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马集风云(中)

宋之

十六

       曹昂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眼下在兴元集的军营住处，两位夫人之间又发生了一次争吵。不过和另一件突发事情相比，还不是最槽糕的。

       老佣人曹用一早去马厩，偶然听到几个士兵窃窃私语，说到寿张曹军失利的消息，原来他们是从几名撤回的伤兵口中听说的。以讹传讹，老人家带给两位夫人的消息就难免严重多了。丁夫人一听顿时失控，她担心的倒不全是曹操，更多是自己的养子曹昂。她立马要动身去寿张。卞夫人一再相劝，对她反而是火上加油。年幼的曹丕一时不知所措。昨天留守的军士长韩浩叔叔答应今天一早来带他去练习弓箭，他早把特制的小号弓箭准备好了，可是韩浩一直没来。卞夫人为平息矛盾，知道真情，叫曹用去找夏侯惇。可是曹用刚出屋门转身就又跑了回来，用压低的声音说：“夫人，不好了，外面被兵封住了……”丁夫人一听吓懵了，卞夫人倒还冷静，她随手从枕下抽出一把短刀，挺着大肚子要去查看，两名侍女拼命拉住了她。曹用顺手抄起门边一根棍棒再次跑出屋门，原来把守院门的两名士兵已退进了院子，正在用力关顶院门。外面是一片兵器拨动的声音和纷乱的脚步。

       事情的起因在前两天。夏侯惇在此之前到淮泗一带招兵，有个叫张闿的从袁术那里跑出来的军士带着几个亲信来投军。夏侯惇见他武艺尚可，便让他们入了伍。等张闿几人随军到了这里，发现这里的待遇不比袁术那里好多少，而且军纪又严，找不到发财的机会，于是就和几个亲信私下商议伺机叛逃。前两天，他从几个伤兵那里听到曹军在寿张失利的消息，认为时机到了，就和几名亲信暗暗商定，今天一早，他让亲信中两个心粗胆大的借送文册之际混进夏侯惇营帐，企图挟制住夏侯惇，再讲条件。他和另外几人潜伏帐外，等那两人得手。不料他们的鬼祟行动被韩浩发现了，韩浩立即带一队士兵冲向营帐。进帐后他们大吃一惊，那两名亡命之徒已趁夏侯惇伏案查看文册之际把刀架在了夏侯惇脖子上。投鼠忌器的韩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夏侯惇临危不惧，怒目圆睁，大声喝道：“韩浩，别管我，来抓两个贼子！就是我死，也不能放过他们！”两个贼人吓破了胆，抛下钢刀跪伏求饶，韩浩乘机带人冲上去，制伏了二人。夏侯惇忽有所悟，又大声喝令，快去查看夫人住所，检查马厩和库房。韩浩得令立即命人分头行动，他想起和曹丕的约定，心急火燎带着一队士兵向夫人住所奔去。

       那张闿为人狡猾已极。他远远见韩浩带兵围住了军帐，知道大事不妙，立即带着几个剩下来的人向夫人宅院跑来，打算抢劫一些财物然后逃跑。不料他们还没接近院子，两名把门士兵已看出苗头，立即进院关闭了院门。张闿气急败坏，命手下撞门。一个有蛮力的手下倒退几步，正待向前，忽然“嗖”的一声，一只箭射进他的肩膀。张闿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只见屋顶上一个孩子正张弓搭箭，又把第二只箭射了过来。张闿用刀一挡，发现箭的力道不足，立即狂喊：“一个小孩子，怕他怎地，给我撞！”那个被射中的手下果然伤得不重，他顺手拔下箭枝，怒骂一声，又要撞门，嗖的一箭从后面穿进他的身体，登时扑倒毙命了。原来远处赶来的韩浩见情势危急，一箭射倒了那人。张闿挥刀大呼，让残余的手下抵挡，自己却趁人不注意，一转身溜进附近的屋角后逃窜了。

       当韩浩带兵走进院子，他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场面：老佣人曹用手持棍棒挡在前面，已从屋顶溜下的曹丕仍手握弓箭，虎视眈眈。挺着身子的卞夫人手握短刀，两名侍女一人手拿菜刀一人手持剪刀分立她的两边。脸色青白的丁夫人半隐在屋门后，手里却攥着一只擀面杖！韩浩两眼一热，泪珠滚落下来。他趋前一步，正要给夫人们请安，只听院外有人高喊一声：“大公子回来了！”

十七

       七月的热浪扑向寿张县城，空阔的街道绝少行人。已将中军移至县城县衙的曹操，不顾风度，敞开了胸怀，手拿一把蒲扇，坐在大堂上扇个不停。分别坐在他两旁的荀彧和程昱也手持蒲扇，只是没有放肆敞怀而已。

       前此一战，主力大部被歼的眭固已率残部逃至东北平阴一带，据悉已和白饶等人的另一股军力汇合，加上从黄河以北被袁绍势力驱逐过来的一部分黄巾军，又形成一个庞大的军事集团。他们一来是畏惧曹军力量，二来酷暑天气不宜行动，三是内部矛盾重重，四是军需供应不足，因此逡巡徘徊，不见行动。曹操为使军力休整，已将军队分屯周边几个大的村镇。他让于禁训练步军，夏侯渊和曹洪训练马军，李典和乐进巡略各地，督促粮银。经荀彧等人推荐，他先后任命颍川人戏志才、中牟人任峻、陈留人枣祇等有经营之才的士人担当各县镇临时令、督等职务，管理租税财赋，课农经商，使民情安定，恢复田耕。今天他要与荀、程二位商议的是另一件大事。近日听闻长安城内又发生了极大变化，董卓原部将李傕郭汜已经带领十数万西凉军队攻入了长安，杀死了王允，驱逐出吕布，控制了汉帝，掌握了朝政。这一重大变化势必影响中原局势。那些手握兵权各霸一方的诸侯大员，本来就各怀异心，对此局面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下一步如何行动，曹操陡然感觉面临更大的压力。

       荀彧是位三十不到的美男子，他入仕虽仅三年，但经历过朝廷、县和州的三级政权磨练，对时事具有很高的战略分析和洞察能力。他年少时南阳名士何颙曾称他“有王佐之才”。年初他放弃袁绍的优待来投奔曹操，不用说也是看出了曹操的潜力志向。曹操也被他的才干折服。在有关重大事情的抉择上，往往先听取他的看法。程昱已年过五旬，但一张没有须髯的白净面容使他看起来年轻不少。他幼读兵书，极富谋略，又具有常人不备的胆量与远见，在东郡一带有很强的号召力。曹操在计谋方面大都采用他的主意。在这个炎热的季节，三人在汗流浃背的大堂里反复商议了几天，根据荀彧的建议，曹操决定，一是仍然表示对朝廷的服从，继续派使节去长安朝拜，并送上捷报；二是公开打出兖州刺史的旗号，名正言顺地行使统治权力；三是迅速扩充军力，增加底气；四是向豫州发展，占据中原腹地，取得战略优势。而这最后两点都建立在需尽快打败黄巾军的基础上。曹操已看出这是一支较为强悍的队伍，如若掌握这支队伍，远胜于从临近州郡征召的士卒。因此程昱建议在己方尚处于劣势的情况下，要集中精锐，先打垮敌军一部，造成强大气势，然后用计谋各个击破，造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状态，再以抚代剿，招降纳叛，瓦解敌军壮大自己，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

       上灯时分，曹操舒展了一下懒腰，一面命人备酒，一面命人点燃艾草，驱赶蚊虫，他还要和二人边吃边谈，议定最后的实施细节和步骤。

十八

       终于到了凉风微起的八月。兴元集又一次热闹起来。大群养的膘肥体壮的战马被带出马厩，不过不是为了训练而是训练完毕要奔赴战场。庞大的马队被分成种群，由驯马师骑头马带队，依次上路。手执长竿的助手们分散在队中维持秩序。身体消瘦了一圈的夏侯惇为自己的负担减轻松了一口气。他已向护卫马队的韩浩一行交代了所有注意事项，还想和总领队曹昂说几句话。却见曹昂被丁夫人和一群侍女围着，一时不好凑上去。上次他把军帐遭劫的事原原本本派人报告了曹操，曹操对他的做法予以肯定，并下令自今后如有劫持人质者，不需顾忌人质而是要坚决斩杀劫持者。如此一来，军气大凛，再也没有发生类似事件。卞夫人刚刚诞下一子，不能出来相送，只能让曹用带着曹丕来送行。丁夫人眼见养子又要远行，自然万分不舍，可是曹操军令如山，无法挽留。她只能悲切无语。曹丕上前拉住哥哥的衣角，悄声问：“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去杀敌？”曹昂一笑，指了指曹用替曹丕拿着的弓箭说：“什么时候你拉的开大弓，我就带你去。”曹丕眨了一下眼睛说：“那好吧，你对父亲说，不要把贼兵杀光了，留下点以后给我去杀。”顿时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浩荡的马队走到临近东平湖的地方，遇到了夏侯渊带领的接应队伍，不过却全是徒步而来。不待曹昂询问，夏侯渊快速向他出示了曹操颁发的一面“十万火急”的令牌，就命令手下步卒赶乘马匹，顿时组成一支骑兵，然后拐向湖东侧，迅速向北方向前进。曹昂只能和夏侯渊并驾齐驱，一面奔驰一面听他讲解军情。

       原来几天前，在寿张一带集结的曹军便按计划向平阴一带的黄巾军大营发起了进攻。曹操集中兵力，用诱敌和埋伏的战法消灭了敌军最精锐的骑兵大部，对敌军的步兵采取驱而不歼的方法迫使他们靠拢，一面命令夏侯渊带一部兵力步行到东平湖附近迎接曹昂的马队，重组一只骑兵从右侧直插敌军在济北山地的囤粮地峪口。这里三面环山，地形险要，囤积着黄巾军入秋以来收集的大批赖以过冬的粮草。一旦攻取了这里，就等于扼住了敌人的咽喉。这也是曹操整个战略部署环节中的重要一点。

       以猎豹著称的夏侯渊也真不负所望，率领这支刚组建的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长途奔驰，在最短的时间里到达了峪口，经过短暂的战斗，消灭了疏于防守的少量敌兵，立即在峪口进路垒砌围墙，挖掘壕沟，牢牢控制了这里。等到他们做完这一切，便见西面方向滚滚烟尘，敌人的护粮增援队伍到了。夏侯渊冷冷一笑，命令部下严密防御，一面叫人打开随军所带的鸽笼，十几只信鸽立即展翅向平阴一带集群飞去。

十九

       眼下日子颇不好过的是驻在平阴一带的黄巾大营了。当初起事时，黄巾三首领之一最年轻的于毒率领一支队伍，企图到北部的冀州与兖州的缝隙中找机会，可是一过黄河就被军力宏大的袁绍击溃了；向西南东平方向进军的眭固一部本已得手，但旋即在寿张被曹操击败。两部残余先后逃到平阴一带，和另一位首领白绕的队伍汇合了。他们虽有号称三十万实际只有十几万战斗力的军事人员，但其身后却有上百万的眷属，这对他们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其沉重的负担，也是军心不稳的根本因素。白绕在三人中最为年长，一向自视甚高，他自忖兵力强大，本不把曹军放在眼里，至于眭、于二人，已是败军之将，现在只配做他的下属。他也打探了曹军虚实，得知他们兵力不多，骑兵也有限，而且在整个夏季都没有动作。他便据此实施自己的打算；加紧对粮食物资的劫掠，积蓄一批过冬粮草，先和曹军相持一段时间，来年春后即回青州。他没料到秋收一过，曹操就向他发动了攻击。他决定给曹军一个迎头痛击，派出自己的精锐骑兵万余人，没想到被引入一片沼泽地，中了埋伏，骑兵施展不得，优势成了劣势，以致全军覆没。随即曹操的军队乘胜进军，以优良的装备横压过来，白绕的军队人数虽多，但武器简陋，士气低落，一败再败。十多万人麇集一团，慌乱不堪。此时他才算领教了对手的厉害。这时，在曹操手里吃过亏的眭固向他提起，要注意远在峪口的后方粮仓，他本来想，曹操兵力不够，何况峪口据此有数百里，曹军机动性差，无法越过他们，现在看了曹操用兵，确实往往出人意外，他想有备无患，于是便派手下裴元绍带兵一万去增守峪口，如此他才稍稍放心。几天来，他不得不放下架子，与眭、于二人商讨大计，决定先和曹军缓和一下，修书一封送给曹操，不过这个办法行不行得通，三人心里谁也没有底。

二十

       曹营的中军大帐，戈戟如林，护卫森严。帐前的旗杆上，飘扬着“兖州刺史”的鲜红蠹旗。曹操端坐帐中虎皮座榻，武士文吏分列两旁。“报——”中军史焕一声大喊，“黄巾首领信使到——”，曹操示意一招手，帐前甲士分列两行，形成一股甬道。一个长身男子后跟一名肩扛一柄铜锤的虬髯大汉昂然走进来。原来信使竟是眭固。被曹操打败，他一直心有不甘，被白饶轻视，他犹为不忿。为了在诸首领面前争个面子，显示胆魄，男人固有的自尊促使他想见一见这个素未谋面的对手。他的卫士听说他要去曹营，一时惊恐万状，无人敢从。只有手下部将周仓，一个魁梧的关西大汉愿做护卫跟从。两人一踏入曹军营地，看到整肃的军容，威严的甲兵，眭固不由心底升起一股赞叹之情。他从容走进大帐，向曹操行了个军礼，朗声说：“黄巾军特使奉命送书曹将军。”一面将信囊递上。史焕上前接过信囊，奉给曹操。曹操已在这瞬间将对方打量了一眼，也对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高大男人的镇定生出一丝赞叹。他礼节性地双手一端，眭固便坦然在一旁设立的一张座榻坐下，周仓虎步上前，立于他的身后。

       曹操打开信囊，抽出帛书，仔细观看，信的内容不长，字迹有些不工，他却看得十分认真。

       “奉天倡义大贤良师天公将军麾下绕、固等致书曹将军足下：

       将军之名，天下争传，绕等尽闻。闻君昔在济南为相，毁坏神坛，抑制豪强，其道与吾中黄太一相同，吾等皆引为同道也。今观将军所为，不啻自残手足，更令吾等迷惑。现汉家气数已尽，世谓黄道当立。此天下大运，岂非君之才力所能存也。君素颖慧，不难此理。倘君倡我道，翻转乾坤，拯庶民于水火，建不世之功，则绕等愿为执鞭坠镫，虽肝脑涂地，亦不悔也。将军三思！”

       曹操看信良久，却从眼角的余光偷视二人，见他二人无有畏惧，突然放声大笑。曹洪在一旁遂大喝一声，声震大帐，抽出宝剑冲上前来，蓦地又一声怒吼，声若雷霆，周仓挥出那只铜锤，“铛”的一声挡住了曹洪的剑锋，火花四溅，众人都惊呆了。

       “曹洪，不得无礼！”曹操喝住曹洪，看眭固面不改色，顿时心生敬意，向其道：“信使受惊了，荀先生设酒款待，等我回信，我就不奉陪了。”

       旗杆的影子偏向东北时，用过饭食的眭固二人走出曹军营帐，只见曹操被一群文武官员簇拥而来。史焕将一只信囊递给眭固，曹操说：“两军对垒，请恕招待不周，为我回复众位头领，莫要负我一片心意。”眭固正待上马，曹操忽又道声“且慢”，眭固一怔，曹操笑道：“信使胆量可嘉，曹某佩服，特赠薄礼，希望笑纳。”曹安民托起一把腰刀送上来。眭固一眼认出正是自己遗落的那把腰刀，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所措。倒是周仓机警，上前一把抓过腰刀。曹操又拱手向周仓说：“壮士胆魄亦是少见，可赐大名否？”周仓粗声回答：“洒家是关西周仓，后会有期！”曹操仰天大笑，“好一个后会有期！有趣有趣，送信使！”

       当眭固二人驱马消失在远方的同时，曹操看到天空有十几只白色的信鸽向这里飞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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