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于世间 天地动人——读老舍《记懒人》

HoneyDong

有一篇文字，多少年来，一直收藏在心，只是从来懒得跟人提起。

年少时，无意中读到老舍的小文《记懒人》，在他所有文字中，我对这篇情有独钟，自觉对它每一个字都心领神会。与它初相见时，我的阅读视野很小，感觉这样的文字，很奇异，隔了这么多年，我的阅读眼界，长了些尺寸，再读，感觉这样的文字，已绝迹。

现在，趁着天冷，脑子好动，勤快一回，再去看一眼，老舍当年笔种的那棵海棠树。

老舍先生，真是个可爱的人。这篇文字里，我读来，他写时懒得花心思，只是清清静静地，一字一字，记下了那个无双懒人的真实一生。

而这一生，因懒到极处，成了天地自然，无限动人。

懒得无名。

关于懒人，“他姓什么？或者因为懒得说，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大家只呼他为懒人，他也懒得否认。”

凡人在世都有名字。名字，大约是一个人出生之后，几乎与性别一道，开始被人识别与认定的符号。名字，可以是性别的，也可以是文化的。当一个婴孩在母腹之时，他（她）的父母长辈，关注的第一件事，是这个生命的性别，同时，与之相对应的，关注该给这个生命，以什么样的名字来命名。名字，往往寄托了亲人的祝福、盼望，以象征符号的形式，贯穿一个人的一生。

与生俱来的名字，象征一个人的父母希望，这个孩子一生长成什么。在人的成长当中，有很多名字的逆子二臣，是因为，他（她）开始有自我的认定，在想，我自己要成为什么？同时，他人会给这个人起一些别号，那是，这个世界，将这个人看成什么。在名字与名字之间，有人是全然一体，有人是纵横交错。就像庄周梦蝶，名字也是梦，也是蝶，哪个是自己，哪个不是自己。谁，能说得清？

人间也有异数，比如懒人。他就没有名字，也许曾经有，他懒得说，任人唤他懒人，也懒得否认。我想象，那时的人见他，挥手一声“好啊，懒人。”

他是连点头摇头都懒得动的，更懒得出声。

懒人让我想起——

不知名的花草树木，最齐全的植物图谱里，也没有记下它们的样子。它们没有名字。年年漫山遍野，红，就红得赤目，绿，就绿得滴翠，风里云里，泥里土里，不是一样地感夏历冬，生死轮回？

不知名的山间情歌，在凤凰的沱江之上，傍晚的夕阳之下，我听过两曲，山歌撩人啊，一动人，便是，穿透进去的伤心，莫相问，什么是歌的名字，什么歌的唱词，情怀，都在那不知名的声音里。

有没有名字，于已于世，有什么关系呢？

听我自言自语，你连笑都懒得。是吧，懒人。

懒得上学。

老舍这样描述，懒人进入学校的模样，“极其天真，因为他的脑子是懒于搜集任何书籍上的与旁人制造的话的。他没有常识，因此他不讨厌。他确是个宝贝，在这可厌的社会中。”“他是一块木头。被猴子们向四边推滚。他似乎也毕过业，但是懒得去领文凭。”

读到这里，我就懂了。为什么？懒人上过学校，却懒得上。

学校，是世界的一隅，老师与学生像猴子般地跳脱，大家在这里，学到了许多有用的常识，用于当下与长大后的——纷争。是的，这个世界是一场场大大小小的纷争，所以，学校成了一个人社会化道路上，最早的战场。在懒人的那个学校，书跟人一样，成了必备的武器，炫技，斗争，战利……如果，懒人肯在那个学校依样化符的毕业，我完全相信，他可以征服世界。他的城，都会来朝拜他，尊称他为：懒将军。

偏偏，对这一切风光，懒人不要说学，他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不要以为懒人不识字，恰恰相反，他“懒得记忆一切，可是他不能忘记许多小四方块的字”，是的，懒人懒得去领毕业证，但是他不会忘记，读书，识字。比起，猴子般争桃似的折腾，懒人觉得那些“小四方块的字”本身，真让人清静。他在别人忙着抢分世界的时侯，埋头这些小字，而且，懒得说话，不说“有为”，也不说“无为”。

我猜想，懒人在那些方块字里，一定发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专门属于懒人的世界。那个世界，所有的生命，都没有专门的名字，彼此相见，像风过像雨水一样，打一个自然的招呼；所有的生命，都有足够的粮食，狼，不需孤独的嚎叫，羊，专注丰美的草料；所有的生命，都享有充分的感情，亲情，爱情，友情，一样都不少，没有情感世界的孤儿，一个也没有。

忍不住想问：懒人，你的那些方块字，在哪里？

就知道，懒人，你会要我自己找，你才懒得回答。

海棠树下。

“你说，什么事足以使懒人不懒一次。”

这是懒人问过的，最不懒的一个问题。

有的，当然有。那个东西有名字，据说叫：爱情。

懒人开始回忆，年少时，他与她，一起躺在海棠树下，他不知她的名字和年纪，懒得问。“只记得那是最快活的一天：听着蜂声，闭着眼用脸承接着花片，花荫下见不着阳光，可是春气吹拂着全身，安适而温暖。我们俩就像埋在春光中的一对爱人，最好能永远不动，直到宇宙崩毁的时候。”

懒人只有在回忆那一天的时候，才终于肯说这么长的话，他真是世事洞明啊，他晓得，有一种爱情是“静里的享受”，他与她，是在“花木样的恋爱”。

懒人，终于在这一回，违了自己一生懒的盟约。他在日落之后走动了，哎，爱情能让懒人不懒。再后来，她越来越好动了。再后来，她嫁了别人家。再后来，懒人真的要去另一个世界了，作为对自己违了懒约的惩罚，他说，“我似乎应当永远卧在海棠花下”。

关于爱情。深知，笔拙心疏之人，将自己榨干了去，也说不出什么了。

只说一句吧，如今，大约已经没有人，会像懒人一样，去享一场静到天荒的爱情了。

懒人和那个她，曾一直躺着不动的海棠树，静静地，还在。

在看不见的地方，那花纷飞，落瓣，如雪，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