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木树下人家

萧兆伦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家在赣南武华山北麓的一个小盆地中。村子四周的山脚下,生长着一排排野生杉树,整个村子掩映在杉树的一派绿意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山村生活了十几年的我,对杉树有着一份特别的情感。相比于十里飘香的桂花树、摇曳生姿的柳树,杉树的审美价值有限,但其实用价值众所周知:干枝干叶、干球果可做薪火;干枝叶用来扎篱笆,也是父母有时用来“惩罚”不听话孩子的工具;厚厚的树皮常用来搭桥引水灌溉农田。在钢筋水泥发明之前,杉木是最常用的建材。因木质轻,它也是制作家具、农具的首选材料。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赣南的大面积造林中,它是最主要的造林树种。</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家老屋前,也有棵杉树,老远就能一眼望见。它从一丛果树中脱颖而出,根部树径一尺多,高七八丈。几十年来,似乎它生长的气力全部贯注于造型线条中,根系深深扎进泥土,树干笔直顺溜,树冠如盖,苍翠含烟,撑空擎云,它努力挣脱藤蔓的缠绕,向上、再向上生长,像个傲视蓝天的绿色巨人,充满了精气神。</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老屋前的杉树原先不止一棵。一九八五年,因大哥、三哥相继结婚成家,“另立炉灶”,吃力地供养我们几兄弟读书的父亲,另辟新址建了一间半房子。当年冬天,我二哥、三哥把“治山”(植树造林)后余下的几棵杉树苗种在新房前。他们对父亲说,等树子长大,以后建房子、打家具什么的,就不愁没杉木板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杉树曾经是乡亲们眼中最值钱的林木---在我们那,除了杉树、松树,其他树木被统称为“杂柴”(杂木)。那个年代,乡亲们收入来源十分有限,主要靠出售杉木,或用杉木打点家具、农具来换点零用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杉树本为山林的无私奉献,山林之人可按需取用。可不知何时起,趋利的人开始对杉木百般追逐,大肆砍伐,山林很快变得一片光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靠山吃山也靠不住了!尽管他们日夜操劳,但生计依然十分不易。好在,外面的世界开始发生变化。有年轻人开始走出大山,到“珠三角”等地进厂打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或许杉树是有灵性的!听着鸡鸣鸭叫狗吠,看着朝霞暮色炊烟,目送着我们几兄弟先后挑着木箱,离开小山村前往大城市求学,目送着年轻人陆续外出务工、经商,老屋前那几棵杉树“蹭蹭”地往上拔节。一九九一年,我大学毕业时,已长高至两丈多,树径已达五六寸。</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这年,念想着把那半间房子建起来的父亲却病倒了。次年,父亲带着对我们的无限眷恋,永远离开了我们。两年后,在东莞生活的几个哥哥便把孤单的母亲接到身边。从此,那丛杉树便像被遗弃的孤儿一般,寂寥、落寞。</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早走出去的年轻人看到了外面精彩的世界。终日与耕牛、犁耙为伴,却仅够果腹,让依然坚持土里刨食的“留守青年”坐不住了。外出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在春节期间,匆匆而归,急急而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九九九年春节,看到全村在外工作、务工经商的都回来了,老支书兆诗大哥便组织了一次全村大团拜。大年初一清早,全村男女老少穿着新衣来到村中众厅,笑意盈盈,互相拜年。家家户户的祭祀供品摆满了村里众厅的大堂,用竹篙缠着的爆竹围着众厅前的广场绕了几圈,足足响了二十多分钟。待浓浓硝烟散尽,我组织乡亲们在众厅前,用我那部凤凰135相机拍下有史以来全村乡亲的第一张合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初二,天降瑞雪,全村银装素裹。全村老少相聚在村前广场,有的打扑克,有的喝茶叙旧,孩子们则玩起了滚铁圈的游戏.....午饭时分,当我回到家时,看到雪花飘落在屋前那丛杉树的枝叶上,顿觉满树的诗意,便让两岁的儿子站在杉树前拍了一张照片。</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个春节似乎也成了村里兴衰变化的分水岭。之后,村里再也没搞过团拜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闯世界”了,有的搬去圩上或县城居住。村子人气一日不如一日。农田开始荒芜,村中小路杂草丛生。就连乡亲们心中的圣殿----村里的众厅,也开始出现屋漏墙崩的迹象。</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记得哪年的清明,我们陪着母亲回到老家。母亲掏出用红绸布包着的钥匙,打开房门,四处看了看。只见东侧屋顶的椽子已朽坏了,屋顶的瓦塌陷一大块,东面的土墙已崩开一个大口,屋内潮湿的地面生出几丛杂草。老屋风烛残年,老迈不堪了。母亲62岁时离开这间屋子,转眼20多年过去了。看到父亲留下的老屋行将就木,我们心里也一阵酸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临出门,母亲打开一顶深红色衣橱,翻找出一些小什物件,也有以前我们读书时寄回的信件,也有我高中时的作文本,我们如获至宝地收入囊中。母亲红着眼眶,对我们说,屋顶漏水,要检修一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越来越凋敝的乡村,越来越破败的老屋,还有检修的必要吗?我们还会回来吗?似乎,我们对故乡的那份情愫已慢慢变淡、变模糊。自然,我们并没有在意母亲的话语,而是放任屋顶的漏洞越来越大,从一扇墙坍塌,到整栋房子轰然倒塌,也就两三年的时间。我们偶尔回去,发现村里的老房子越来越破败了,还没倒塌的房子也没人修缮了。流转了几十亩土地种植水稻的邻居平栋大哥曾告诉我说,村子里除了他,几个月也看不到一个人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二年前,在外务工的三哥看到村里邻居都搬走了,终究也在县城买了新房。因为要打衣柜,回家砍了老屋前的三棵杉树。三哥事后说,当时本想全部砍掉,但转念一想,还是把“长相”最好那棵留下了,就当留下一线风景,留存一份对老屋的记忆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光拖宕着脚步,在岁月里氤氲出模糊的光圈。从住进新房,到老屋倒塌,从小树苗到参天大树,几十年时间转瞬即逝,我们都已华发平添。曾常常挂念老屋命运的母亲,竟也先老屋而去。若说这老房子是根的话,从此我们这几兄弟在老家的这条根就断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屋前幸存的那棵杉树,该是看见了我们家的各种变故,也看见了村子从炊烟袅袅、鸡犬之声不绝于耳,到瓦砾遍地、人烟不见。岁月不仅编织了华丽的诗行,更留下了无数破碎的乐章。时间的洪流冲刷,悄悄改变着世界的容颜,也改变着我们的内心。</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历史的翻页何其迅速。几十年间,几乎没人前去惊扰山林上的树木,它们发疯似“野蛮”生长,把村子四周的空间塞得越来越满,以往看似在远处的山林,变得近在眼前了。如今,村里满树的枇杷、枣子、桃子竟也无人问津。曾经令我们魂牵梦萦的故乡,如今,真的要被我们无情地抛弃了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我们认定这个小山村即将永远消失时,一条消息在村民微信群里传开了-----上面来了政策,乡里回村子那条路的最后两公里要修水泥马路了。与此同时,产业转移、产业转型的速度,也出乎了乡亲们的意料。外面的世界又变了。陆续有人告别“珠三角”“长三角”等地,回到家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来容易,可出路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大山里走出去的乡亲们,对山林的那份感情依然还在。没错,靠山吃山!以前,杉树是大家的“命根子”,现在,乡亲们还是打算在“树”上做文章。种脐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时,水泥路也修好了。轰隆隆的挖掘机开进了山。从2018年第一棵脐橙树在西边的荒坡上生根,漫山遍野的脐橙,只用了三四年的时光,就把老家涂抹成了一幅巨型绿色油画。</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是,脐橙可没杉树那么“贱”,随便种随便就能活。除草、施肥、浇水、杀虫、撑杆(防止枝丫下垂),乡亲们从早春忙到摘下最后一个果子。这些年,乡亲们遭遇了种种打击,但没一个退却:买到劣质树种,拔掉重新种!害黄龙病死掉,果断挖掉重新种!连续几年遭遇低温大面积冻死,忍痛拔掉重新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乡亲们在果园里劳作的声响,成为小山村众声中的最富感染力者。</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1月中旬,我带着五六个大学室友去了趟我的老家----他们一直说,要去我出生的地方看看。在那里,我和他们讲述了老家几十年来的兴衰变迁。在那里,他们看到了飘荡在脐橙树上的秋色,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金黄和硕果。我说,你们来得好啊,让我和你们一起看到了我老家秋天全新的颜色和璀璨。离开村子时,他们说以后还要再来看看村子新的变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有的果农已经开始采摘。他们把摘下的第一框脐橙寄往外地的亲人,我感觉乡亲们就像是要把家乡的秋天寄给在外闯荡的游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家再也不那么寂寞了。犁田机、插秧机、收割机的马达声,从春天响到秋天。原先荒芜的农田又种回了水稻、白莲。我的几个发小还办起了大型养鸡场。往来于县城、圩镇与老家的那条公路,常日货车轰鸣、小车穿梭。往日村中的断垣残壁已不见踪迹,一栋栋砖混结构的新房在原址重新建了起来。炊烟又在屋顶升腾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炊烟在,乡村就在呼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年春节,中断二十三年的大团拜又搞起来了,乡亲们还热热闹闹地在村子里吃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团圆饭。中断时间更长的春节民俗活动------迎新春灯会(“转马灯”)也再次启动,沉寂多年的锣鼓家什响起来了。重整旗鼓的马灯队,走遍了村里的每一处角落,熟悉的喝彩声响遍了每一间新房。马灯队还特意去新建的萧氏祠堂庆贺了一番。绚烂的烟花、炸响的爆竹,又让我想起了上一次的团拜。这次,我拍了更多的照片和视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吉庆门中容百福,富贵堂前纳千祥”,四哥书写的大红春联,张贴在三哥的新房大门口。举行完竣工仪式后,三哥三嫂对我们几兄弟说,这个房子今后就是我们共同的“家”,欢迎你们常回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到哥嫂这么说,我们几兄弟心生暖意。走出哥哥的新房,我们不知不觉间又来到荒草丛生的老屋遗址处。怅然望之,一阵沉默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建房子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要不我们合力把房子建起来吧?”“建起来当然好,起码不愧对父母。我们的根也就留住了......”“可是,村子里除了农忙季节、伺弄脐橙的季节有人,平时几乎没多少人长住啊。特别是一到晚上,人都走光了。基本上还是个‘空心村’。”“是啊,你看,连过年也没一家人在村子里过。今天大家聚会都是从县城、乡里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啊,大家都是来种脐橙、务农的。他们似乎已习惯了这种“走读式”的生产生活方式。山里还是留不住人。孩子读书、生活圈子城市化、生活方式城市化,更不用说一些年轻人早已不屑于与土地为伍、与山林为伍,不屑于向土里“讨”生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乡村去走走看看,你会发现,“空心村”并不在少数。随着人去村空,一些流传千年的乡土文化、村落文化、礼仪习俗正在走向式微,一些传统技艺的传承也后继乏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家的乡亲们,或许正是靠着血脉里始终流淌着像杉树那样扎根大地、努力向上的基因,引领他们在村子“奄奄一息”之际,找到了脐橙这把复兴山村的钥匙。我们在暗自庆幸之余,更有一份希冀----重现二十多年前村子里炊烟袅袅、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图景,乡亲们无缝对接现代生产生活方式,优秀传统文化得以传承、保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想,那样的村子,才是真正得到振兴的村子。到那一天,我们也回家建房去。到那一天,老屋前那棵杉树将不再寂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一天,会很遥远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