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难忘，二舅的点点滴滴

巴漠作家

二舅去世过事那天，雨似帘珠儿，天断黑也无歇息，仿佛老天同在哀悼。孝子们跪拜在泥水中，分不清雨水与泪水，浸泡在了无边悲恸。

在这湿漉漉的伤逝，灵堂遗像上满头白发，依然笑溢的二舅，仍乐呵慈望人间俗世，我不由愔然悲戚：通达勤勉的二舅，才年届古稀，怎就倏然而去了！？心绪浮在阵阵哀乐，记忆萦回二舅的点点滴滴，不由泪眼婆娑。

　　凡涉二舅的印记，竟以儿时居多，成年后却少乎其少，让人情何以堪。外婆家离我家仅数里，孩提随母常去，与一巷孩子与大人熟稔，那里可留下了我童年的欢趣。

母亲为人随和慈善，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在乡邻与几个姊妹们中威望颇高，爱屋及乌，连带我也在外家成了香饽饽，俨然成了巷里广受欢迎的“重要人物”，至今犹记得满巷子玩伴，于我热切，不乏捧逗关让，单想想就满心欢喜与温馨。这次二舅过事的相奉，还能依稀辩认曾经年少的数人，他们多迈过中年，个个沧桑，皆经生活打磨略显迟滞，甚或相遇也不敢确认了。尤其在这悲情氛围，脑海不时浮出二舅“纵容”下，我们的顽皮与痛快，撒下一巷欢笑的情形。

回忆与现实触碰，让人不只遗憾，更添哀默，不由让我念起了二舅的诸多可敬可爱处。这些隔了时空，很是遥远，可在记忆依旧新鲜活泼，仍在目前黏乎，亲切珍贵。

只可惜，年少欢愉总短。约摸八岁那年，母亲突发脑溢血，溘然长逝，大抵刚过而立之年。

这对深爱姐姐的二舅打击很大，不只二舅，所有亲人都似掉进悲窖，沉郁痛切。我虽懵懂，在人们怜爱里，也有了天塌了般的无助，总在暗陬饮泣自伤。二舅更在自责，眼见姐姐离去，自个却不能像医生样施救，无有任何作为，这在他是最不能接受的，真如一切是他的过错，多日以泪洗面。

由姐姐的去世，他一面受到沉重打击，一面觉出了学医的迫切与重要。他总在伤忖，要是当时会医该多好，就不会眼巴巴望着姐姐撒手人寰，这成了他胸囗永不能自谅的缺憾，绝难癒合的痛伤。我记得，多少年后，春节拜年，二舅忆起这事，总会念叨姐姐对姊妹们的好处，还有当时的无奈，悔泪莹莹，那情形也让我洇染在了对母亲的殷殷思念，更觉出二舅的挚诚，真切，浓爱，心头饧化在温软感动。

有次，遇到二舅一个关系甚好的老同学，说到二舅念书时的聪慧过人，满心佩服。在那贫瘠的年月，他与二舅初中同班，二舅因了日月光景，还有家庭成分，迫于生计劳作，缺课成了常态（这与我上小学时不爱学习，经常逃课有着质的区别），但每次考试，总是班里头名，他至今仍很讶异二舅的天资，更为他怀才不遇，生不逢时而惋惜。

只是这人后来做了民办教师，转正吃了公粮，现已安然退休。二舅却纠结于我母亲的病世，走上了乡村从医之路，在方圆行医颇有名气，将个医者仁心，慈悲为怀，以言行诠释得淋漓尽致，广受好评，还曾被聘为乡村医院院长。多次春节到他家，看到周围求医者络绎不绝，他总不厌其烦，将我那时就知道的望闻问切做得无以复加，服务周备暖心。即使送走所有病人，那种谦恭热忱还在，我不得不佩服二舅的虔诚与实在了。

　　尽管平素很少见到二舅，他身上那种勤奋毅韧，默然踏实，却在深深影响我，让我丝毫不敢懈怠，前行在自我追寻的人生路上。每当人生窘迫困顿，失意沉郁，他那永不向命运低头的神态，总映在脑际，还给我满眼殷切的激励：人生这点苦困艰难算什么？咬紧牙关奋争，终有云开雾散时候！因而我时时以二舅为表率，像他那样恒在事无有余，注重充实自强，经得起摔打，才有了不断超越，甚或才华施展。连他这位关系好的同学也在说，你身上有你二舅勤奋上进的影子，要是他当时有后来你们这代人的人生环境，绝能考上大学，会有更大的作为呀！

这同学的话，我深以为然，印记里，那个年代，二舅的两大简易木箱书籍，还有他那笔迹遒劲，一丝不苟的学习笔记，让我深为震撼与钦佩。犹记母亲对二舅的评价：你二舅脑瓜聪明，心静志毅，总爱钻研，是个念书的料!母亲不在后，经了冷暖，受了坎坷，常有二舅做着榜样，耳畔也常会响起母亲那话，总做了我迷离时心的灯塔，亮引了我岑冷孤寂时前行的道路，给了我无尽力量，终潜心奋进，以知识改变了命运，断没做了村人那时常戏言的“修理地球的料”。

我知道二舅心中他的姐姐至高至伟，他也将那种情感延至对我的关爱。隐约记得，母亲去世不久的一个寒假，二舅结婚，上小学的我前去参加。婚礼下午结束，客人们纷纷离去，我也要告别回家。二舅却紧紧拉住我的手，硬是不让我走，让我待一晚上再走。

母亲去世后，我很少去外婆家，再无了一去就待多天的状况，似乎总有无形的隔膜冷横在那里，说不清，道不明，及至看了萧红写自个离娘后的境遇，我方知这人世间情分的微妙，那已是上大学的时候了。二舅好长时间没见到我了，望到泪水在他眼眶打转，我知道他又想起姐姐，念到了我的落寞，心弦不由颤动。

我在想，要是母亲看到二舅结婚，那该多好，就留了下来，权且代表母亲幸福着她的弟弟的幸福，也算是对母亲的最好思念了。

　　那时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大家沉浸在喜悦里，睡得很迟。我在外婆的热坑头，在人们的闹笑里喜困夹袭，不知何时沉入梦乡，第二天早上醒来，身上盖着新被子，屋内白新，窗格上有小的红喜字，真若在了童话世界。睡了一觉，一切都变了，恍然坐起，二舅站在脚地，笑望着我。这才明白，二舅趁我睡熟后将我抱了过来，不由眼泪如河决堤，他摸着我的头，也在啜泣。

那可是二舅的洞房花烛夜，也许他将对姐姐的思念寄托在了我这个外甥身上，更多的是对我失怙后的悯惜。这在我是丝毫想不到的，但这一幕就这样发生了，时时在我灵海起着温暖的爱波，给我无穷慰籍。也许二舅早忘了这一幕，在他以为是他这个姐姐的弟弟，怜甥本性使然，但在我却是感动与感念，一直深埋心底，只做了前行的鼓励，从未向外人道过。每次见到二舅，就会温习到这一幕，总将它与对母亲的想念纠结在一起，辛酸又暖怀，给了我生活希冀及向前奔搏的暖心动力。

成年以后，与二舅来往虽有稀疏，可无论何时见到他，那种由他而感的母爱回味反愈强烈。如今，这个为姊妹，为后人们，奔波操心，不知劳倦，老黄牛般的人，终如烛般耗尽了最后一滴凝蜡，这才入了地母怀抱，有了歇息的归宿，将无尽的悲伤与怀恋留给了后人。

　　雨还在落，淋透了时间与记忆，恰如我的悲伤。我不由想到《梨具吠陀》那句诗，来送别二舅：“去吧！去吧！遵循古时道路，到我们的祖先去过的地方”，那里有外婆，二舅的姐姐，我的母亲。

雨幕里，我在想，承了二舅遗志，不负他的期望，笃行不怠，做好自己，过好日子，才是对他的最好悼念，对母亲的最挚怀念。

2023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