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毛屯村人

<p class="ql-block">我的家世系列之八</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作者 毛屯村人</p><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郭子运原名郭国海,“国”是他的辈分,子运是他的字。从我记事时起他就用子运作名字,但在家谱上都是记载的郭国海,并在下边注明“字子运”。</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于1924年农历7月6日,是祖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当时正是国民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建立革命武装筹备北伐;北洋政府日薄西山,风雨飘摇之时,社会一片动荡和混乱。接下来的二十几年不是内战就是抗战,国家一直处于兵荒马乱中。父亲就在这样的外部环境下,在偏僻落后的农村中长大。我对父亲小时候和年轻时的情况知之甚少,他几乎没有和我说起过他青少年时期的事。但我知道父亲小的时候,我家是个人口较多的大家庭,祖父兄弟姐妹七人,最小的三姑奶奶和父亲同岁。全家仅靠几亩薄沙地养活,温饱也无法得到保障,贫穷从小就伴随着父亲。</p><p class="ql-block"> 据说父亲小时候上过二年小学,因为贫穷和社会不稳定辍学。后来经过自学提高,能阅读简单的书籍,书写一般的信件,文化程度大概不会超过小学毕业。我小时候跟他出去玩,曾见他拿一本故事书,在昏黄的油灯下读给其它人听。那书大概有不少生字,父亲读起来有点磕巴,但这在那时的农村已经算是有文化的人了。1950年代村里成立合作社,他被推举为会计,公社化后又当了几年大队会计。</p><p class="ql-block"> 既然不读书了,父亲从少年时起就跟着祖父学干农活。父亲很聪明,像祖父那样学啥会啥。他早早就学会了各种农活,但这不足以养家糊口。父亲又去学手艺,他学会了在砖瓦窑厂制作瓦坯,烧火;会盖房子,擅长瓦当地传统的小瓦片;会编结农村收藏粮食的囤,编席打篓;还会木工,成了一名年轻的能工巧匠。在这些手艺中,父亲最拿手的、做得最精的是砖瓦窑厂的手艺,这也是他一生中除农活外干得最多的活,最有成就的事业。中年以后,父亲就成为砖瓦窑业这一行里技术精湛的师傅,在当地小有名气,被称作“烧窑的老师”。他被许多村办或社办的砖瓦窑厂请去当师傅,带了一帮徒弟。这帮徒弟对父亲非常敬重,逢年过节都到我家来看望他,直到父亲去世后还经常来看望我的母亲。</p> <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 父亲什么时候、在哪里学的砖瓦窑业技术我不知道,我没有听他说起过,但以他为首开办的毛屯村私立砖瓦窑场开业是在1951年或1952年,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可以独立办场了。我家在毛屯村南有一块土地,长条形,南北走向,地势北高南低,北部是我家的打麦场,南部种庄稼。这块地土质偏粘,适合制作砖瓦,父亲办的窑场就建在这块地的中部。</p><p class="ql-block"> 窑场的主要部分是一大片整平轧实的场地,在场地的西半部制作砖坯,中间晾晒砖瓦坯,周边码放着等待烧制的干透了的砖瓦坯。场地的西边有一处简陋的工棚,那是制作瓦坯的地方。场地的南边就是烧制砖瓦成品的窑。这是一个用砖砌成的小型的窑,平面形状像马蹄子,因此被称作马蹄窑。它的底部是烧火的炉室,中间是向上突起的半球形的窑篦子,上部是装填砖瓦坯的窑室。窑室呈圆柱形,直径约四五米,高度也有五米左右。窑室的顶部全部敞开,周围是约一米宽的平台,装窑和出窑都在这个平台上,从窑室顶部进行。烧火的窑门朝西,窑室的北边东西各有一条斜坡通到窑顶,干活时人们就从斜坡上下。</p><p class="ql-block"> 用马蹄窑烧制砖瓦是当地一项传统的古老的制造方法。长久以来,砖瓦在我的家乡是主要的建筑材料。它的原料是黄土,烧制的燃料是木柴或者庄稼秸秆,都能就地取材。在没有任何机械的年代里,建窑、加工砖瓦坯和烧制,都靠手工和体力完成。马蹄窑烧出来的砖比现在的机制砖大,瓦是梯形状的呈弧形的薄片,大小约为机制瓦的四分之一,当地叫“小瓦”。这种砖瓦在烧制过程中经过了烟熏和水渍,成品是好看的淡蓝色,当地称作“青砖”和“青瓦”,以区别后来机制的红砖红瓦。</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窑场有五六个工作人员。父亲是场长、制瓦师傅、烧窑师傅,可能还兼任会计;郭家田、郭齐功是制砖师傅兼整修瓦坯;郭齐科负责备瓦泥和运瓦筒(提瓦轮子);张应轩负责和泥,所有人员都是毛屯村人。究竟窑场是我家独办的、其它人都是雇工;还是以我家为主、几家合办的我不知道,也没有资料可以考证。但是窑场建在我家的土地上,从我家的地里取土,父亲又是负责人,可以确定即使合办我家也是大股东。</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窑场承担了主要的劳动:制瓦和烧窑。制瓦的工艺比制砖复杂,活更精细。首先土质的粘性必须适当,偏粘了瓦坯易裂,偏沙了强度不够,取土时要凭经验把好关。父亲的办法是没加水时抓一把土放在手里,反复揉搓研磨;和成泥后取一团泥反复摔拍捏,检查泥的韧性,满意后才会使用。和制瓦的泥就像揉做馒头的面,费时又费力。要先把泥堆成一个高堆,在工棚顶部的横梁上拴一根绳子,人站在泥堆上,手抓住绳子,用赤脚一层一层的往下踩泥,踩下来翻上去再踩,直到那泥又柔软又筋道,达到要求才行。</p><p class="ql-block"> 父亲制作瓦坯的工具,是在工作台上放置一个木制的圆盘,圆盘中心有转轴,底部有可用脚推动的辅助盘,用脚一蹬即可转动。圆盘上垂直放上用细木条做成的圆筒(即瓦轮子),筒外套一层布。父亲像切豆腐一样从泥堆上切下一块长方形的泥片,泥片的厚度就是瓦片的厚度。把泥片围在圆筒上,一边转动圆盘,一边用手蘸水或用其它工具修整泥片,直到合格。切下多余的泥,由郭齐科提着瓦轮子带到外面的场地上,轻轻放下,收起瓦轮子,地面上就留下一个圆筒状的瓦坯。这种瓦坯稍干时,就在筒里面每隔九十度垂直刻画一条分割线(有专门的工具),再过几天,不等它完全干透时,用手轻轻一掰,四个小瓦坯就做成了。</p><p class="ql-block"> 制作砖坯比较简单。砖对土质的要求相对不很严格,一般中性偏粘的土都可以做出很好的砖。作砖坯时用一个长条形的木斗,木斗内的长宽高就是一块砖的三维尺寸。挖一团和好的泥摔在木斗里,用手按压使泥充满木斗,用一根弓弦状的工具刮去多余的泥,端起木斗把它翻扣在场地上,慢慢提起木斗,砖坯就落在地上了。一个木斗里有两个格子,因此一次可以做出两个砖坯来。</p><p class="ql-block"> 半干的砖瓦坯就可以上垛,把它们码放在场地边上,上面盖上席子或油布,继续风干。等干透的砖瓦坯够装满一窑室了,就该开火烧制了。烧窑是窑场的大事,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上的活,一起去装窑,有时还要找人帮忙,一般要装填两三天。窑装满后要用泥封上顶,留好排烟孔,周围堆起围堰准备灌水。点火前先放鞭炮,祷告老天爷保佑这一窑烧制顺利,不出次品。点火后要连续烧两个昼夜,夜里虽然也换换班,但父亲作为烧火师傅几乎不能睡觉。他用一杆长柄铁叉叉起柴禾扔进炉膛里,观察炉火的颜色,还要经常察看排烟孔排烟的情况,以此判断火烧得是否正常。</p><p class="ql-block"> 火烧好后就该熏烟了,窑业行里叫“撵烟”。将柴禾用水淋湿后投进炉膛,让它不能充分燃烧,只冒烟不起火,浓浓的黑烟穿过整个窑室从窑顶上排出。有时需要将窑门部分封堵,拿一根像檩条一样粗细的木棍捅进炉膛搅拌,使黑烟更多更浓些。“撵烟”完成后将烧火的窑门封闭,开始从顶部灌水。父亲和他的同事每人一副水桶,从村南的水井里打上水来,挑到窑顶上去灌水。什么时候灌、灌多少水一定要掌握好,才能烧制出颜色纯正的青砖青瓦。灌完水这一窑的砖瓦就烧制好了,只等出窑了。</p><p class="ql-block">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写下用马蹄窑烧制青砖瓦的细节,是因为随着技术的进步和时代的发展,这种传统的古老的生产工艺已被淘汰。除了个别文物级的古建筑维修需要外,马蹄窑和青砖青瓦在现实的建筑业和社会上几近绝迹。我家乡的农民建房子已经不用青砖青瓦了,想用也没地方去买,没有人烧制。前些年还有人喜欢用青砖瓦盖屋,买不着新的只能去买别人扒老房子时拆下来的旧青砖瓦,现在则完全没人用。马蹄窑和烧制青砖瓦的技术工艺已几乎无人知晓,就要失传了。我在回忆录中写下以上的文字,也许能留下一鳞半爪。</p><p class="ql-block"> 我在1954年秋季入学读一年级之前,经常跟父亲去窑场玩耍,那里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只要按照父亲的嘱咐不去窑顶玩,他怕我掉进窑室里摔伤,就没有人管我。我可以在窑场自由地转来转去,看大人们干活,自己玩些碎砖烂瓦。有时也和其它小朋友一起玩,那一垛垛的砖瓦坯是我们捉迷藏的好地方。大人们干活我看得多了,虽然年纪小但印象深刻,至今历历在目。所以我才能完全凭记忆写出窑场的细节。</p> <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 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外,父亲有一个业余爱好,那就是音乐。他识中国传统的老式工尺乐谱,会吹箫。他有一管竹箫,外面漆着漂亮的蓝漆。闲暇的时候,晚上和邻居们一起聊天的时候,他就会吹起来。箫声低沉而婉转,融化了一天的疲劳。父亲吹得最多的曲子是《苏武牧羊》,那悲怆的旋律听起来让人悲伤。我很小就能跟着父亲的曲子唱《苏武牧羊》,至今不忘。去年毛屯村进行新村建设拆除我家的老屋时,发现父亲的竹箫还挂在老屋的墙上,吹一下仍能发声。</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窑场在农村合作化之后就停办了,时间大概是1957年。原因不言自明,合作化特别是城市工商业公私合营后,农村中个人的副业也受到影响。父亲把制作砖瓦坯的工具拿回家来,清洗干净,放在屋里的梁架子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重操此业,只好暂时回到农活上来。父亲办了几年窑场究竟收益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家的经济状况好转是显而易见的。</p><p class="ql-block"> 就在入社土地归公之前,父亲作主从邻村买下几亩土地,大概是六七亩。农民家境变好买地扩大生产规模,这是发家致富的必由之路,无可厚非。但是父亲不关心国家政策变化,信息闭塞,不知道集体化的暴风骤雨就要来临,结果买入的土地刚交清钱粮,还没有来得及种一季庄稼就归入集体了。全家人懊悔不已。由于买地动用了母亲结婚时娘家陪送的银元,母亲还和父亲吵闹过,但已于事无补。父亲当然很心疼,花钱买了大教训。除了买地,我家还新建了三间东屋、一间堂屋,都是高砖基阶的瓦房,在当时的农村是较好的房子。祖父祖母搬到新东屋、叔叔婶子搬到新堂屋后,我家买进一盘新石磨,有了专门的磨屋。家里还订制了一辆新太平车。</p><p class="ql-block"> 1950年至1957年的几年中,是父亲一生中充满希望、奋发昂扬和精神舒畅的一段时光。多年的战乱结束了,农村一片和平发展的景象;父亲正当而立之年,血气方刚;祖父母刚过五十岁,身体健康;已经有了我们兄妹四个孩子,人丁兴旺。父亲劲头十足,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发家致富。可悲的是,这段好时光只有几年短暂的时间,集体化打破了父亲的美梦,好日子刚开头就要止步了。</p><p class="ql-block"> 走进集体化体制的父亲不安心于在家里挣工分,一有机会他就想出去耍手艺。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鄄城县政府在孙店村建设了一座砖瓦窑厂。这是县里第一个大型机制砖瓦窑厂,采用的是先进的轮转窑技术。这种窑烧煤炭,不熏烟,不渍水,烧出来的砖瓦是红色的。经人介绍,父亲去这个窑厂当了烧窑师傅。但是父亲没有烧过轮转窑,他以极大的热情边干边学习先进技术,很快就能单独顶岗上班了。那时父亲吃住在窑厂,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都带来一包技术数据和图纸,在家休息还要学习。我看过父亲学习的材料,都是轮窑烧火的技术要点、注意事项问答和轮窑的结构图纸。孙店砖瓦厂是县办大集体单位,父亲在那里工作是发工资的。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困难时期开始不久,窑厂陷入停顿,父亲即辞工回家。</p> <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 不久,父亲就在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张维川的劝说下,进入大队领导班子当了会计。以父亲的性格和他为人处事的习惯,他不愿意当村干部。父亲人聪明,对是非对错的事理十分清楚;为人讲信用,不说虚话空话,做实事,不糊弄人。他注重自己的形象和名声,宁可自己吃亏吃苦,也不愿叫别人说闲话,亲戚朋友乡里乡亲都认可他是一个可共事、可结交的好人。父亲处世低调谨慎,有时甚至有点胆小,不适应处在是非漩涡矛盾焦点中。因此他并不适合当村干部。但在张维川力邀下,父亲考虑到张人不坏,可以共事;会计不是主要角色,相对好做;他又一时无人邀请外出做工,就答应下来。</p><p class="ql-block"> 那时人民公社的体制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直接对社员各户的账目是由生产队的会计做的,大队会计的主要工作是社会经济各类资料统计,文书往来,签字盖章等,工作量并不大。毛屯生产大队本级没有集体经济,连一间象样的办公室都没有,穷得叮当响。涉及到各家各户的事,父亲一视同仁,不管哪一姓的人,不管亲疏,都积极帮助办理,颇得乡亲们的好评。以张维川为首的这一届班子作风是廉洁的,群众意见不大。而在集体经济较好的其它村,干部贪占集体财产,不参加生产劳动,脱离群众等,已开始引起民愤,遂有后来的“四清”。</p><p class="ql-block"> 四清即“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简称,旨在清理整顿基层。它在步骤上采取由点到面,先试点再在面上铺开。毛屯村在政治运动这一类事情上历来都不积极,不是没动静就是走过场。但这一次四清还是不同,最后结果张维川黯然下台,张维重当上了村支书。张维重是毛屯村人,解放前入党的中共党员,解放后上级为照顾他让他当农村信用社的信贷员。</p><p class="ql-block">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在毛屯村开展四清运动之前就辞去了大队会计的工作,因此才没有卷进村里这场风波。父亲不当会计后一直在外地做烧窑师傅,作为一名社员,他也没有参与村里四清的事。1969年,他曾给我解释当年不再当会计的原因是,国家对农村实行了新会计办法,比以前的老记帐法复杂很多,他感到有些吃力。加上我们兄妹逐渐长大,上学等花销越来越多,他想外出耍手艺挣钱,因此辞职不当了,谁知正好躲过这场运动。</p> <p class="ql-block"> (5)</p><p class="ql-block"> 其实,论种地和耍手艺,父亲更喜欢做手艺。因此,只要有外地的砖瓦窑厂请他去,他就会离家去做工,窑厂没活的时候才会在家挣工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1976年春天,他生了重病才作罢。好在当地有不少公社办或大队办或生产队办的砖瓦窑厂,以父亲的技术和在行业内的声望,他不愁找不到活。在我的印象里,那些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做工,只有冬天因为季节性原因停产后才回家。</p><p class="ql-block"> 在窑厂做活是一件苦差事。不只是一天到晚的体力劳动出力流汗,很累很辛苦;还因为所有的砖瓦窑厂为了取土方便,都建在远离村庄的野外,生产用的工棚和劳务人员的生活设施都很简陋。工棚仅能遮风挡雨,住的房子也不比农民家里的房子好哪去。每个窑厂都自己起伙,由主办方安排专人买菜做饭,一般都是由一个会做些家常饭菜的男劳力当炊事员,规模小的窑厂炊事员还要兼做其它杂务。伙上的饭菜比当地普通农民家里要好,炒菜放的油多,有时买一块肉来炖菜吃,或是喝羊肉汤,经常喝上几杯酒。只是一日三餐制作粗糙,求做熟吃饱不讲色香味。窑厂的生活枯躁乏味,一帮老爷们天天干活,没有休闲娱乐。闲下来的时候比如阴雨天就是抽烟聊天,天南地北地海聊,能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听听广播就很不错了。父亲在引马大队窑厂做工时,我曾去过几次,亲眼见父亲在那里干活,看到窑厂艰苦的环境。</p><p class="ql-block"> 父亲之所以常年在外做工,一个原因当然是他热爱自己的手艺,愿意干这一行;但是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想多挣点钱支撑家庭开支,最大的开支是供应我们兄妹上学。1960年以后,哥哥志豪和我已进入中学读书,妹妹冬梅和弟弟志英都在小学学习,兄妹四人都在学校里。这在我们村里是很少见的。很多别人家的男孩子只读个小学毕业,有的小学不毕业就不上学了,女孩子上学的更少。</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学校只收很少的学杂费,学生家庭在经济上有点负担,但是较轻。很多适龄儿童不就学,主要是家长不重视子女读书。我父亲就比别人站得高,看得远,他重视并很支持我们兄弟姊妹读书,不心疼花钱。他常对我们说,只要你们愿上学,家里再急(经济上紧张)也要供你们。尽管上学的费用不高,但我们四个人同时在校需要的经费也不算少。那时在生产队劳动一天的工分才值几分钱,我家干活的人少,是老缺粮户,全家一年不但从队里领不到一分钱,想分点口粮到年底还得往队里交买工分的钱。因此,要供四个学生上学,父亲还是有很大压力的,这是他不辞劳苦外出做工的主要动机。父亲为此出了多少力,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无法估量。</p><p class="ql-block"> 1964年秋天,哥哥志豪在兄妹四人中第一个高中毕业了,考上了总后勤部属的军校长春兽医大学。这不是哥哥填报的志愿,是军校提前录取时调剂录取的。父亲当然很高兴,他多年的辛苦努力开始见成果了,我家有了第一个大学生。特别是听说军校管吃管穿还发零花钱,上学就是当兵,家里还享受军属待遇,更是非常满意。但是哥哥很不满意,他不愿学兽医,不想去报到,打算第二年以同等学力社会青年的身份再考。父亲不理解,在他做工作无果的情况下,父亲找到我的二舅周建一。二舅是小学教师,他说服了哥哥,哥哥勉强跟父亲去济宁坐火车,到学校去报到了。年轻的我们不懂得体谅辛苦的父母。</p> <p class="ql-block"> (6)</p><p class="ql-block"> 1966年兴起的“文化大革命”风暴也刮到了毛屯村。村里成立了两个群众组织,一个主要由居住在村西部的群众参加,是造大队党支部反的;另一个主要由住在村东部的群众参加,名义上也是造反派,但暗里是保党支部的。两派进行的虽然是文化革命的斗争,但明显地带有历史上村东村西矛盾的影子,新的斗争实际上是老矛盾的延续。结果是,刚当大队支书不久的张维重被打倒下台,在部队入党的退伍军人张应生先当临时负责人,整党建党后接任大队支书。</p><p class="ql-block"> 毛屯村闹腾的这几年,父亲大部分时间在外地窑厂做工,村里的斗争与他无关。即使他在村里,以父亲与人为善、不愿多事的秉性,他也不会参与两派的活动。但是,麻烦还是找上门来。1969年秋天,大运动中的小运动“清理阶级队伍”开展到村一级,父亲作为被清理对象参加了学习班。这要从他年轻时候做过的一件胡涂事说起。</p><p class="ql-block"> 抗日战争时期,日寇占领了我的家乡。为了维持他们的统治,鬼子划片修建了许多炮楼,招募伪军住在炮楼里,镇压百姓们的反抗。当伪军管吃管穿,每月还给家里一定的粮食。父亲因为生活困难,为了自己不挨饿,还能照顾家庭,就去距离毛屯村约五华里的沈楼村炮楼里当了伪军。他把当伪军看成是混饭吃的差事,没有认识到性质的严重性。那时父亲还不到二十岁,每天在炮楼里出操站岗,没打过一次仗,没有骚扰欺压过老百姓,几个月后父亲就回家不干了。这当然是父亲历史上的一个污点,一个错误。但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没有隐瞒,由于没干过具体的坏事,解放后也没有人追查过,父亲早以为不是问题了。</p><p class="ql-block"> 清理阶级队伍是文化大革命中一个阶段性的小运动,但它斗争的矛头指向一部分群众。中央文件列举的清理对象是:“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漏划右派”,“国民党残渣余孽”等。实际执行中,凡是有过所谓污点的,没有污点但当权者因为各种原因要打击的群众,都受到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刑讯逼供致死、自杀的对象不胜枚举。有资料说全国共揪斗约3000万人,死亡50万人。</p><p class="ql-block"> 毛屯村的清理阶级队伍和全国一样,也变成了对地主富农成分的人、有各种污点的人的斗争和打击。被清理的对象每天都要到指定的地方集合,交代干过的坏事,检讨思想。开完会还要去清扫大街,在大庭广众面前羞辱他们。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的背景下,村里已经分裂为两个对立的群众组织时,这种上面布置的运动被塞进派性斗争的黑货,成为占上风的一派搞垮对立面的工具。村东的一派在有派性的公社革委会支持下控制形势,对村西的被清理对象抓住不放,企图借此把村西的一派群众组织搞垮。我父亲虽然没有参加村里两派群众组织的斗争,但我家住在村子西部,抓住当过伪军的问题打击他,也是打压村西的群众。占上风的一派还随意扩大范围。我家的邻居郭齐心是中农成分,却被指控为漏划富农,也被当成清理对象进了学习班,真实的原因是他们怀疑郭齐心是村西群众组织的黑后台。</p><p class="ql-block"> 父亲进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时,我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正在毛屯家中。他每天饭后去大队安排的地方集合,学习文件,交代自己的问题,有时和其它人一起参加惩罚性的劳动。这让父亲丢尽了面子,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天天愁眉苦脸,神情沮丧,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帮他写说明材料时,他一再说,那时只是想吃顿饱饭,早知这样饿死也不去呀!好在时间不长,学习班就解散了。</p> <p class="ql-block"> (7)</p><p class="ql-block"> 从此以后,父亲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开心,家里的诸多难题让他发愁。哥哥军校毕业后分到南京军区的一个部队工作,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结婚;大专院校停止招生后,我回家当了农民,找不到拿工资、吃国粮的工作;冬梅和志英在混乱中中学毕业了,也窝在家里挣工分。1975年夏天,经过村里激烈的斗争,冬梅被推荐进了菏泽卫校读书。年底征兵时,志英去烟台当了海军,但三个月后却因不适应海洋气候被退兵回家。这些都让父亲十分操心。</p><p class="ql-block"> 特别是1971年冬天,祖父患了癌症,1972年春天祖父去世,对父亲精神上的打击特别大。我家有一张1971年冬天拍照的照片,是父亲带着祖父到县医院查完病后,去照像馆拍的。此时我们都知道祖父被确诊为癌症,拍照是想为他老人家留下一张影像。照片上的父亲满面愁容,神情凄惨,看了让人心里难受。</p><p class="ql-block"> 1976年春节,我回家过年,家中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节后我回单位上班,组织上安排我去山东省委党校学习三个月。正在准备期间,家里告诉我父亲生病了。原来是父亲在帮助一户乡亲建新房时,在他家吃饭,突然感到吞咽有点困难。父亲有点害怕,但他没有声张,坚持把房子建好才去医院检查。他不想答应帮助别人的事情半途而废,在农村建新房子毕竟是一件大事。鄄城县医院检查结果怀疑是食管癌,家里人都吓坏了。我马上回家,带父亲到菏泽地区人民医院复查,结论是正常,不能确诊是癌,建议晚一段时间再复查。我松了一口气,随即去省委党校学习了。</p><p class="ql-block"> 1976年6月,父亲又出现了吞咽困难的症状,比几个月前更严重。全家商议后,决定由我陪父亲去济南求医,同时通知在外地工作的哥哥一块去照顾。山东省立医院的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食管癌中期,必须立即住院做手术。残酷的事实面前,我不知道该如何对父亲说明。因为他虽然是一个懂事理的明白人,但胆子很小,一个人不敢走夜路,生产队里打更护秋需派一个胆量大的人和他配班。我怕他因为恐惧不愿住院,就拉着我的上级单位团省委的一位同志,请他对父亲说:医生说你的病需要住院,做个手术。我们就听医生的吧,做了手术,你很快就会好啦。父亲犹豫了一阵子,问:得住多长时候啊?我说:大约半个月到二十天吧。父亲满脸无奈和忧伤,不再吭声。</p><p class="ql-block"> 在团省委的帮助下,父亲很快就住进了医院。一间病房,三张床位,另两位病人和父亲是一样的病。一个已做完手术,一个在等待手术。在那个年代,食管癌的检查只能靠钡餐透视,一旦查出就已到中晚期,治疗的办法也只有做手术切除。在手术前的那几天里,父亲或躺或坐,不愿说话,常常一个人在那里发呆。他从同室的病人或探视者的言谈话语中,已经知道了自己病情的严重性和手术的一线希望,但是我们都不明说。他有巨大的思想压力,情绪却逐渐平静,和医务人员也配合得很好。手术前一天的晚上,主刀医生来到病房,安慰他别害怕,别紧张,打上麻药不会疼,三个多小时就做完了。父亲连声说:我不害怕,不害怕!看到胆小的父亲变得坚强了,我们心里也踏实了点。</p><p class="ql-block"> 手术基本正常,之后的恢复也比较顺利。只是经过这次折磨,父亲消瘦了许多。1976年7月28日,我们离开济南返家。这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黎明时房屋晃动,发生了地震。我们在睡梦中惊醒,在室外一直呆到天亮,就直接去长途汽车站乘车了。后来才知道是唐山大地震,波及到济南。到达黄安镇下车时,翠芝、志英等已在车站等候接我们。</p><p class="ql-block"> 出院后的一段时间里,父亲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很好。人胖了,脸色红润了,精神状态也好多了。他觉得身上有劲了,主动找点活干,就去我家的芦苇坑里挖土整地。乡亲们见了说,你干活怎带劲,这病是真好了。谁知好景不长,十月里父亲又病倒了:肝部发现了癌细胞转移。原因是疾病确诊时间偏晚,手术时癌细胞已有扩散,无法彻底清除。经过几个月痛苦的折磨和消耗后,1977年农历正月29日,父亲去世了,享年仅五十三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