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作者：王奕謌

王奕謌•昱璘堂

　　

《我妈》

作者：王奕謌

我妈是最普通的中国式劳动妇女，但又是最不普通的中国式劳动妇女。

她姊妹六个，她最小，大名叫满秀琴，小名叫秀菊、外号叫“五多儿”。我妈和远在长春的大舅相差二十多岁，是跨年代的尾货。周围人调侃她叫“满多儿”笑话她是爹妈多生的女儿。我小时候不懂事，经常在我妈同事的撺掇下，大声喊她“五多儿”，气的我妈在棉毯厂车间堆满了无数硕大的棉毯垛子的缝隙中，撵着打我，跑的两颊绯红气喘吁吁，我像个小老鼠似的窜里窜外根本够不着我的身儿。我妈的同事们则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手脚不停的裁剪着一块又一块绒乎乎的棉线毯，斜睨着母女们的打闹。

我妈健硕高大，身高1米68。天生凹凸有致的身材绝对是现代医美力求打造的终极版样。她皮肤紧致又光滑，泛着健康润泽的麦色，瓜子脸上嵌着精致的亚美人种的单凤眼，消瘦坚挺的高鼻梁立体而小巧，还有一张善意、共情、双商极高的樱桃小嘴，乌溜溜的一头质感黑发并不说明她见识短，相反，她是极为睿智、客观和冷静，有着超强第六感的女人。

她虽是最小的女儿，但也没有因为晚生而过上什么好日子。妈从小是个苦命人，刚四五岁，爹就去世了，还没等出嫁，娘也撒手人寰。她就像一朵寒风里的瑟瑟发抖的苦菜花，被命运的大手肆意的拨弄着、摇曳着。不到二十岁就开始伺候她久卧病榻的娘，白天忙地里的活，晚上还要手脚不停的按摩她娘病痛的身体，在炕上背上背下伺候老娘吃喝拉撒十几年，直到养老送终。我妈没有漂亮的褂子，也没有合脚的鞋子，但她挺直着腰杆，高仰着头，走起路来夹带着风飕飕作响，嘴角上永远带着固有的外人察觉不出来的倔强，如同坚韧的长在命运的悬崖边上，顽强的向阳而生的一棵苦楝树。谁能不爱呢？这样勤恳朴实美丽大方的好姑娘，可我妈只看中了我爸，死心塌地的要和我爸过一辈子。

我妈是个女超人，她具备了极为旺盛的精力和体力，汗珠子摔八瓣拼命劳动。她和小伙子们比着干活，她和同龄人比着干活，她和她自己比着干活，像一架不知道疲惫的劳动机器。听刘震云说他姥姥为什么劳动比别人快，他姥姥说是因为同样劳动，在别人都直腰喘气的时候，她弯下的腰从未直起。听后内心翻涌，感到极大震撼，他说的不就是我妈吗？我妈也是如此啊！她也不知疲倦的劳动着啊！没结婚，为她娘看病挣医药费，结了婚，为盖新房子两口子省吃俭用还饥荒，为了一家老小起早贪黑任劳任怨。

也许有一种失爱的自卑，也许是一种要强的孤勇，无论是公社地里的活，还是一大家子里的活，我妈都会闷头抢着干，既不喊苦，也不说累。春种夏收、秋种秋收，一年两季的自留地里，自己家、婆婆家、姐姐家、大伯子家……这么多地这么多粮，她经常一个人包圆儿。她就是个凌晨三、四点起来钻进比人高的玉米地里连鬼都不怕的女金刚。

我妈是农民农村户口，我爸是工人城市户口，婆婆家上上下下不同意她和我爸的婚事，我妈拼了命似的留住了她和我爸的这段缘分，又拼了命似的爱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家。这是个宰相肚子里能撑船的女人，即便心气儿高的公公婆婆不待见，媳妇堆儿里分了三六九等，我妈属于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后一等儿，她依然是里儿是里儿、面儿是面儿对公婆妯娌一大家子细心隐忍的照顾着。大姑子、小姑子、大伯子、小叔子，我妈能帮的就帮，能让的就让，真就把中国妇女的温良恭俭让发挥到了极致。

我妈是要面儿的人，讲究人儿，不愿意让邻居街坊说三道四指指戳戳，活的就格外的累。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要是知道了，总是把自己家里的事儿，手里的活儿丢在一边，风风火火的去给别人救急救场，娘家姐姐们生活拮据了，我妈背着我爸出钱出物，却很少计较是否钱去钱回，我觉得我妈身上有股子侠气，像个爷们儿似的有肩膀儿有担当！

我妈决定开个商店，在我爸的支持下，也算梦想成真，稳稳当当的当了几年掌柜老板娘。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没有不夸她的，因为她共情能力好，总能设身处地的为别人想，不嫌麻烦，不怕折腾，不计得失，像对自己家人一样对外人体恤有加，不计毫厘。有时候，不懂事的孩子哭闹着让他家大人买这买那，我妈总是能哄的孩子眉开眼笑，解救了被孩子缠得没法儿、满脸尴尬的爹妈。买卖上抹个块儿八毛是常有的事儿，多送个几块糖也算频频。

我妈手松，为此，我爸没少和我妈生气。看见别人家日子不好过，淋雨的人总觉得应该替别人打把伞。这个商店把我妈拖垮了。饭点人多，打酱油的，买散酒的，烟酒糖茶都是饭点儿前后。店里就我妈一人里里外外的撑着。刚夹两口饭搁嘴里还没嚼上，店里就来人了，我妈筷子一扔就一股风似的迎出去了，客人不知道正吃饭，净顾着拉着我妈聊闲篇儿，一站半晌儿才走，桌上饭菜冰冰凉，一顿饭来来回回的能吃俩多小时。有时候消费旺季，上货多，我妈骑着单车、歪歪斜斜的驼着满满一车子货回来，饭点也过了，她净顾着卸货点货，饭也顾不上做，胡乱吃根火腿肠，加上喝的一肚子凉风，这叫一个透心儿凉，忙的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久而久之，身体就这样垮了！我妈活的太用力，身心俱疲的倒下了，170斤的铁娘子也成了不到百斤的风摆柳，无情的病痛残忍的吞蚀了她才45岁的美好生命。

我妈是多么向往美好而富足的人生，所以才拼了命的不管不顾的往前冲！我妈是多么望夫成龙望女成凤，所以才拼了命的不管不顾的往前冲！我妈是多么希望一家人团团圆圆高高兴兴的过着后半生，所以才拼了命的不管不顾的往前冲！终于，她冲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有人说，我妈与我的缘分，不只是母女关系，我妈是有使命的，她要送我到该去的地方，助力我完成我身上的使命。想想也是，我中专毕业了，靠着实力也进团了，我妈完成了她的使命，心安理得的走了，把使命的接力棒一丢，接下来就看我的了。

我妈一走，就是24年。女儿苦了24年，女儿哭了24年，母女阴阳远隔了24年……

1994年，我妈陪着我考了烟台艺校京剧科，在坐科五年漫长的岁月里，她盼着我早日成才，早日成角，盼着盼着……我妈就倒下了。

我这三十年的从艺经历，逆能逆到脚指盖，顺能顺到天花板。啥事都经历了，啥人都看见了，我知道我妈一直没走，没她护着我帮着我，我哪有那个神力，事事心想事成？事事逢凶化吉？所以，每次给她烧祭的时候，我总嘟囔同样一句话：有我吃的，就不会少了您花的，有我光鲜儿的，就得让您也光鲜儿的！这种联系应该也是因果吧，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不只是为了我自己，还有我妈，我得让我妈在天上看着我笑，狠狠的看着我笑！

感恩这辈子能投胎在我妈肚子里，感恩我妈成了我妈，感恩我妈永远是我最伟大的妈！

我妈的事儿，永远也写不完。一点点写吧，用我没有来得及孝敬她的时间去写，总能够写清楚她光辉而短暂的一生！

愿我妈无论身处何地何种时空，都极乐！

女儿雅娜写在您离开24年后的忌日，2023年冬至月初八夜里的北京大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