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系西北（二十二）：臭泥莲花 如菊如兰（上）

涂伯伯

新疆•拜城•克孜尔石窟，鸠摩罗什塑像（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一一小记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这注定是一篇力不从心的短文、也注定是我非偿不可的文债。知其不可为而为者，或激于义、或迷于利；或溺于情、或困于势。而我，于此四者毫不相干。我之“所迫”，乃源于我对“他”的景仰、源于“他”灯传九州的大德、源于“他”自知知人的清醒与坦诚。

我要说的，乃是中国佛教历史上的著名高僧一一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2018年的秋天，我穿越独库公路到了库车。库车，古称龟兹，是西域三十六国中、享国千年的重要城邦。也是古代丝绸之路上，佛教最为兴盛的国家。我到这里的目的，除了领略歌舞之乡的独特魅力，还想寻觅龟兹故址、拜谒克孜尔石窟，以实现我对鸠摩罗什和几代库车王的追怀之情。但是，因为同行伙伴忙于回返，我们不得不压缩行程。最后，我只能与克孜尔石窟、与鸠摩罗什失之交臂。

新疆•拜城•克孜尔乡，俯瞰木扎提河谷。（2023年6月 笔者拍摄）

五年后，也就是2023年的六月，当我如愿以偿重返新疆，站在却勒塔格山的断崖边，俯瞰木扎提河在葱郁宽阔的河谷中蜿蜒，我一下子顿悟了：为什么两千多年前，这里会成为佛教东传的第一站？为什么克孜尔石窟的开凿，比敦煌石窟还早了260年？

新疆•拜城•克孜尔石窟。（2023年6月 笔者拍摄）

说实在的，我执拗地到克孜尔来，并不是为了拍什么了不得的照片。我来的目的，只为了“朝拜”一一就像一千六百七十一年前，七岁的鸠摩罗什在母亲的牵引下，来这里“朝拜”。——只不过，他们娘俩，朝拜的是“佛”；而我，“朝拜”的是“他”。

新疆•拜城•克孜尔石窟，鸠摩罗什塑像（2023年6月 笔者拍摄）

克孜尔石窟广场上，矗立着一尊黝黑的鸠摩罗什铜坐像。我很欣慰，艺术家没有把“他”塑造成干瘦的老者，而把“他”塑造成了一个青年——而且还是面带微笑、骨格清秀的青年。我想，这和罗什如舍利弗那样的早慧、和他少年英才、博通三藏的经历是十分吻合的。

新疆•拜城•克孜尔石窟，鸠摩罗什塑像（局部）（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然而，对这塑像，我也有不甚满意的地方：因为这形象，似乎太接近蒙古人种的汉族，而和鸠摩罗什的印欧雅利安人种有了太大的差别。——只是，当我一想到罗什毕生传佈的大乘“中观”，想到罗什翻译的《心经》中，那著名的四句偈语：“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就释然而坦然了。

玄奘行脚图（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在中国佛教传播史上，最为著名的高僧当属玄奘。特别是一部《西游记》更把“唐僧”打造成了传颂几百年的“网红”。然而，除了“唐僧”，在此之前，还有东晋的鸠摩罗什（344—413）、南朝（梁）的真谛(499—569)、以及和玄奘(602～664)同时代的义净(635—713)。此四人，并称为中国的“四大译经师”。

鸠摩罗什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作为一个深受“唯物主义”教育达半个世纪之久的老人，何以会对一位“和尚”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原因无它。就因为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太深、而“他”对佛教在中国的传播贡献又太大！1

竹林七贤图（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是的，在中国文坛上，自魏晋以来，特别是唐代禅宗倡行之后，但凡诗名卓著者，有几个不受佛学思想的影响呢？

陶渊明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比如陶渊明：

虽然陈寅恪、逯钦立等先生只认同他深受儒道影响，以为“实外儒而内道，舍释迦而宗天师者也。”（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1版P201-229：“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但，自北宋东坡居士以来，指认陶诗深受佛学影响的人却也不少。到了近代，更有朱光潜、赵朴初、李泽厚等先生主其说，与陈寅恪等先生几成颉颃之势。具体而言，比如，下引的诗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归田园居》）表现出平淡沖和、万物皆空的意境；

陶渊明诗意画（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又比如：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三首：神释》）放浪于造化之中，喜乐于无形无色；死生契阔，随缘而定——尽显怡然、释然、坦然、了然的心态。

王维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到了唐代，无可争议的人物就是王维。此公不但取佛家《维摩诘经》为名：姓“王”名“维”；更取该经书名为“字”和“号”：字“摩诘”、号“摩诘居士”。因为明里和暗里都表现出对佛学的皈依，所以王维被时人和后人称为“诗佛”。

王维最有名的诗句，比如：

《终南别业》中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谜面是观景，谜底藏禅机——只不过，这禅机，要读者去领悟，所谓“教外别传”是也；

王维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除了这一首，王维的《鸟鸣涧》似乎更像“禅诗”——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静夜（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我以为，读这首诗，是必须心怀菩提、闭目冥想，假定自己在山中、在化外。才可以悟出是实亦虚、似真如幻的空灵的。

不是吗？请仔细想想：桂花零落与人闲、人忙有何干系？夜鸟惊飞又关冷月何事？同理，“春山空”、“春涧鸣”亦当如是观。说到底，作者所要表达的，不过是一切“由心缘起”，所谓“风动幡动心不动”的公案是也！

东坡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到了宋代，有苏东坡：

我们暂且不论东坡自号“居士”的机窍。先简述一下他的生平和修为——我以为，“修为”一词，远比“性格、性情”包含的层次更丰富、意蕴更深刻——就可以窥探到他内心的佛思。

东坡怀古图（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世人公认，在北宋——甚至上溯到春秋、下延至民初，最有才华的文学家非东坡莫属！然而，东坡的遭际又是有史以来最“触霉头”的一个！且只有第一，绝无第二！关于他的政治生涯和人生遭际的原因、是非，不是本篇要讨论的范围。我想说的是，面对种种不公正待遇后，东坡采取了怎样的人生态度？

东坡夜游赤壁图（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简而言之，东坡此生命运多舛，“三起三落”、令人扼腕！但是，无论从多高的位置摔下来，又无论从多卑微的地方腾达上天。他都不会像李白那样，要么表现出“嗟予落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李白：《僧伽歌》）的失落；要么表现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的自负。

东坡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总体而言，东坡此生基本做到了旷达自任、不卑不亢；随遇而安、宠辱不惊！——不！非但“不惊”，还要在这“过山车”般惊魂跌宕的命运中，找寻生活的乐趣、追求艺术的至臻！于是，我们看到了“牵黄擎苍”的“少年狂”、看到了波光潋滟下的“苏堤春晓”、看到了“千堆雪拥”的“周郎赤壁”、甚至，嗅到了竹林茅舍中飘逸而出的“东坡肉”香……

东坡诗意画（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于是，问题的核心来了：是谁，给了东坡在逆境中奋起的力量和勇气？是谁，鼓舞着他在仕途沉沦中，不忘生活情趣？

让我们看一下东坡先生元祐六年写的一首赠别诗，也许可以获得一点启示——

东坡诗意画（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

依然一笑作春温。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

樽前不用翠眉颦。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临江仙·送钱穆父》）

东坡诗意画（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这是苏轼送别老友钱穆父的一首诗。元祐六年，是苏轼“三起三落”人生中的第二次起落。元祐三年（1088年），苏轼在京师，被任为翰林学士。因为与太后和司马光的政见不合，屡遭新、旧两党弹劾。于是多次自请离朝，赴外省就任。直到元佑四年三月，朝廷才终于恩准他，以龙图阁学士出任杭州知府。

东坡诗意画（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所谓“达者兼济天下”，苏轼也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物。所以在杭州任上，利用自己手上的一点权力，也抓紧时间，为老百姓办理几件好事。比如：疏浚茅山、盐桥二河，疏浚西湖、修建堤防（“苏堤”）；开办“安乐坊”，为老百姓治病等等。但是，对于苏轼来讲，“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仅仅消停了一年多，他又招来厄运。元祐六年二月，他就接到了调任颍州的敕令，三月，就离开了杭州。所以，这首词，该是即将离任杭州、迎来人生又一个低谷的前夕所写。

东坡诗意画（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词的前半片，写老友重逢：一别三年，阅尽人间冷暖，一笑依旧如春光灿然。心如古井无波，早把进退看淡；志如经霜翠竹，劲节宁折不弯！词的下半片，写送别的惆怅和凄清：月黑之夜，云淡风轻；满江清水，孤帆一片。这样的阴冷，正应了惜别好友的心情。但是，作为了悟禅机的苏东坡，面对“人生如转蓬”的分别，岂会激荡出古井波澜？所以，在表达出真挚的情感之后，坡翁话锋一转，道出了自己对人生的感悟：金樽美酒，何须歌姬献喉？人生逆旅，你我都是过客！——于是，全篇的宗旨，自然落足于心无挂碍、宠辱皆忘的“性空”上面了。

克孜尔石窟壁画（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因为不是专论佛学与文学的关系，所以，我们只能举几个例子，说明佛学影响着文学。

至于那些纯由佛门子弟撰写的“禅诗”，其中的空灵虚无就更不用说了。比如大家熟知的、慧开禅师的这一首：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宋•慧开禅师《颂平常心是道》）

克孜尔石窟壁画（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如图）

当然，除了对文学的影响。佛教对中国美术——特别是雕塑和绘画的影响也很明显。这一点，我们在前此的文章插图中已经看到，此处不赘。

甘肃•武威•鸠摩罗什大师庙，鸠摩罗什大师舌舍利灵塔（2023年6月 笔者拍摄）

敲碎了语言的外壳，剝离出思想的内核。使我们确认：佛学思想不但深化了中国文学的意境，更渗透进古代文人的思想意识，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人生态度。我们也因此可以顺利地转入正题：究竟是谁为我们引入了佛学思想？将中国文化的品位，提升到新的高度？将中国哲学的境界引领到玄妙的“性空”？

甘肃•武威•鸠摩罗什大师庙，鸠摩罗什大师纪念堂组画之“母子西行罽宾图”（2023年6月 笔者拍摄）

公元351年的秋天，七岁的鸠摩罗什在母亲的带领下，先后拜谒了龟兹国内的雀离大寺和克孜尔石窟，还为两寺奉献了供养。返程中，母子俩经过一处山口。远远地望见，一座残破的古堡兀立半空。野岭荒漠，反衬着古堡的孤独，也激起了七岁孩童的好奇心。罗什执意要去看看古堡。于是，在两个仆人的伴随下，母子俩来到了古堡。

新疆•交河故城遗址（2023年6月 笔者拍摄）

这是一段残破的城垣，除了这座高耸的碉楼，还有些许断墙的痕迹。少年罗什在废墟下拾到了一枚五铢钱，证明这古堡该是三百年前汉代的遗址。而他的母亲耆婆（梵语Jivaka的音译。印度古代名医，精药理，后被尊为神。汉译中，又意译为“童寿”，指“长寿之神”），却静静地站在那里，紧盯着远处一堆白色的骸骨。她告诉自己的儿子，这些人，可能是战死疆场的将士、也可能是远离故土的商人。还有可能，是花容月貌的贵妇。他们曾经都是生龙活虎、风姿绰约的“人”，而今，却变成了粼粼白骨。罗什和他的母亲怀着深切的慈悲，将这些骸骨重新掩埋，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佛本生画：王子出行四门图（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不详）

就像当年的迦毗罗卫国王子经过四座城门，看到了人生不可逆转的“生老病死”过程，而了悟出“苦集灭道”四谛，毅然出家，终于修炼成佛那样。罗什的母亲，一个深研佛理、无限虔诚的佛教徒，望着这堆白骨，也在一瞬间笃定了出家的志向。

甘肃•武威•鸠摩罗什大师庙•菩提场。（2023年6月 笔者拍摄）

中国佛教史上最伟大的译经师——鸠摩罗什，就这样，追随着母亲的足迹，从七岁出家，开始了终身侍奉佛祖、传灯九州的伟大人生。

他将经历怎样的修行？达到怎样的胜境？我们将在下篇细细道来。

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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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完 下篇待续）

2023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