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奶

南墙

<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夏天,雨多的夏天,破落的四合院里人头攒动,说是四合院其实已不是四合院,院子里没有几间房,只有被拆了房的痕迹,这是那时“全国山河一片红”留下的痕迹。由于孩子多,那些痕迹很快被拆房剩下的石头磊成一个又一个圈,只有北面的堂屋和隔间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和这个天气一样凄凉。老太太双手端着筛子,蜷着腿坐在堂屋台子上,用劲筛着从炕洞里扒出来的稍灰,细灰随着抖动的筛子一层一层落到台子上,像极了变了颜色的面粉,细腻的让人不忍心去触碰,这是给儿媳妇生孩子准备的。筛完稍灰的老太太,踮着小脚双手使劲拍打着她的大兜襟,骂骂咧咧的去厨房烧水。</p><p class="ql-block">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瘸三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终于生下来了。”他自言自语道。紧接着又是一阵慌乱,“快快,找棉絮,棉絮…”接生婆踮着小脚紧张的从隔间蹦出来,“他大大,孩子生下来了,但出血…血止不住,怕是有危险,得到大医院去…”接生婆语无伦次的说着。“还愣着干什么,死娃娃,不让生,剩下一大堆,这次我看着把命要掉里,赶紧走大医院…”老太太踮着小脚在堂屋台子上扯着嗓子喊。三爷的“愣”被他老母亲的呵斥声打破了,随即瘸着奔向门外的药铺。</p><p class="ql-block">生孩子出血的是我的奶奶,瘸着奔出门去的是我的爷爷,踮着脚在堂屋台子上骂人的是我的太奶奶,现在躺在隔间炕上,包在襁褓中刚出生没人管哇哇大哭的孩子是我的小姑…</p><p class="ql-block">爷爷从药铺拿来了海绵,纱布,也拿来了铝制的煮注射器用的盒,注射器随着爷爷的一瘸一拐在铝盒里哐啷哐啷相互碰撞着,频率极高,像极了此刻爷爷的心跳声。一剂止血针给奶奶注射下去后,奶奶被抬着放到了担架上。抬担架的两头不是人,是两头驴,一头是从隔壁大爷爷家借来的白驴,一头是从天孝爷家借来的青驴,两头驴一前一后驮着担架和担架上的奶奶,开启了走华藏寺火车站之旅,随行护送的有爷爷、六大大、还有天忠爷和天舜爷。那一年我父亲13岁,二叔10岁。襁褓中的姑姑就交给了太奶奶,哇哇的哭,姑姑自己当时不知道为啥要哭,些许是饿了,些许是刚出生就和母亲分开了的原因吧…</p><p class="ql-block">奶奶生孩子出血被驴驮去医院的事情在村子上炸开了锅,这新闻就像当年南京长江大桥全线通车一样轰动了全村。当然,刚出生的小姑也就成了全村关注的焦点。孩子吃奶成了问题,太奶奶今天给喂点红糖水,明天给喂点炒面糊糊,又或是抱到村上生了小孩的人家去让有奶的妇女给喂点,可喜的是小姑很是争气,太奶奶的小脚也争气,不论吃谁的奶,都不闹肚子,吃饱就睡,不论从上庄走到下庄,还是抹黑抱着小姑去喂奶,那双被封建思想残害了的小脚总是能稳稳的走出去又走回来。太奶奶年近70岁,像母亲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她这个顶小的孙女。奶奶去住院的那几天,村上人每天都有人来关注这个刚出生母亲就不在身边的孩子。破落的四合院一下子跟过年一样热闹,小姑是奶奶生的第六个孩子,加上小姑一共2女4男,父亲最大,也不过十来岁,满院的小孩。太奶奶不仅要照顾这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姑,还要照顾剩下的五个调皮捣蛋儿,家里的热闹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天下着大雨,一觉睡醒的小姑饿的哇哇的哭,父亲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帮着太奶奶哄着小姑,年仅10岁的二叔承接了去给小姑到饲养院挤羊奶的重任,这是生产队专门为小姑配备的羊妈妈。路很滑,巷道里满是泥泞,流动的黑泥水,漫过二叔露着大拇趾的破布鞋。饲养院的门是个豁口门,没有专门的门扇,用一个已经废用了的木制大车轱辘当门,二叔挤着车轱辘边缘往里进,轱辘一滑,把二叔压在了大车轱辘底下,也算是幸运,二叔小时候是个罗圈腿,车轱辘中间轴承压在了罗圈腿的圈圈里,二叔的头正正的夹在木制的辐条中间,哭声震天响。伺养院院长是刘龙海,算起来我应该叫他姑父,他听见哭声后跑了出来,抬起了大车轱辘救起了二叔。刘家姑父是个好人,几乎天天帮着挤羊奶。当二叔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一样端着奶盆出现在太奶奶面前时,太奶奶再也抑制不住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帮着给二叔换衣服。</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的一个爷爷,有两个儿子,没有生下姑娘,数次到家里跟太奶奶说:“大妈,你把这姑娘抱给我养吧,我就缺个姑娘,我保证养的好好的。” 虽然累,虽然生孩子那天太奶奶在堂屋台子上骂骂咧咧,可她真的是刀子嘴豆腐心,总以“爷爷奶奶不在,他当不住”为由打发这个爷爷。后面又有几位想着抱养小姑,太奶奶索性就说:“就算我累死,这个孩子也不会送给别人养。”她坚决的口气,才彻底打消了村上人想抱养小姑的想法。</p><p class="ql-block">奶奶在医院病情还算稳定,血算止住了,但子宫和附件全切了。手术是兰州的医院做的,现在我问父亲,他也不知道在哪家医院做的手术,只说是在兰州。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奶奶出院后的几个月,小姑仍然是全村人的孩子,有时候是太奶奶抱着去别家喂,有时候生了小孩有奶的妇女主动跑到家里来喂,久而久之,喂奶的人就排了班,你是中午我是下午,你是早晌我是后晌。小姑有了好多喂奶的妈妈,这中间有的是她的嫂子,有的是婶婶,有的是侄媳妇儿,当然还包括生产队的那只羊。</p><p class="ql-block">等到奶奶身体恢复以后,小姑已经被喂的白白胖胖,完全不像刚出生,妈妈就不在身边的孩子。给小姑喂奶的人中间有一位魏家奶奶,生的儿子多,姑娘少,听父亲讲,每次来喂奶都说是给儿媳妇来喂奶了,她期望以后小姑能给他的兴娃当媳妇儿,当然这是玩笑话,兴许也是真的这样想。后来小姑也没能成为兴娃的媳妇,老人期望的玩笑也没有成真,但是他们各自都拥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p><p class="ql-block">这个故事是我从父辈们口中听来的,却深深的感受到了老家淳朴的民风和父辈们的坚忍与顽强。给小姑喂奶的人我都见过,我出生时她们都已经到了儿孙满堂的耄耋之年,哪些熟悉的面孔至今想起来依然是那么亲切。她们熟悉的面孔就像我的故乡一样,我现在安静地待在屋子里,回想着过往的一切和已经回不去的故乡,泪水不禁流下,我无法描述我现在的心情,可能现在的我就跟那时尚在襁褓中的小姑吃百家奶时一样吧,没有感觉,全是幸福的味道!</p><p class="ql-block">(非终版 待完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