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从外婆家到江边两千二百二十四步,从村口到外婆家两千零四步,哪一次步数不对,一定是鞋子出了问题。小时我天天就这样走,屡试不爽。要是脚步在大太阳底下能留下来,你就会发现我的脚印歪歪扭扭,踉踉跄跄。</p><p class="ql-block">那时,江边简直就是我的天堂!小时候,爸爸在四川部队上,妈妈纺织厂女工,自然,我被送到一个叫禄丰村的山窝窝里找外婆。每天下午四点,一辆小火车冒着青烟大喘着气在这个法国人修的小站点个卯,下来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小火车离开的时候,要穿过一座铁桥,可能是当时人小,觉得那条江好宽啊!</p><p class="ql-block">听爸爸说,有一年他从部队回禄丰村探亲,看见胡乱扎呢小辫儿,头发上粘着草,光脚丫在江边石头上麻遛地奔跑的我时,就决定要把我带回四川养,于是我泥猴般的禄丰村生活到此结束了。</p> <p class="ql-block">现在看电视看书,那个年代总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认为不是这样的,至少是不全面的。我常常会想起那村子,那条江,还有江里的鱼。</p> <p class="ql-block">外婆家门这条河,正是南盘江与巴江交汇处。它发怒的时候,天是黑的,水也是黑的。</p> <p class="ql-block">小时不大敢靠近它,至少,当着外婆的面不敢。因为外婆说,村里有姐弟俩,父母己故,靠搓棕绳为生计。弟弟是呆子,只能姐姐爬山采搓绳的棕草。一日姐从悬崖失足坠下,小小的尸体掉下又反弹得老高。外婆叹了口气,理了下我卷得高只低只的裤角。“她的呆弟弟,在旁边流着口水拍手叫好呢,这以后一个人怎么活啊。"</p> <p class="ql-block">在老家,一过了年便是春,初春的江面也很美,一路繁花盛景,春天就这么越走越深了。杏花已经开败,连绵锦簇的梨花正值初开。两岸草木一片勃勃的新绿,绿中又带点黄,美得让人心疼。河堤上青草蔓生,想要一直绿到南海去。两岸村舍红墙灰瓦倒映水中,看不清的行人和动物也在水里走动,仿佛水下另有一个村庄。</p> <p class="ql-block">那时人皮实,大人们都在忙着找食,外婆总有着干不完的活,这让我拥有了在江边拿鱼摸虾的大撒把日子,在那物资严重馈乏的日子,你不知烤小鱼的滋味是如何沁人心脾,直冲脑门。</p><p class="ql-block">江边有种树刺,砍一枝,修去叶,每根刺上再掇上自家的包谷花,绿的枝白的花,这是过年才有的重大节目。</p><p class="ql-block">等到某个夜晚,整村的人沿江南下,去江那头,那更远的村子看坝坝电影,那是我们的盛大节日,月在半天,星星稀少,看电影的村民如同淹没在蓝幽幽的江水里,而江水,唱着欢快的歌。</p><p class="ql-block">不知为什么,流星总是来得很勤,随随便便撒在田间地头,村民们懒得去刨,外婆说那是天上神仙吃大酒掉下的好菜。</p><p class="ql-block">漆黑的夜晚总是有些可怕,特别是雷电交加的雨夜,外婆是要去江边放秧田水的,我总是耽心外婆会在这样一个夜晚离我而去,但每次她都能回来,让我又遗憾回来也不带点什么可以吃的。去放秧田水的外婆一副野人打扮,她穿的蓑衣和蓑笠都是用家门口棕枇树自做的,有次趁大人不在,我整齐披挂了哈装备,噌地一下,觉得身上每个毛都象蓑衣蓑笠那样全立了起来,一转身,惊得门外边觅食的三婶家的一大窝跑步鸡夺命狂逃。</p> <p class="ql-block">可能是当时人小,觉得那条江好宽啊,象一条被驯服的巨蟒在平缓地游动,行走水上,则是穿行在大地的血管里。</p> <p class="ql-block">这条距今2500万年的南盘江,源于乌蒙山脉,站在村口便可望见它与巴江交汇冲击。南盘江中、下游纵坡很大,水流湍急,滩险很多。</p><p class="ql-block">当年的外公是躲壮丁,与外婆落草这深山之中,另一版本则是,作为大户人家公子哥在昆明已有家室,与纺织厂女工的私奔于此,可是这河水冲出的是如何的三不管地段。这个爱情版本在家族传来传去无人去考证,它像个月美好而朦胧地挂在明净的天空。往昔的岁月在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小见匿端,替我带孩子的外婆会教我如何画眉,记忆里的棉絮匠的外公却梳着中分的头。</p><p class="ql-block">外公外婆落草这村庄的那一天,一定是四野朦胧,他俩一定是借着天上和江面的光,辨出河堤上一条通向村子的小路。一年中的某几天,是可以弯弯绕地淌水过河的。多少年里无数双脚,在大地上终于踩出这一条长不出草的几脚宽的路。枯死的草,新发的草,在夜里都是黑的,只有道路明亮。房屋分散在村庄里,零星有几处昏黄的灯光,更显得房屋和生活的低矮。如果眼神足够好,还可看见那些杨木,因力在水里漫久了,正腐烂变黑。</p> <p class="ql-block">许多年后,我也认认真真地查阅了外婆门前这条河:南盘江,古代称温水或盘江,珠江流域干流西江干流河段。它发源于云南省曲靖市乌蒙山余脉马雄山东麓,与红水河共同构成西江上游。全长914千米,河道平均坡降为1.74‰,流域面积为56809平方千米,在100平方千米以上的一级支流44条。它流经云南、贵州、广西的一条大河最后汇合往东流入南海。</p> <p class="ql-block">我大舅就死于这江里,到现在都搞不懂他为什么会在那么深的夜去到江边。小舅是整个家族里最最瘦的也是我们最最热爱的人,这么多年来,凭借农民特有的勤劳和狡邪成了村中的首富,他牢牢盘桓住整个家族的大后方,让我们充满底气地在不同的城市胡乱折腾。</p><p class="ql-block">而我们不论出去多远,无论在做什么,都是在与门前这江纠缠在一起,文字,图片,声音,视频,自己的,亲人朋友的,全媒体展示自己与门口那条江的自传。</p> <p class="ql-block">夜幕低垂,天似穹庐,村头蹲着一两个抽烟的人。外婆早己作古,每到过年,她的子孙们,有动车的小调度员,中关村的小白领,替政府打黑架的三叔,留洋四年的背着LV包的医生等等等等从事各种风牛马不相干职业的子孙们齐聚她的老露台推杯换盏,然后一起面对着江发呆。</p><p class="ql-block">夜空蓝黑,星星明亮,人声沉入水底,涛声跃出河面,耳边是水拍岸边的轻柔之声,偶尔有人咳嗽,有个什么东东落水咕咚一下,有人偷偷摸摸地往河里撒尿,这就是烟火人生。</p><p class="ql-block">有那么一会,阿藟觉得自己正在沉入生活的底部,那是种幸福的沉实感,可以不思不动,人被某种洋溢的卑微的温暖怀抱。</p> <p class="ql-block">随着年龄的增长,奔波,流离让我离那条河越来越远,但也因为此了解得越来越多,我开始有点理解了。不是从道理上去理解,而是从故事,细节,从血肉丰沛的南盘江边的日常生活去理解它。岁月浩荡,大水汤汤。</p><p class="ql-block">我看见祖先在河边缓慢独行,漫长的,细瘦影子平地生长,横贯了半条江,老人的影子铺在了江面上,这画面让我想起了忠贞,相依为命,也想起了光芒,不废江河万古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