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黄永毅《往事悠悠》节选(5)</span></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b style="font-size:22px;">那 年 那 事</b></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50年代未期,共和国经历了1957年的反右斗争,1958年的大跃进和1959年的反右倾,接着就进入了为期三年的严重自然灾害时期。天灾乎?人祸乎?悠悠乎,荡荡乎,都是老百姓的灾难乎!我无意评说这段历史,留在记忆里的,只是一团重重叠叠的泡沫。</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反右斗争中,一批干部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span></p> <p class="ql-block"> 反右斗争对一个初入校门的中学生来说,当然会不解其意。但是,校园内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以及老师们无休止地开会学习,无休止地批判斗争,还是让我瞪目结舌。加上报纸大号加黑的通栏标题和广播上声嘶力竭的叫喊,让人嗅到了一股浓浓的火药味,感觉到了这个天下的不安宁。接着,有大批下放干部被发配到农村来。被“下放”的人,有的头衔就是“右派”,有的则挂名曰“劳动锻炼”。三兆、余王碥,这些城市的边缘地带,一时间变得熙熙攘攘起来。右派们除了每日承担繁重的体力消耗外,就是精神的惩罚。一次蓦然的回首,竟让我惊魂不已。那是在一个深秋时节,学校组织到浐河背沙子,用来填充操场上的沙坑。我们端着脸盆、提着水桶、背着书包,热热闹闹地走向浐河道,这无异于一次秋游。下了三兆塬,在王家碥那弯曲的坡路上,上上下下都是叽叽喳喳的学生流。下坡时,看见一个孤零零的人,蹲在悬崖边上,好奇的我们指指画画,有人还说着担心的话:“可别掉下来啊!”等到我们背了沙子原路返回时,刚走到拐弯处,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循声望去,那个坐着的人霎时变成了一个黑影子,像只老鸹一样,缓缓下坠。那是一面绝壁,有数百米高,下跌的瞬间似乎特别漫长,真的惨不忍睹!我不愿听到那“砰然”的一声坠落,闭上了眼睛。</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一些干部被打成右派后被批斗</span></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有王家碥的同学说:那是个右派。在那个年月,死个右派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丧命了还“死有余辜”。全国到底有多少右派?又有多少死于非命?历来众说纷纭。据说有数百万之多,死于非命的难以计数。秦始皇坑儒才坑了四百六十个儒生,相比之下,秦皇不过是小巫一个。一时间,右派分子的帽子漫天飞,有戴帽和不戴帽之分,有的是帽子拿在手里随时可以戴。右派分子随处可见,右派言论铺天盖地,一句话、一条意见造就一个右派。本是共产党的一统江山,一夜间竟变成“右派天下”,岂不怪哉!学生中也传言纷纷:某老师有问题,某教员被批判。处处草木皆兵,人人惊悚自危。我们又是一所新学校,地处远郊,贬职、发配首当其冲。1957年的夏秋,真是一个多事之秋。</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当时的总路线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span></p> <p class="ql-block"> 1958年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是值得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的一页。“一天胜过二十年年”,红红火火的日子,让人突兀地觉得:共产主义触手可及。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万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的旗帜到处飘扬;“乘卫星、坐火箭,十五年赶上老英国”的口号响彻云霄;“没有办不到,就怕想不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豪情壮志直冲云天。</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社会主义建设轰轰烈烈</span></p> <p class="ql-block">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到处莺歌燕舞,还有潺潺流水”。连伟人也为之大发感慨:我们的人民群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总之,我们正跑步行进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这是一幅多么壮美的画面,谁不为之鼓舞?谁不为之振奋!可是,在振奋、欢呼、鼓舞之余,却陷入了深深的迷惘。</p><p class="ql-block"> 我只能以当时中学生的视角,管窥这令人迷茫的一页,记录下这号称一日千里的一刻。</p> <p class="ql-block"> 大跃进,一个东方地平线上冒出的新生事物,它一诞生,就引得国人瞩目。它使人变得狂热,世界变得浮躁。放不完的“卫星”,夺不完的“高产”,喊不完的口号,鼓不完的干劲。千斤县、万斤田,全在鼓噪一唇间。最能表现这种狂热的,是那首风靡一时《我来了》的诗句:“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我那寂静的乡村也变得喧嚣起来,口号连天,红旗招展,你争我赶,挑灯夜战。到处是“老汉赛过老黄忠,青年赛过小罗成;老婆赛过佘太君,妇女赛过穆桂英”的豪言壮语。在王沟崖上,我亲眼见证了深翻的土地超过了一丈二。这哪是在深翻地,分明是在“塹庄子”,齐刷刷的,翻出来的全是松散的黄土层。我一个中学生尚觉得匪夷所思,何况老农乎!典型的效应是巨大的,随之,村村点着汽灯深翻地,男女老少齐上阵,要的就是呼呼啦啦的大轰大嗡。</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当年大炼钢铁时的土法炼铁炉</span></p> <p class="ql-block"> 大炼钢铁。对于数字我一向过目即忘。唯独对1070这个数字情有独钟,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仍记忆犹新。因为在大跃进年代,这是一个响彻云霄的数字。1070万吨,是当年全国钢产量要求达到的指标。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全民大办钢铁的群众运动。在一片请“钢铁元帅升帐”的鼓噪声中,一座座小高炉、小土炉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这叫“土法上马,遍地开花”。那些耸立在村头的小高炉,有点像当年小鬼子修建的炮楼。冶炼技术似乎也易学好懂,昨天的泥腿子,今天的炼钢工。拿什么炼?不是吃食堂了么?于是家家砸锅卖铁;不是共产主义道不拾遗了么?家家撬门篦、卖锁头。废铜烂铁之类则一网打尽。除了农具,我家没有像样的铁器,只有一件酒器,墩子壶,是温热肆酒的那种铝制器皿。妈掂量来掂量去舍不得。我帮妈出馊主意,说:“没了锅、没了灶,也没了粮食,酒壶还有用吗?捐!”我给妈“捐”了个难言的“后悔”。我的家乡在浐河道,大办钢铁,使静静的浐河变得沸腾起来。青壮劳力夺高产,老弱妇女下河川,浐河道摆开了浪铁砂的战场。人手一个簸箕(或筛子),弯腰屈背,蹲在河滩上,淘啊淘,浪啊浪,漂走的是沙粒,沉淀的是铁砂。那是怎样的铁砂啊,一星半点,比沙粒还小,针眼能滤过,混迹于沙浪之中。沙海滤铁无异于大海捞针。</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广大群众在砸炼铁石</span></p> <p class="ql-block"> 为了实现1070,人民奉献出的无知和虔诚,真是撼天地,泣鬼神。上帝若闻知,定会移一座富铁矿来赐赏。我年仅八岁的弟弟,也跟随着浪铁大军四处转战,营盘扎在王家碥河滩,他因没能完成任务,给发了一面白旗子,气得哭鼻子。弄湿的鞋袜还没地方烘烤,亏了做饭的永富哥帮助。妈参加了兴修大峪水库的队伍,住在大兆西村,给修水利的妇女看孩子。至于这一年全国人民为之奋斗的1070是否完成,这当然不是老百姓关心的。人们只是望着那一堆堆炼出来的废铁渣、铁坨坨,心疼不已。回头想,当初为何要把指标定为1070,我揣摩,在那个一切求“翻番”的年代,这肯定是由“535”翻番的数字。</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食堂如我家,生活集体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社员在公共食堂就歺</span></p> <p class="ql-block"> 食堂。公共食堂是大跃进的产物,这是一出近乎荒诞的闹剧。在一个有五亿农业人口的大国,全民办食堂当属世界级的创举,因为它宣告中国一步跨越到了共产主义,吃饭不要钱了。我们村办了两个食堂。村下一个,崖上一个。崖上的食堂就扎在我家的前院。每到吃饭时间,男男女女,盆盆罐罐,大呼小叫,热热闹闹。天气好的时候,也会一家人一起聚在树荫下吃,省得坡上坡下提来端去。自古民以食为天,吃饭为大。在那个全国劲刮共产风的年代,生产队长就是土皇上,权力大得很,可以停你的工、停你的饭,开你的会,学童亦不能幸免。</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社员们排队打饭</span></p> <p class="ql-block">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公共食堂在经历了先吃稠,后吃稀,最后喝稀汤的惨淡经营后,就走到了怨声载道的地步。我在瞬间看到的一幕,竟像模板一样刻在脑际。那是一天打饭的时刻,我站在门口的崖嘴嘴,看着上上下下人来人往。只见年迈的永昇大哥,拄根拐杖,颤巍巍地提着一罐子稀汤面条,走到了坡口。“屋漏偏遇连阴雨,绳绳偏从细处断。”倒霉的事情让老人遇到了,冷不防,他的罐系子断了,罐破汤流。接着出现的情景更是触目心也碎的一幕。老人那惊悚的面孔、失神的举止让我惊骇不已。他急切切地跪在地上,一把一把抓起那搅和着泥土的面条,贪婪地、大口大口地朝嘴里塞。我一阵心酸,几欲落泪。老人看着遍地流淌着面片汤,一脸绝望。打饭路过的人都摇头不止:这回老汉闯大祸了,几个嗷嗷待食的孙子断了顿。一边感受着公共食堂吃不饱的现状,一边听着政治课老师关于公共食堂优越性的说教,而且优越性竟有五条之多,我的心岂能不五味杂陈!还有一件不能忘却的事,那就是:我家有两只大板柜,高到胸口,少时我常在柜盖上睡觉,是唯一称得上家当的物件。打造时木匠曾对爸说:“你还得再做一个,一个儿子一个。”柜是用作盛粮食的,在老鼠都成了精的年代,板柜盛粮,气死老鼠。进食堂那阵子,家家收缴粮食,我钻进柜里装粮食,装到最后,妈说:“留点吧,防顾以后没啥吃。”我毫不犹豫地说:“吃食堂了,还留粮食弄啥?”竟扫了个干干净净,一颗不剩。等到我饿得前心贴后心时,想起妈的话,悔之晚矣。</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在除“四害”运动中,小朋友在打蒼蝇</span></p> <p class="ql-block"> 除四害,打麻雀,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一项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而且演绎得波澜壮阔,无与伦比。苍蝇、蚊子、老鼠、麻雀,谓之“四害”。全民动员,必欲除之。任务是刚性的,还带有政治性:苍蝇要验尸,老鼠要数尾,麻雀要数爪,马虎不得的。</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群众举掃帚、打盆敲碗,想将麻雀困死在空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群众排队驱赶麻雀</span></p> <p class="ql-block"> 麻雀遭此灭顶之灾,无异于祸从天降。碍于麻雀的机动性、灵活性较大,单兵不好歼灭,只好大兵团作战,大打围剿麻雀的人民战争。西安市全民总动员,机关、学校、工矿、企业一律停工、停产、停商、停学,布下人民战争的天罗地网,让麻雀死无藏身之所。战役的部署是:仓库、房舍,林带,建筑物等是重点,由重兵把守;空旷之地则布下疑兵,由稻草人、纸人招摇示骗。草人、纸人妆扮各异,均呈持弓发弩之势。其时,我正读初二,在班主任刘淑珍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坚守在三兆公墓一带,手执长竿,摇着幡子,举着小旗,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击打铁器,我则敲打着脸盆,热热闹闹,不一而足。口里不停地“喔——呵呵”地吆喝着。这叫疲劳战,不能让麻雀有喘息之机,疲惫而死。一群群的雀儿远远飞来,飞呀,飞呀,飞在半空,竟有一头栽倒,坠落尘埃的,如此死法,十分残忍。也有的听见嘈杂的吆喝声,一息尚存,拼死逃命。雀儿飞走了,我们则在一排排的墓群中游走。察看墓碑,品评碑文。有些跌落的雀儿,钻进草丛,嘁嘁嚓嚓,疲于躲藏,我们就四面合围,给予致命一击,雀儿顷刻呜呼哀哉。对学生而言,难得有这样特别好玩的机会,不用上课,天天吆吆喝喝,天天疲惫而归。</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麻雀被“落实政策”,解放了的麻雀又叽叽喳喳的叫起来!</span></p> <p class="ql-block"> 轰轰烈烈的人民战争,无疑有宣告胜利之日。若干年后,随着大跃进遭贬,也有人为麻雀鸣冤叫屈,强烈要求“落实政策”,平反昭雪。麻雀在遭受了古今中外从未有过的大围剿之后,“雀口”锐减,元气大伤,从此,种群不振,奄奄一息。后来落实了政策,麻雀被从“四害”名单中剔除,它们才重又叽叽喳喳欢唱在枝头,但作为令人啼笑皆非的笑柄也载入了史册。这是麻雀的胜利,也是人民的胜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