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又开放

虹里

<p class="ql-block">  “梨花哪儿去了?”梦里又回到李家坳,对着围观的人群脱口便问,众人一脸茫然。失望中四处寻找,忽见后山坡上,梨花笑靥如花!……。</p><p class="ql-block"> 我和梨花的故事,要从自己的插队经历说起。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下放到九江迴峰矶当知青。知青点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大概是村里人李姓居多,便叫李家坳。为迴峰矶下属的第八生产队,梨花是当地一村民的媳妇。</p> <p class="ql-block">第一批下放知青在知青点宿舍前合影(拍摄于1974年初)</p> <p class="ql-block">50年后大家又在老地方合影,变化大吧?</p> <p class="ql-block">当年的我们多么年轻!右一是知青们尊敬的李含放队长,几十年后又是他把大家聚在一起的。</p> <p class="ql-block">  插队后的第二年,迴峰矶的小叶医生上了大学,大队让我接了她的班。至于我的“脱颖而出”,倒不是自己有多优秀,而得益于我母亲的一个举动。母亲是个医生,出于职业的习惯和便利,下乡前她执意为我准备了些药物,并在药瓶上注明了诸如“发烧”“拉肚子”等字样。我当时不以为然,说她多此一举。没想到了缺医少药、穷山僻壤的李家坳,此举竟派上了大用场。知青队几十号人口,难免有个小病小痛的。我拿起母亲给的药,照葫芦画瓢,知青有个头疼脑热,就给片阿司匹林;邻居孩子拉肚子,就喂粒土霉素(该药当年还没淘汰),大多竟被我“治”好了。于是有老乡相传:“知青队有个懂医的女伢”。</p><p class="ql-block"> 此话传到大队,好运便落到我头上。在公社卫生院培训三个月后,我成了大队的赤脚医生 。记得当时有个电影《春苗》,是专门宣传赤脚医生的。我受其鼓舞,豪情万丈 ,每天背着药箱,走村串户,送医药上门,真把自己当成了春苗。迴峰矶八个生产队,方圆十多里路,一千多名村民,我一干就是四年。从药品采购,到器械消毒;医、护、药一人兼;内、外(除了开刀)、妇、儿都要上,成了个“万金油医生”,和老乡混得特别熟。</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当上了大队的赤脚医生,身后便是李家坳</p> <p class="ql-block">女知青们在棉花地里合影,猜猜第三排左一的傻姑娘是谁?</p> <p class="ql-block">在迴峰矶,李家坳算是个穷地方,两边光秃秃的黄泥沙山,中间为血吸虫肆虐过的水洼地。走在与外界相通的唯一小路上,满目荒芜,落寞萧条。由于地僻人穷,外村的姑娘都不愿嫁过来,村民们只有近亲联姻,生下的孩子歪瓜裂枣似的,全村没几个精明人。知青队二个能说会道的陈吉运、汪和璋队长都是外村人。李家坳选送的老农憨厚木讷,只带着知青们下地干农活,大伙儿也称他老李队长。</p> <p class="ql-block">老李队长带着知青们干农活。</p> <p class="ql-block">汪和璋队长是个大嗓门,一大早便催我们起床。</p> <p class="ql-block">知青点就在这片水洼地前面</p> <p class="ql-block">  梨花的出现,却让我眼睛一亮。感官上的刺激是一方面,整日混在李家坳鸡飞狗跳的女人堆里,梨花的矜持淡定是另一道风景。我一眼不眨地盯着她,总觉得有点面熟,难道自己在哪见过她?</p><p class="ql-block"> 医务室隔壁的李婶是个热心人,就是嘴巴有点碎,李家坳的大事小情,无一能绕过她的嘴巴。见我问起梨花,嘴巴一撇:“唔个狐狸精哇!”满脸的鄙夷。原来梨花爷爷解放前是个大地主,梨花爹早年外出读书,后来弃文投武,在老蒋部队当了官,解放前夕去了台湾。兵荒马乱中,梨花娘带着儿子留在了婆家,肚子里还怀着梨花,于是梨花出生起就没见过她爹。但由此带来的反革命家属身份,却让娘仨在后来的日子吃尽了苦头。</p><p class="ql-block"> “她干嘛要嫁到李家坳?”我面露不解,“一个地主女伢,还挑麽事!直贵不是拐了脚还要嘅(她)?”李婶鼻子一哼,以示不屑。接着又诡秘一笑,凑我耳边道:“嗯(你)看嘅(她)的秋儿像哪个?”“像哪个?像梨花呗!”我明白她的意思,村里女人都不喜欢梨花,常在背后说三道四的议论她。这帮婆娘一个德行,气人有,笑人无,总见不得人好。女人但凡有点姿色,不是破鞋便是勾引男人的狐狸精。</p> <p class="ql-block">  我和梨花开始交集,是她男人得了一场大病,在卫生院医治回来后,遵医嘱还要打几天消炎针,于是我一连几天到他家出诊。梨花家住在李家坳的后山上,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上几个坡,迎面可见一小片毛竹林,后面就是梨花家的独门小院。记得第一次去她家,刚进竹林,一条大黄狗呼啸而至,“大黄哩,过来!,莫嗨(吓唬)医生哟!”一个小女孩赤着脚一阵风样跑来,拍拍大黄狗,抬头望我一笑,“是秋儿吧?”她点点头,转身一蹦一跳引我到家去。俩人穿过小竹林,梨花院前相迎,笑靥如花 。</p><p class="ql-block"> 梨花家的小院简陋温馨。院子一旁有棵梨花树,淡雅的花朵压满枝头,蝶飞蜂舞,清香扑鼻,一大群鸡在树底下悠闲觅食。正对院门是一进二厢的泥砖房,房前的场地不大却很干净。杂物、农具都整理得有条不紊,连茅柴堆都码放得方正整齐,一看女主人就是个勤快人。</p><p class="ql-block"> 梨花的男人叫李直贵,面露仁厚,就是长得有点寒碜,左腿一踮一踮的是个瘸子,看起来便比梨花矮了半个头。村里人便戏谑地笑他: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幸亏几个孩子都没随爹,尤其是闺女秋儿,双眼滴溜溜会说话,就一古灵精怪的小人精。</p><p class="ql-block"> 连续几天的接触,我渐渐和梨花熟悉起来,俩人还挺投缘的,后来竟成了好朋友。 治疗结束那天 ,梨花执意要留我吃饭,见我有点犹豫,便把我的药箱子夺下,推我到里屋去歇息,自己便手脚麻利的做起饭来。</p><p class="ql-block"> 里屋不是很大,靠墙放张老式的木雕大床,床头有张长方形桃木桌,桌上方墙壁挂着一个发黄的镜框。我好奇的凑上前去,镜框里三人的合影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右后方的年轻姑娘应该是梨花。再仔细一瞅她左边的中年男子,我突然间怔住了,“怎么是他?”我不禁揉了揉眼睛,没错,虽是多年前的照片了,但男子那眼神,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神,一定錯不了!前排年纪大的女人正是他的母亲。我的心跳“砰、砰”加速起来,一年前发生的难忘一幕,从记忆的底片中缓缓显影,渐渐明晰……。</p> <p class="ql-block">  那是我在卫生院培训时的一天下午,雨下得特别的大,我跟着黄医生值班。黄医生是我的带教老师,她和丈夫从赣南医专毕业,到卫生院工作十多年了。那天下雨病人很少,我俩便坐在诊疗室闲聊。</p><p class="ql-block"> 突然,暴雨中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我出门一看,拖拉机已停在卫生院门口。几个老乡从拖拉机的拖斗上,生拉硬拽着一个中年男子跳下来,推推搡搡地走进院子。男子穿件雨衣,雨帽被他不断的挣扎脱在脑后,雨水便从他头发上成串的滴下来,脸色愈发显得苍白。男子嘶哑着嗓子大声咆哮着,他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十分狰狞可怕。我瞬间明白,这恐怕不是个正常人。</p><p class="ql-block"> 紧随男子左右,奔前跑后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她背个布包袱、一只手撑把伞,另只手一直试图把男子的雨帽戴上,可很快又被他挣脱掉了。老妇人几乎浑身淋湿,黑布袄子紧贴身上,全身瑟瑟发抖。突然,男子奋力挣脱掉众人,抡起拳头便向老妇人头脸部猛砸过去,嘴里还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吼叫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制服住,抬进诊疗室。老妇人忙从地上爬起,满脸红肿,口角流血,踉踉跄跄尾随在众人后面,嘴里喃喃自语:“额冒(我没)做错么事吧?额做错了么事诶?天老子诶!……”。突然,天空“轰”的一个响雷,雨下的更大了,我浑身一激灵,竟然莫名地涌出无限哀伤:老天爷!你也在为这个可怜的老人哭泣吗?</p><p class="ql-block"> 黄医生对母子俩似乎很熟悉,也没做什么检查,直接开了张处方,让我给男子注射一针氯丙嗪,看来这是个老病号了。众人合力按住男子,我心惊胆颤地给他注射完,手还不停的颤抖着。毕竟自己刚接触临床,第一次遇到这种病人。</p><p class="ql-block"> 药物似乎起了作用,男子渐渐停止了狂躁,嘴里还语无伦次的说着什么,但声音越来越小。老妇人轻声的抚慰着他,一边拭擦着他的湿头发,男子终于慢慢的睡着了。众人见状松了口气,帮着把他安置到病床上,便陆续离去。老妇人出去打了盆热水,从包里取出衣物,帮男子擦身换衣完毕。便一屁股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得出来,她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造孽啊!”黄医生叹了口气,出去吃饭了。一会儿拿个馒头进来,递给老妇人,并劝她去换身干衣服:“为伢儿你要多活几年。”老妇人慌忙起身接过馒头,躬身致谢,脸上竟泛出一团红晕:“额(我)晓得,死不得,额还不能死!”便把馒头放在茶缸里,然后在布包袱里掏了一会儿,取出一块硬邦邦的干粮,一口一口的咽下去。黄医生和我对视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们都明白,她要把馒头留给儿子。</p><p class="ql-block"> 晚上坐在值班室里,我们又聊起那对母子。黄医生告诉我,母子俩是附近梨花村人,儿子患精神病有些年了,每年都会被送来几次。“莫看他这个样子,老子还是台湾的大军官诶!”在那个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一家人的处境便可想而知。儿子得病后,因没钱去专科医院治疗,病情拖得愈发严重,发作时见人便打,连家人都无一例外。老妇人万般无奈,只好用铁链把他锁在家里。病情严重时,他日夜狼嚎鬼叫,吵的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于是帮忙用拖拉机送来卫生院。通常是症状控制后便会出院, “好一点就会走,哪有钱住许久?”黄医生一口笃定。</p><p class="ql-block"> 半夜我去巡查病房,雨已经停了,四周一片寂静。黑暗中看到老妇人仍坐在男子床前,一动不动,像座雕像。我上前一看,她竟是睡着了,见有动静,猛然惊醒。我让她在儿子床边躺躺,她摇摇头,说已习惯了,这样方便些。我心一颤,看她白发杂乱地披拂在鬓边,突然黯然神伤起来:那是一种怎样锥心泣血的爱与痛?让一位羸弱母亲长年坐着睡觉,只为照顾个人高马大的精神病儿子!</p><p class="ql-block"> 黄医生说的没错,男子二天后便出院了。我知道他的病没好,也好不了。不过是药物暂时控制了症状,随时还会发作。可是没钱病人就必须出院,谁也帮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叮嘱老妇人要按时给他服药,一遍遍的重复,自己都觉得啰嗦。</p><p class="ql-block"> 老妇人搀扶着儿子向我们告别,男子目光呆滞,双眼无神,木然的转身离去。望着俩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的心隐隐作痛,这娘儿俩一老一疯,往后的日子何时是个头?……。</p> <p class="ql-block">  “来嘁(吃)饭哎!”梨花在房门口招呼道。见我紧盯着墙上的照片出神,便进屋来看着合影,满眼的柔情,介绍是自己的母亲和哥哥。我大脑轰的一响,呆呆地望着梨花,不知说什么好?看着她那酷似老妇人的面孔,难怪之前总觉得她眼熟。我是否要把那天的一切告诉她呢?想想还是没忍心开口。</p><p class="ql-block"> 中午的饭菜很诱人,竹笋里竟有几片腊肉!大白菜、萝卜干,米饭下还卧着一个荷包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除了年节,平日见不到半点荤腥。美食的诱惑,让饥肠辘辘的我忘乎所以,甚至安慰自己,不会有那么巧的事吧?那母子怎么会是梨花的亲人呢?不过是长得像而已,如果是,为什么当时梨花不在医院里呢?于是大口大口的吃起来。</p><p class="ql-block"> 饭后梨花送我出门,边走边摸摸我身后的药箱,啧啧称赞:“额(我)秋儿以后能当医生就好了!”我听了一怔,很快回过神来,接口说当然可以,但要送秋儿去上学,当医生是要识字的。她连连点头:“晓得,这额晓得!”</p> <p class="ql-block">  回到医务室,满脑子还是那母子俩。于是找到李婶,有一搭没一搭的把话岔到梨花身上,想探个明白。“嗯(你)总记挂嘅(她)做麽事?”李婶似乎不屑这个话题,可经不住我软磨硬泡,还是拉开了话匣子。</p><p class="ql-block"> 说来也巧,李婶和梨花的娘家同在梨花村。我心里咯噔一下,黄医生不是说那母子俩是梨花村人吗?毫无疑问,那一定是梨花的母亲和哥哥了。据李婶说,梨花娘年轻时活得挺滋润,可自男人去台湾后,好日子便到了头。她一人拉扯大二个孩子、伺候公婆,后来还给老人送了终。日子从天上落到了地下。由于成份高,又是反革命家属,村里人都欺负她,更有人还打起了她的主意。幸亏村里的老支书护着她,才让一家人活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偏她又是个极要强的人,即便是那样的苦日子,还坚持让儿子读了书。没料到眼界一开,心气儿就高,梨花哥哥在城里读高中时谈了个女朋友,俩人商定一起考大学。没想遇到文革,大学没读成,女朋友弃他而去,之后就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没婚娶。书没读成,农活也不会干,成了个废人,难免让人笑话。屡屡打击之下,心高气傲的他最终得了精神病。梨花娘为此十分愧疚 ,一心想筹钱为儿子治病,希望只能寄托在女儿身上。此时在供销社工作的直贵他叔,恰好相中了梨花做侄媳妇,便上门来说亲。直贵虽是个瘸子,但老实勤快,还会点剃头手艺,家境殷实,承诺会出些钱给娘家哥瞧病。他叔又是吃公家饭的,在农村也算个有脸面的人物,关键是人家根红苗正成份好,还不嫌弃女儿的家庭出身。梨花娘寻思了半天,于是答应了此门婚事,只是总觉得委屈了女儿。</p><p class="ql-block"> 李婶一口气说完,忽然左右望望,神叨叨的小声问我:“嗯晓得唔个老东西做么是(为什么)要帮嘅(她)呗?”见我一脸懵逼,便满口跑火车,胡诌八扯一通。我听了半天才明白,她竟是怀疑老支书和梨花娘有不正常关系。“不是唔个老东西,嘅(她)公家老子早嘁(吃)枪仔了 ,嘅伢儿还想读书?嘅一屋里人还活得下来?”这个鬼婆娘,真会瞎编排,我不禁好气又好笑:“你莫瞎说,这个事要有根据的。”李婶便急了:“额才不是发胡说!嗯是没看到,嘚狐狸精和唔个老东西长得一个样!”又赶紧叮嘱我:“千万莫跟别个说诶!”我还能说什么呢?即便是真的,不也是为了活着,为了生存吗?在那个荒唐无序的年代,还有什么比一家人能活下来更重要呢?</p><p class="ql-block"> “得亏有嘚狐狸精,要不唔个癫伢子早死了!”李婶见我不搭腔,话头一转,又数落起梨花是如何如何帮衬娘家的,倒像梨花拿的是她家的东西。听她这么一聒噪,我方明白,难怪总见梨花挑个担子往村外走,原来她是去接济娘家。想想也是,她哥哥的病长年不能离人,家里也没其他劳力。发病了还得花钱去医院,不指望她还能靠谁?</p><p class="ql-block"> “这么说,直贵算是不错的!”我长舒了口气。在农村,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梨花这样贴补娘家,丈夫还能容得下,确不多见。“嘅(他)也是没得法,没看到嫲嫲俩(俩口子)天天咯孽(吵架)打架哇?”李婶告诉我,直贵人倒不坏,就是有点小气,整天防贼一样防老婆 ,生怕她拿东西去娘家。梨花平日里好脾气,唯在这事上“犟得鬼死!”于是夫妻成了一对冤家。梨花娘怕女儿为难,儿子送医院从不告诉梨花。她这么一说 ,终于明白为何在卫生院没看到梨花了。</p> <p class="ql-block">  “梨花太可怜了!”我不由感叹道。李婶嘴一撇:“嗯还心痛嘅(她)?唔个狐狸精鬼得很,胆子又大,嘅有的是钱!光养鸡卖蛋都不晓得搞了几多钱。”</p><p class="ql-block"> “不可能吧?”我听了心里直嘀咕,当时正是计划经济时期,一些生活必需品全凭票证供应,且禁止在市场上买卖,当时这叫做“黑市”,抓到了就是投机倒把罪。梨花又不傻,她成份不好,还敢冒这个险?</p><p class="ql-block"> “死狐狸精法子多,806的男人会挤上门买。”李婶这么一说,我便全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806”是李家坳附近的一个三线工厂。那年头的工人可是香饽饽,按月发工资,看病又不用花钱,每周还有休息日,这让知青们羡慕不已。由于806地处偏僻山沟,当时市场上又物质短缺,有工人便到老乡家购买农副产品。附近的几个村庄便成了他们的光顾之地。</p> <p class="ql-block">现在的806厂</p> <p class="ql-block">曾经的老模样</p> <p class="ql-block">  李家坳有东西出售的农家极少。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村的人懒出了名。集体干活时偷懒耍滑,出工不出力,队里收入少的可怜,一天工分只值二、三毛钱。冬天没活干时,一伙衣衫褴褛的懒汉便聚在村头晒太阳,哄闹打逗。女人们除了家务孩子,就是家长里短的嚼舌根,撩起祸来便撒泼打滚骂大街。农村人没有文化生活,天一黑无非床上那点事,家家孩子一大窝。自个都饿得屁股打板凳叮当响,哪有多余的卖给工人?</p><p class="ql-block"> 梨花当然是个例外,她得拼命干活,必须想法子搞钱,自己一家人之外,母亲和患病的哥哥还得指望她。除了在队里赚工分,她得起早摸黑,在地角旮旯里开荒种地,种上玉米和红薯。她还让孩子去806食堂捡剩饭作饲料,在家里养鸡喂猪。工人们闻讯便到她家买鸡购蛋。梨花性格好,人又长得俊俏,男人们都稀罕她,有工人便长年光顾她家买卖,村干部也睁只眼,闭只眼的任由她去。看她小买卖做的风生水起,村里便有了她的闲言碎语,女人们更是羡慕妒忌恨得牙痒痒。</p><p class="ql-block"> 我却和梨花交往的更勤了,开始时不乏有同情的因素。可随着交往的深入,反倒是她吸引了我,对她日渐好感。在那个凡事都要论成份的年代,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女子,凭她的精明能干、勤劳和善良,居然能让年迈的母亲和精神病哥哥,以及自己一家人活下来,这难道不足以让人钦佩吗?</p> <p class="ql-block">李家坳的婆娘</p> <p class="ql-block">  梨花对我就更好了,但凡家里有点好吃的,她便找点毛病叫我去出诊。记得一次生产队里清鱼塘,在她家饱吃一餐后,还让我带条鱼回医务室。我想起母亲喜欢吃咸鱼,便买了包盐腌制成鱼干。年底时兴冲冲带回家 ,想给母亲来个大惊喜。谁知大过年的,我的“惊喜”却让母亲是欲哭无泪!当听说鱼干是我腌制的,便问我放了多少盐?我说:“就一包”,“一斤?”母亲听了直跺脚:“可惜了我二斤猪肉!”在那个凭票劵供应食品的年代,二斤肉是个什么概念?恐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当然那道“咸鱼烧肉”也舍不得浪费,经过母亲一番处理,鱼肉最终全部入肚。但毕竟营养丢失,美味逊色不少。归队后我把此笑话讲给梨花听,她非但没笑还自责不已,说是应该腌好了给我,此后每年她都会让我带条咸鱼回家。</p><p class="ql-block"> 76年唐山大地震后的几天,整个李家坳笼罩在一片惶恐不安中。大队为了知青们的安全,让大家把床搬出砖瓦房,挂个蚊帐睡在宿舍前的场地上。梨花闻讯后特意找到我,叮嘱我不要露天睡在外面,说是女孩子沾了露水对身体不好,要我去她家住,说是家里搭了二个简易草棚。那几个晚上,我俩躺在一个草棚里聊了很多。我跟她诉苦说知青队的伙食差,说肚子里没油水,自己每餐能吃一斤米的饭;还说在食堂打的什锦菜里发现了活蛆,因为太饿了,用筷子拨去蛆后,还能大口的继续吃饭。梨花听了直摇头:“可怜了嘚些城里伢儿,姆妈爹爹晓得了真难过诶!”。我还跟她聊去806看电影的趣闻乐事,在那个精神物质都贫乏的年代,806的电影便成了知青们唯一的精神食粮。从李家坳到“806”要翻座山,山路旁有堆孤坟,去时大家兴高采烈不会留意,回程时黑灯瞎火的,阴森森的坟头特别瘆人。有次大家心惊胆颤经过坟墓时,一男知青突然尖声扮鬼叫,吓得女同胞们花容失色,“哇哇”大叫作鸟兽散。看我连比带划描述的活灵活现,梨花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还噘着嘴向她撒娇,说在电影院里,看到座位上那些抹着雪花膏,香喷喷的女工们,自己灰头土脸的挤在一旁,不知有多狼狈和自卑呢!梨花便安慰我:“额看嘅们哪个也没有嗯(你)呱气!(好看)”我就傻傻的咧嘴一笑。说也奇怪,在梨花面前自己就像个孩子一样,其实她又比我大了几岁呢?</p><p class="ql-block"> 梨花则跟我聊她家人的生计问题。说要设法多搞些钱,好为娘家存些钱留后路,母亲和哥哥日后都需要许多钱。孩子们还得送去上学,必须让秋儿去学医,这样哥哥的病便有指望了。她还信誓旦旦的对我说,以后是不会包办秋儿婚姻的,要让她去找自己心怡的对象,不能像自己一样窝囊。我打趣道:你不是挺好的吗?她突然眼圈泛红,咬着嘴唇不吭声。我知道伤了她的心,忙搂着她,连声说是开玩笑的。并岔开话题提醒她,你母亲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如有不测哥哥怎么办?“嘚额早想好了,姆妈不在了,额就回去照顾嘅(他)!”“离开直贵?”“嗯呐!伢儿反正都大了。”她一口答道,目光透亮,甚至还带着兴奋,我望着她,突然想到:这个念头她该不是酝酿多年了吧?</p> <p class="ql-block">当年我们看电影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几十年前我们就这样嘻笑打闹(2017年拍摄)</p> <p class="ql-block">邻居大小子当年还穿着开裆裤(2020年7月拍摄)</p> <p class="ql-block">  我和梨花的友情持续了近四年。七十年代未,随着知青政策的松动,知青们陆续招工、病退、顶替等纷纷离开了迴峰矶。在那段日子里,大家为了返城,各显神通,有人连“再见”都来不及说便不见了踪影,闹得人心惶惶 ,我和梨花的来往也少了很多。</p><p class="ql-block"> 当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后,我又高兴又是担忧,读大学曾是我多年的梦想,但也知道由于文革,自己没读到什么书,文化底子薄,怕考不起,便一门心思扎在复习功课上,甚至中断了和梨花的来往。记得最后一次秋儿来叫我吃饭,我说没时间,她便上前来拽着我的手,我掰开她的小手,不耐烦的说真没时间。看她噘着小嘴失望离去,我有点内疚,正纠结着。突然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向这边张望,是梨花!我心一软,情不自禁的跑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在梨花家吃的最后一餐饭,我告诉她自己要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一段时间可能不会再来了。梨花说:“嘚是好事啊!嗯年龄嘚么大了,是要回城啦!”话虽这么说,但我明显感觉到她的失落和不舍。那餐饭的气氛有点沉闷,俩人都欲言又止,不知说什么好,她只是不停地为我夹菜。饭后我匆匆道别,梨花坚持送我一程。俩人走过梨花树,穿过小竹林,来到山坡上,我说:你快回去,伢儿们都等着呢。她停住了脚步,拉起我的手说:“莫忘了额(我),得空来屋里坐坐。”我点点头,眼噙着泪,回头准备离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转身叮嘱她:一定要送秋儿去读书,现在可以考大学了!她眼睛一亮,频频点头。我忍住泪,猛的一回头,飞奔离去……。</p> <p class="ql-block">  我和梨花再也没有见面了!78年高考前几个月,家里突然弄到了一个炼油厂的招工指标,要我马上回去体检,办理招工手续,没来的及向梨花道别,便离开了迴峰矶。到工厂后一边接受培训,一边复习准备参加高考。如愿考上学校后,紧张的学习生活之余,我便想起梨花来,可当年不要说手机微信,连寄封信都非常难,况且梨花也不识字,根本无法联系上。出于愧疚和思念,我把母亲捎来的一斤白糖和二双尼龙袜(当时均为紧俏物品),脱人捎给梨花。可一直没有回音,也不知她收到没有?</p><p class="ql-block"> 时光悠悠,岁月浅浅,冲淡思念的或许只有时间。之后的几十年自己忙于工作和家庭,虽没有功成名就也不至于潦倒落魄,平庸的生活让人变得麻木。也渐渐忘了李家坳,忘了梨花,甚至连朝夕相处的知青伙伴都“相忘于江湖”。直到2009年,当年的知青队长在九江组织了一次知青大聚会,这才回想起那暌违了几十年的青春岁月和难忘往事。之后便一发不可收的有了更多的相聚,每次大聚会都会去趟迴峰矶。</p> <p class="ql-block">2009年4月的第一次知青大聚会。由当年的知青队长李含放(前排右六)和罗超西(前排左六)出资举办,前排左八为陈吉运队长。</p> <p class="ql-block">2009年第一次知青大聚会,知青和陈队长在原宿舍前合影。</p> <p class="ql-block">2018年第二次知青大聚会</p> <p class="ql-block">2018年知青和熊家华会计在原宿舍前合影。</p> <p class="ql-block">知青下放五十年周年大聚会2023年4月提前在新港镇举办。</p> <p class="ql-block">知青们五十周年聚会在原宿舍前合影</p> <p class="ql-block">  回到迴峰矶,回到知青点,望着一点一点消失的宿舍废墟,如同看到一年一年老去的自己。当年我们别无选择,在最好的芳华,来到这里当知青,是宿命,也是无奈。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知青年代已成为历史,并终将被人遗忘,知青点在逐渐消失,知青情结在慢慢淡化。当然还有终将要离去的我们………!</p><p class="ql-block"> 回到迴峰矶,回到李家坳,当然要去找梨花,可哪有梨花?熟悉的山路已无影无踪,后山已被开挖成一片沙山。四周一打听,说是山上的人家早已迁走,在镇子里和城里买了房。忙问房子在何处?“嘚哪晓得?”答者茫然,问者失望。</p><p class="ql-block"> 站在曾经那么熟悉的李家坳,几十年前的残影遗踪在心内引起了一阵阵涟漪,这里的每一条山路,都曾留下过我年轻时的足迹,每一家门户里都有过我的回忆。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怎不让我魂牵梦绕,柔肠百转?……梨花哪儿去了?李婶呢?我不禁泪流满面,心嘁嘁,亦恋恋!</p><p class="ql-block">我和梨花的故事该结束了,故事琐碎冗长,无非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其实乡下百姓的生活能有啥精彩?它只是确确实实发生过,就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我插队过的一个小山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