 赵家四口人,他们家自己有田够吃了,又租种了庵上的十亩田,单是鸡蛋鸭毛就够一年的油盐了。赵大伯是个能干的“全把式”,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库、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他结实得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春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筐。她还会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也才好看。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她。</p><p class="ql-block">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 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p><p class="ql-block"> 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静,话很少,像父亲。小英子比她娘还会说,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说小英子一天到晚咭咭呱呱让人心乱。小英子说“你心乱怪我呀!”二姑娘话里有话。大英子已经有了人家。她偷偷地看过,人很敦厚,也不难看,家道也殷实,她满意。已经下过小定,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她这二年,很少出房门,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挑花绣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样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过新娘子,说人家现在绣的都是活花活草。这可把娘难住了。最后是喜鹊忽然一拍屁股: “我给你保举一个人!”这人是谁?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园》,他喜欢得很。到了荸荠庵,他还常翻出来看,有时还把旧帐簿子翻过来,照着描。小英子说:“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p><p class="ql-block"> 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得了不得。小英子就像个书僮,又像个参谋:“画一朵石榴花!”“画一朵栀子花!”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p><p class="ql-block"> 大娘看着也喜欢,搂住明海的和尚头:“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快叫!快叫!”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p><p class="ql-block"> 大英子绣的三双鞋,三十里方圆都传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她们就拿了纸来央大娘求了小和尚来画。每回明子来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p><p class="ql-block">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子。薅三遍草的时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一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三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赵大娘在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这孩子这条嗓子!”连大英子也停下针钱:“真好听!”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一十三省数第一!”</p><p class="ql-block">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p><p class="ql-block"> 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p><p class="ql-block"> 明子常搭赵家的船进城,给庵里买香烛买油盐。闲时是赵大伯划船;忙时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p><p class="ql-block"> 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桨。小英子喊起来:“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发疯啦?为什么划得这么快?”</p><p class="ql-block">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小英子说“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呢?”“真的。”“好好的头皮上烧八个洞,那不疼死啦?”“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不受戒不行吗?”“不受戒的是野和尚。”“受了戒有啥好处?”“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p><p class="ql-block">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荠庵门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兴奋得很。她充满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这座大庙,看看受戒是个啥样子。</p><p class="ql-block"> 善因寺是全县第一大庙。明海自去报名办事,小英子就到处看看。逛了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还要给家里打油,替姐姐配丝线,给娘买鞋面布,给自己买两个坠围裙飘带的银蝴蝶,给爹买旱烟,就出庙了。</p><p class="ql-block"> 等把事情办齐,晌午了。她又到庙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她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的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到那儿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墙根底下的荒地里。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问他疼不疼,什么时候回去。明海说疼,现在不疼了,后天下午回去。</p><p class="ql-block"> 后天下午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他们一人一把桨,小英子在中舱,明子扳艄在船尾。她一路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她问,烧戒疤的时候,有人哭吗?喊吗?明子说,没有人哭。有个山东和尚骂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烧了!”她问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是相貌和声音都很出众吗?说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屋里很香?听说他会做诗,会画画,会写字?他是有个小老婆吗?听说才十几岁?好看吗?你没看见?明海说,方丈屋里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他烧的是伽楠香,贵得很。庙里走廊两头的砖额上,都刻着方丈写的大字。方丈的小老婆听说才十几岁,听说好看。我没看见,我在庙里关着呢。</p><p class="ql-block"> 明子告诉小英子,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沙弥尾就是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就是沙弥尾。</p><p class="ql-block">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p><p class="ql-block"> “好,不当。”</p><p class="ql-block">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p><p class="ql-block"> “好,不当。”</p><p class="ql-block">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p><p class="ql-block">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p><p class="ql-block">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p><p class="ql-block">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p><p class="ql-block"> “你说话呀!”</p><p class="ql-block"> 明子说:“嗯。”</p><p class="ql-block">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p><p class="ql-block"> 明子大声地说:“要!”</p><p class="ql-block"> “你喊什么!”</p><p class="ql-block"> 明子小小声说:“要——!”</p><p class="ql-block"> “快点划!”</p><p class="ql-block">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p><p class="ql-block">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p> <p class="ql-block"> 铁丁:</p><p class="ql-block"> 汪曾祺曾经说过,“我以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受戒》写到四十多年前旧中国苏北小村镇上发生的一段风流韵事。作家写到了小庙内和尚的日常生活,与以往我们的认知简直是相隔天壤,惊天动地,但作者却并不用惊人的文字,而是娓娓道来如小河淌水,哪怕是有讽刺处也不外露而是要读者细细体会。写到庵外普通人家的生活,又是那样细致入微,简直就是民俗画。写到两个小青年的爱情,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不像现在的编剧们,想制造什么样的矛盾全由他自己的需要,毫不顾忌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走向。</p><p class="ql-block"> 这篇小说是八十年代初写的,涉及到和尚的题材,洪水猛兽一样的“早恋”问题,作家写需要多大的勇气,编辑发需要多大的勇气。</p><p class="ql-block"> 八零年的时候,作家说写的是“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这梦是如此细腻,如此清晰,如此绵长。</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