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友

老马哥哥

我喜欢京剧，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是建国后传统京剧大发展的第二个黄金期。当时文革刚结束，各种传统艺术得以解禁，一些老艺术家正当年富力强，各类文化演出丰富多彩，而票价十分便宜，大部分的票价也就是四五毛钱，两三毛的也有，而要是超过了一块钱的票价，就应该是最顶级的演出了。

那时候，北京有很多京剧的爱好者，统称为票友，平日里在北京的街头和公园里都能够见到他们的踪影。地坛公园十五我去的比较多的地方，这里离我家很近，从小就常到这里玩，早上，公园里练武术的人很多，唱戏的一般都是白天来，特别是到了周日，来唱戏的人特别多，经常是行当整齐，文武场面齐备，除了演出唱段，有时还有折子戏，而且不时有现挂。

演唱时秩序井然，顺序演出，从不拖沓，我估计是有专人事先排定了顺序，演唱的内容基本是各个流派的一些经典唱段，偶尔也会有人唱一些十分冷门的唱段，记得有一回一个壮汉唱了一段十分诙谐的唱段，我肯定从没听过，不知道是什么戏，只记得最后一句好像是：你是一只大野猫！

下面这几张照片，是八十年代我上大学时，上摄影课，带着照相机，在北京城里到处转悠，这天转到地坛公园，拍下了几个很珍贵的镜头，画面里这位打鼓的师傅，见我在拍照，跟我说能不能洗出照片送他一张，我当时答应了，可那时候的摄影哪有现在这么方便呀，当时的摄影是个极其奢侈的事儿，我当时是个学生，为了上课，买胶卷就快吐了血了，哪还有钱洗照片呀，到照相馆去洗是根本不用想，都是自己洗，要自己买相纸，买显影和定影药水，还得想办法找地方去蹭人家的放大机用。等我把照片洗出来，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了，有时候去了地坛，照片又不在手边，一来二去，几十年过去了，答应了人家的事儿，到底没有办，每当想起来此事，总是很别扭，如今我都是快七十的人了，那位打鼓的师傅，若还·在世，怕是也有百岁了。现在把此照放在这里，聊表歉疚之情吧。

除了地坛，再一个去的多的地方，是关东店附近的一处街心公园，因为这里离我当时就读的工艺美院不远，晚上没事的时候，经常会溜达那里去听票友唱戏。那里有一个大群，票友和观众都很多，另有一些零散的小群，三五个人甚至更少，也有一个人拿把胡琴坐那自娱自乐的。

平心而论，敢在街上开口唱戏的，全都是有两把刷子的，听了这么多年，基本都是中规中矩，鲜见有荒腔走板的，不时能遇到出类拔萃的个中高手。有一位票友嗓音酷似著名演员谭元寿先生，不光是嗓音像，唱功也十分了得，后来在北京市的票友大赛中被评为了北京十大名票之一。

还有一位唱小生的票友印象颇深，在票友中能唱小生的本来就比较少，而其中绝大多数的声音都是高音十分响亮，而一唱到低音就几乎听不见了，我觉得这大概是业余演员的通病吧，我特别喜欢京剧名家叶少兰先生唱的监酒令，调门不高，低回婉转，却又十分清晰，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这位唱小生的票友的嗓音很有叶派的神韵，他演唱的小宴几可乱真，十分精彩。

我见过一位最奇葩的票友。大概是在龙潭湖或者陶然亭公园，那天的天气有些阴沉，我来到公园，隐隐传来京胡的声音，我对京胡的声音向来敏感，声音来自水边的一座亭子。我循着声音走过去，亭子当中只有三个人，一个人拉琴，一个人唱，另外一个人坐着听。拉琴的和唱戏的两个人都是六十多岁，唱花脸，唱的是铡美案还是姚期，记不清了，反正公园里唱花脸的基本上离不开这几段，那个听戏的，因为背身坐着，看不见脸，只觉得身量十分瘦小，脑袋上的头发稀稀拉拉的，没有几根。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褂子，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一段唱罢，听戏的这位站起身，一瘸一点的走到唱戏的身前，这时候我才看清这位小个子的长相，我怀疑上帝造他的时候准是喝多了，否则不能把这么多的毛病都搁这一个人身上，只见他不光腿瘸，胳膊也不太正常，像是拽子，我就往脸上看了一眼，吓了一跳，没敢再接着看，反正是嘴歪眼斜，牙还往外呲着，长得也太难看了！

这人比那个唱花脸的足足矮了一头，他走到那位的跟前，一本正经的指点起来，而那位唱戏的一边听着一边还不住的点头，显得很恭敬的样子。我在后头看着真是挺奇怪的，看这人的长相，真想象不出来他能给人家讲出什么来，难道他也懂唱戏？

这时候花脸坐下了，而小个子站在亭子中间，感情他也要来一段。胡琴声响起，我一听，钓金龟的老旦，“叫张义，我的儿啊——，”这才叫人不可貌相，想不到如此酣畅淋漓的唱腔竟是从这个人的嘴里发出来的，即高亢，还带雌音，难得的好嗓子！

有句老话说：“上帝关上一扇门，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可这扇窗户开得，有点糟蹋了呀，这么好的嗓子，他也上不了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