璠秀 <p class="ql-block"> 人世间,有多少事都因时间的推移而被人们悄悄遗忘,又有多少人会因岁月的冲刷而慢慢淡去,但融入血脉的亲情却是始终难以割舍了断的,甚至会和尘封的老酒一样历久弥香,令人时常回味想念。</p> <p class="ql-block"> 我母亲叫杨梅枝,她1918年正月出生在黄河壶口岸边的桑柏村。母亲自小就失去了父亲的关心和疼爱,她的成长坏境是昏暗凄苦的。在旧社会,男人死了,婆姨没生下男娃,就被婆家卖寡妇了。我母亲的爷爷就把我婆卖到了壶口乡亨子村的高家,可我母亲还算是桑柏村杨家的女子,大部分时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母亲的奶奶也是爷爷的后老婆,所以只有爷爷是最亲最疼最爱她的人。我妈说:“跟上爷时间长了就想妈哩,跟上妈见后大怕哩。”我妈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分离与想念、孤独与恐怕、无助与无奈中度过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十六岁就嫁给了父亲,父亲是二婚,比母亲大十二岁。母亲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常说:“她爷爱钱给他寻下死老汉,还是后婚有娃。”我现在想来,我老外爷也不是爱钱卖孙女的人,因为儿子没了,丢下孙女是他最疼爱的人,再说老外爷也不是缺钱,听说解放时他家的地和院子都有均出去的,所以在当时他们家应该是富农或者地主的身份,算是个有钱的。很可能是因为那些年结亲要门当户对,我特(大)爷也是南北二塬有名气的人,老外爷才把自己最心疼的孙女许给了李象贤的侄儿的。</p> <p class="ql-block"> 依稀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老外爷有病看不好,我妈去伺候她爷,带我和姐姐两个娃,净给人添乱。我妈给老外爷在灶窟里用铁炒勺熬一点儿牛油茶,他还专门叮嘱要给梅芝(我妈)的二女子留两口,谁都别叫喝,就叫璠秀喝,若是现在我都嫌脏了,可那时候好喝哩,香喷喷的喝不够。人都说,“老外爷把孙子女看的比自己亲生女儿还重”。难道能说老外爷是爱钱把妈卖了的吗?我想不可能。</p><p class="ql-block"> 达我记事起父母就经常拌嘴,父亲也出手打过母亲,我也不知为什么,大概都是家里的琐事,或者是他们的思想和认知不在一个层面,之间并没有产生多少情感。听姐说,哥在十六岁就结婚了,可好景不长,婚后一年多嫂子就病重去世了。到哥哥十八岁,父亲寻思着察访着要给个哥再娶媳妇,但手头没有钱,正好姐姐寻了主订了婚,婆家给了十几个银元在我妈手里存着,我大要急着用,我妈不给,吵过嘴打过架,砸了柜子上的销子。我现在想过错在妈身上,说来还是因为哥不是她亲生的,不愿给。按理来说,既然嫁给了人家,就要接纳家里的老人孩子和亲戚朋友,妈缺少大家庭生活相处的仁爱和智慧,做的不对。</p><p class="ql-block"> 在他们那个年代没有计划生育,我母亲就生了七八个娃,有的几个月、有的一两岁、还有三四岁就夭折了。那个年代缺医少药,一个发烧、痢疾或者天花就可能夺走婴幼儿的命,这都是见惯不怪的事,真是应了“适者生存”这句话。最后,在我们家只留下姐、我和弟弟三个,我们都算是幸运儿。父亲的前妻去世后留下哥哥李炎兴,记得哥哥小时候经常和奶奶在一起生活。</p> <p class="ql-block"> 母亲平四十岁时,父亲得病去世了,那年姐姐十七岁,我十四岁,弟弟三岁。后来姐姐结婚了,家里就留下我们母女三人,还有奶奶跟结过婚的哥哥一起生活。</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是六零年四月二十殁的。那时候大锅饭刚结束,村里的社员是靠挣工分吃饭,没人挣工分就不行,就无法生活。我们家失去了重劳力,家里穷的一点粮食都没有,填饱肚子不挨饿成了当时最大的现实。父亲殁了时间不长,我妈就经别人介绍和山西省五台县豆村闫家寨的姓闫的继父办了手续,组合了家庭,生活在一起。记得奶奶当时对我说,“给你妈说要寻人,等你大过了百天了”。奶奶说的对,就过了百天再寻人也要给奶奶和哥说一声,还有家门自己都应该提前告知的。我妈当时没这样做,她格局小了礼节丢了,做的不对。</p><p class="ql-block"> 继父叫闫秀山,他的童年就正是日本人横行乡里、扫荡侵掠的时候,连基本的生存都没有。他十三岁就走出家门,因年龄小干不了啥活,就靠给人家引小孩找个住处、混口饭吃。年龄大些,就跟着国民党阎锡山的部队干,也跟共产党干,无论给谁干,有饭吃就行。抗战时期,那段时间阎锡山住在桑柏,人多也杂乱,继父在宜川县壶口桑柏村开肉店,四九年解放后公私合营,他就被合入县食品公司,经常下乡收购生猪,在家的日子也并不多。七九年得病,一直住院,打吊针吃药无效,按现在的医学说法,继父得的应该是肺癌吧。得病时,妈一直在身边悉心照料,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照顾,衣服天天都要换,床单几天就洗一次,吃喝就更不用说了。继父是公家部门的人,看病全部公报,就是当时医疗条件差,没法治好他的病,八零年七月就去世了,继父和妈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个年头,那年他才六十二岁。</p><p class="ql-block"> 继父为人厚道、处事公平,热爱生活、关心儿女,对我们一直很好,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村里,或是在单位,群众朋友亲戚都有好评,说老闫是个好人。</p> <p class="ql-block"> 过了两年,母亲又得了一场大病,在延安地区医院做的手术,当时我六年级刚毕业,考上了云岩中学,就没去上,因为弟弟年龄小,母亲有病刚做了手术不能干活,继父原来在桑柏村开过肉店,经常下乡收购生猪,解放后公私合营到县副食公司上班,所以家里没人劳动,只能靠我干活了。当时我就是家里的主劳力,砍柴、担水、背冰、送粪、种地、往回背庄稼、开荒种小片地等我都干过,而且样样在行。</p><p class="ql-block"> 六六年我出嫁了,弟弟开始在庙上(高柏九郎庙学校)念书了,他已能相跟上人到沟里驮水,星期天可以折一点柴,帮母亲干点零活,但大部分活计还要靠母亲来做,她那带病的身子,一肩挑起干不完的家务,一肩还得承担起地里的劳作,春去秋来,风里雨里,实属不易。继父虽然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个年头,但大部分时间是在门外度过的,在一起承担家务、遮风挡雨的日子并不多。继父人活道人缘好,对我们也很好,可是六十多岁就得病去世了,殁了以后我们把他埋葬在骠骑村最好的地里并立碑纪念。</p> <p class="ql-block"> 母亲一辈子吃苦耐劳,省吃俭用。她总是把好吃的留给别人,自个吃最差的,同村的人说:“八子妈给别人吃的蒸馍叫人看着白的都车恳哩(方言:害羞的意思),她自己吃的黑馍和铁锅差不多一样黑。”母亲也常给我们念叨说,你父亲在门外头跑东跑西,人家常给吃好的,所以家里来了客人她就用最好的饭菜招待。母亲还做的一手好针线。听村里人说奶奶的小脚只有我妈和我大姑做的鞋穿上脚才不会疼。母亲留下的任何一点儿小东西如:针线包、盖馍布等,我都舍不得用,想永远保存着,看着这些小礼物,就不由想起了母亲的面容和神态,妈就好像在我身边一样,就有种暖和甜蜜、踏实幸福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 母亲一辈子肯让人、爱装人。记得在我小时候,哥哥的外爷有病了,母亲把自己当做老人的晚辈,要去看望,老了要去埋,一进村就大声哭。在这方面母亲做得很好,我很佩服,我就做不好。记得继父有病了,怕不得好,就赶紧张罗着给弟弟结婚。我给继父买了不知什么好吃的东西,母亲都拿出来招待客人,当时我还不愿意,因为我是给父亲买的是给病人吃的。现在我认为热情好客是母亲一贯的好作风,我们应该向她老人家学习。</p><p class="ql-block"> 继父去世了,弟弟接了他的班,大部分时间不能在家,而且弟媳妇和母亲相处也不是和睦,我常为母亲操心。她腿疼,还是小脚,不能下沟里驮水,干体力活很是艰难。为了节约用水,她常用老池的水蒸馍,烧一电壶沟里水供喝,剩下洗锅洗碗全用老池的沉淀水。那时,我家二小子小文在庙上念书,离我娘家就七八里路,一到星期天我就常支应着去给他婆驮水、折柴、担粪、碣(犁)地等,干些活,帮些忙,还能带回来些娘家的近况,这是让我感到踏实和欣慰的。</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夏天,倾盆大雨下个不停,大概是窑背上有了老鼠洞,一股水往窑里渗流,妈急得要死,就把两只脚套上袋子,爬到窑背上去,看着一片雨水,她心急如焚,束手无策。直到第二天把西桑兰姐姐家的刚子叫来,清除了积水,给窑背上垫了些土夯实,才算了结,母亲也才算放心了。后来弟弟高兴地常在我跟前说起刚子(姐的大儿子)长大了,能给他家里帮上忙了。记得种地和割麦时,也常是我二小子和刚子给他舅舅过去帮忙。</p> <p class="ql-block"> 母亲一辈子心底善良、体贴别人。桑兰姐姐的第一个男人刚子大,刚结婚两年,才二十二岁,打窑的时候就意外塌死了。姐夫家很穷,穷得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两个老人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姐夫是二老唯一的儿子,那时姐姐也二十二岁,刚子才出生五十天,老的体弱多病,小的嗷嗷待哺,在那样的情况下,要强的姐姐还是咬牙支撑着全家。两年多过去了,家里日子每况愈下,实在是没法过,也看不到生活希望,姐姐就想走出家门,另找一个依靠,另安一个新家。可是母亲坚决不让,她说:“你不带娃吧,老两口年龄大了,抚养不了;带上娃吧,你把老两口想死、急死,儿没了连个孙子也见不上,你不要看那一点儿小月娃,就是二老的心头肉,老两口再有什么指望哩,想儿了只能抱抱孙子”。母亲让姐不要有这样的念头。</p><p class="ql-block"> 姐姐在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下,终没出走,在家里受苦受罪,忍受了村里人的歧视欺负,终将二老养老送终。姐姐后来还埋怨母亲说,她当时无论到哪儿都比这个家强。这就是母亲的一片好心,让女儿饱尝了世态炎凉和人间冷暖,受了大半辈子罪。</p><p class="ql-block"> 在母亲眼里,我们永远都是孩子,永远都是她的牵挂。记得我在地里头干活的时候我妈说,你在哪里干活,妈在哪里坐下照你的。我到四十来岁了,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每次回骠骑,妈在村口要把我照得过了骠骑腰硷,看不见我了,她才往回返。有妈的人是最幸福的,儿女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父母永远放不下的牵挂,这世上,还有哪种情感能跟这深沉朴素的母爱相比较呢?</p><p class="ql-block"> 六八年的时候,我在县药材公司当学徒,每月有三十一斤粮,分别是百分之三十细粮,百分之七十粗粮,但女职工坐月子时给发一个月的细粮。六九年我生小武是第一个月子,婆婆来伺候我,从家里来时啥都没拿,我们两个就吃我一个人发的粮,加上婆婆一辈子过惯了吃苦受穷的日子,省吃俭用惯了,每次做饭都没长余,给我和她是一样多少的饭,我还没吃饱就没了,吃过饭一阵,孩子一吃奶我就饿了,没零碎吃的,也不好意思说,常受饿。我妈知道后,就给我推了二斗糜子面捎来,加上一块吃,我才不用饿肚子了。</p><p class="ql-block"> 我家小武三岁时,我当时已经回到了洽子村,村里地不好,生产队一年打不下多少粮,分到每户就很有限,开春起来家里没有麦子吃,我妈在家里把五升麦推成面,让弟弟背上步行二十里路给我送到家里来,小武拿上白馍吃,村里娃娃都羡的要死。妈为了儿女,她的心老是悬着,什么事儿都是她先想到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给我和弟弟一人纳了一个小棉褂,我妈手巧,做的小褂既轻便又合身,直到现在我还保存着。弟弟说,只要天凉了,无论走哪里他都背着,感到凉了马上穿上,热了就装在挎包里,可是方便哩。后来我常觉得,母亲就像这件小棉褂一样,无论时间多久,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感受到她的存在和温热。</p> <p class="ql-block"> 母亲一辈子通情达理,为人和善。她不遗余力、无微不至地关心呵护着儿女的成长,繁忙的家务和艰辛的农活消磨了她的容颜,耗去了她的年华,摧残了她的身体。</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晚年是难过的、恓惶的、悲催的。由于我们儿女都拖家带口,无法常在跟前左右,身边没有悉心照料和耐心陪伴的人,她受尽了身体上的疼痛、生活上的煎熬、心理上的伤害、甚至是饥饿和折磨。因为母亲的病是下半身失去了知觉,不能动,得有人把饭送到眼前她才能吃了。</p><p class="ql-block"> 医院看完病后母亲在我们家只住了一个月,因为我要回去割麦,就让我姐姐的女儿刚珍先来城里照顾。我回去天下雨,也干不成活,等我回到城里来,弟弟就把妈接到秋林了。我妈说:“她还没有住够”。那时弟弟在秋林收购站上班,我第一次去看,妈的气色还不错,我稍做放心。那时不像现在能打电话,交通方便,想到哪里随时都可以去。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再去,看到母亲头发凌乱、眼眶深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人已消瘦得不成样子了,我的泪珠就在眼里直打转转,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想不到母亲的辛苦操劳和万般疼爱竟然换不来老有所依,为儿女操劳一辈子的我的母亲老了竟然如此境况,直到现在想来我都一阵阵地心酸难过。我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弟弟和弟媳。</p><p class="ql-block"> 母亲有病期间,在西桑兰姐姐家住了半年时间,姐夫是个好人,不嫌我妈拖累和麻烦,妈住下也舒心由理。可时间长了弟弟总要叫回去,回到他们家就很困难,什么都是问题。</p><p class="ql-block"> 我妈从秋林回到骠骑家里,我和姐姐换着照顾了一个月就殁了。</p> <p class="ql-block"> 母亲重男轻女,她非常疼爱儿孙,临走的那天上午给我说:“把我大卫叫来,叫站在我跟前,叫我看够”。哪能看够吗,她看着孙子失声痛哭,哭了好一阵才停下。那时还没有大功,她若知道将来还有个大功,那还不得高兴死。母亲临终时看我们都在跟前,她丢不下儿女和孙子,眼泪不断地往下流,就这样不舍地永远的离开了我们,那天是1984年6月29日。</p> <p class="ql-block"> 没有岁月再回头,只留遗憾驻心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璠秀于2018年正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