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碎语

秋水寒

冬天的期盼，无非是一场大雪。记得儿时，每到冬至前后，几日狂躁凛冽的寒风之后，在降雪前一日傍晚时分，开始息风回暖，母亲总爱念叨那句农谚：“雪前暖，雪后寒。” 后来初识字文，与雪前，我总会想起白傅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在寂寞中等待的诗人，等的未必就是友人，或许，那场雪才是他心里更加期待的，围炉暖酒，煮茶夜话，固然极得闲趣，若候得鹅羽渐零，玉屑旋舞，心头自会泛起一阵阵自在喜悦。 雪落无声，一夜寂无声息，雪花悄悄绽满林间枝头，装点着山河大地，清晨尚未开门，寒气便小蛇一般，从门缝中丝丝地钻了进来，缩了缩脖颈，裹紧了被子，不用看，窗外已是银装素裹琉璃世界，玉树琼枝，万里一色，那刻，似乎所有的诗情画意，皆在脑海里出现。特别是《三国演义》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草庐那一回:“一夜北风急，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火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好一个“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诗情画意之外，那漫天飞舞的大雪，掩不住霸图天下之人直冲云霄的豪气…… 《红楼梦》中有一回:“芦雪庵即景联句”，最应雪景：凤姐起句：“一夜北风紧，李纨：开门雪尚飘。 入泥怜洁白，香菱：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探春：无心饰苇苕。价高村酿熟，李绮：年稔府粱饶。……”这里撷取一小段，拥炉赏雪，群美联句，口角噙香，字字珠玑，真是美极！《红楼梦》最后一回，最为震撼，宝玉雪地拜别贾政：“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半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大吃一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哪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哪个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富贵如浮云，平生一场梦。真个是: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心诵至此，不觉悲从中来，潸然泪目。 及年长，终日奔波衣食，每逢冬日有雪，会想起龚自珍的《已亥杂诗》，其中：“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虽然不是写雪，但是诗句中有一“雪”字，意与景皆出，确实让人神往不已，他和顾太清有没有撇不清的关系不说，但这首诗确实算得上是“神来之笔”。在文字成狱的时代，龚先生因：“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便落人口舌。这句诗看似毫无不妥，但是坏在了题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殊不知顾太清所在的贝勒府前便是太平湖，而湖畔种植的也正是一片丁香林，顾太清平日素爱穿白衣，恰好印证了“缟衣人”。别忘了，这是在奕绘亡后，顾太清竟然不避嫌，继续与龚诗人谈诗论词，然而，三人市虎，自然有了“丁香花公案”。后龚又写下了一首诗，其中一句是：“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居心叵测的人一分析，稍添油醋，分明就有暗含他与顾太清夜会嫌疑。很多事情不能联想，当喜欢八卦的文人，将细枝末节略加编排，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了，这是龚自珍的不幸，也是顾太清的悲哀。即便清才华横溢如龚自珍，妙笔生花似顾太清，他们却都无法自证清白。“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即使诗句再美，有时候，缘分也不见得就是缘分，也可能是劫难！谁都不知道，看不见的命运大手，到底是会扶持你一把，还是会无情地拍下。 至于后来顾太清及子女被逐出家门，龚自珍在家中饮酒暴毙，又为这段故事增添一层神秘的色彩。 不管是野史还是轶事，终究会被历史雪藏，空留后人谈论时一声长长的叹息。 周一调休在家，朋友圈苏、锡、常都在下雪，独沪上不大不小连落了两日雨，多少有些遗憾。喜欢枯枝败叶，绿苗荒路，远山近水，尽被大雪掩盖的冬景，童话里胖墩墩的小村，还在酣睡，四野一片沉寂，远远的一声狗吠，惊落檐上积雪，风挟轻羽，枝摇白絮，是谁早起的踏雪声，“咯吱吱，咯吱吱……”递入耳畔，炊烟，开始在雪原飘起…… 隔壁人家的母亲，在喊懒被窝的孩子吃饭，“噗簌簌……”枝头有厚厚的积雪落下…… 家乡老宅还在，只是不算年迈的父亲，去年已经离世，羸弱的母亲一个人守在家乡老屋，我们还在外奔波。记忆中的童年，总会有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让人永远不能忘记，贫穷中不乏诗意，寒冷中不缺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