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霜降

寒若清秋

<p class="ql-block">那年霜降-------纪念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母亲离世后,几乎每一次经过庙宇,即使是不经意的路过,我都虔诚地拜谒。不为别的,只愿您——父亲能健康、平安。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一家人围坐在油灯下,一边扒花生一边听您讲《聊斋》,以致夜里不敢出门,梦里有无数个美丽的狐仙衣袂飘飘。</p><p class="ql-block">七八岁的时候,听母亲说起,我生下来体质孱弱,未曾满月时腹泻,有好几天不吃不喝,气息奄奄,医生也毫无办法。奶奶在世时,说这小丫头生在寒冬腊月,八字软,阴气重,经不起折腾。总算您可怜弱小的生命,倾尽平生所学,用艾条烤了好几天,才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也许是这个原因,从小您就很疼惜我。我两岁的时候,头发稀稀落落,如同压在石头低下的小草,枯黄而无血色,是个地道的黄毛丫头。后来您不知从哪里听说一个偏方,将我黄发剃光,抹了一头药水,之后才奇迹般地生出了黑发。</p><p class="ql-block">上小学的时候,临放寒假时,总能捧回一张两张红彤彤的奖状,让您绽开了笑容,直夸我聪明。但让人难过的是,十岁了,还像棵营养不良的豆牙菜,大我一岁的姐姐却象雨后的春笋。乡邻亲友见了都摇头说我长不高,弄得我十分沮丧,您总笑着安慰我,长大就长高了,咱家哪会有矮个。每当大家庭里出现争论的时候,我总是义无反顾地站在父亲的一边,哥哥、姐姐、弟弟很鄙视我的背叛,母亲也直摇头:就你向他!您的脸上却绽开了花。从小,没有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概念,被您宠、被你疼的幸福溢满了童年。</p><p class="ql-block">快乐的日子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溜走,烦恼与不测却不期而至。也是在秋风乍起的时节,在市肿瘤医院的病房里,我们拿到了母亲身患绝症的检查报告。走出病房,身边擦肩而过的是表情凝重步履匆匆的人们,头顶偶尔偶尔飞过灰色的鸽子,面对林立的钢筋水泥建筑,忍不住泪如雨下。您却一个劲地劝我,不要让母亲知道。母亲一再追问,我只说是良性的肿瘤,然而,这一切怎能瞒过她的眼睛。</p><p class="ql-block">手术时,隔那两扇厚重的玻璃门,每个小时都如半个世纪一样的漫长,手术失败的消息又一次打击了您疲惫不堪的心,希望如同桑叶,被失望一点点蚕食,我们羡慕地看着一个个患者好转出院。西医治疗无功而返,又把希望寄予中医,为求医千里奔波......然而,您的努力没能挡住死神的脚步,母亲在第二年的春天撒手人寰。我们四个还未成家的子女,一夜之间看见您苍老了许多。</p><p class="ql-block">然而,人情有远近,血缘有亲疏,人有时也迈不过这道坎,您的再婚似乎隔阻了一家人的亲情。记得有一次回家,正好继母的女儿带着儿子打针。继母忙着照看自己的孙子,她女儿抱着1岁的孩子,我帮忙扶着孩子的头,您给扎头皮针输液。那孩子哭闹不止,折腾得满头大汗,一会针头移了位,孩子头上起了个小包。继母埋怨我怎不好好扶着,一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酸楚涌上了心头:怎么就对继母一家那么好,他的儿娶女嫁,可比我们都费心费力。物是人非,母亲走了,家还是原来的家,父亲却不是原来的父亲了。</p><p class="ql-block">一时间眼里尽是悲凉,从此亲情疏远了许多。直到那年秋天,十一长假刚过,忽然传来您病重的消息,只觉得心头一惊:父亲一向健壮,怎么会呢?但医生的诊断却残酷地摆在面前。也就在突然之间发觉,曾为子女为操劳大半生的您,经历了母亲的病故,心灵的孤独,再婚的压力,心力早已憔悴,透支了自己的健康。儿时的经历历历在目,有一次我生病出现输液反应,当时昏迷不醒,您焦急地拔下输液线,注射急救针,在病床前守了一夜。作为子女怎么这么自私,自私到容不下自己的亲人追求自己的幸福呢?</p><p class="ql-block">又一次来到了市人民医院。那白色的衣帽、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熟悉的环境,又勾起了我对母亲的回忆。您讲聊斋,而母亲则讲红楼,金陵十二钗的如花美眷、刹那芳华如同颗颗明珠,总在心灵深处熠熠升起。有人说:老不读三国,少不读红楼。每读到黛玉葬花处,都泪笼双眸。其实,谁的心里没有一处寂寞的花冢?几重春秋深锁,几许韶华流逝,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收拾残梦,长存心间,再加上一把寂寞的锁。不经意间打开,伤感与孤独便如悒悒的潮水湮湿了心湖。心若一动,泪便千行。我不知道,若干年后,您是否也会象母亲那样离开我们。</p><p class="ql-block">那一年的中秋,继母回家了,我陪您在病房里度过了中秋节。窗外是潇潇的雨,那个晚上没有月亮,病房里也没有节日的概念,甚至淡化了男女的界限。您咬了一口月饼,喝了一碗小米粥,沉沉睡去。那一夜晚我想了很多,直到东方既白。</p><p class="ql-block">不过手术后您的精神很好,感觉明天又升起了灿烂的太阳。有次从医院回家,痴痴地坐在公交车上,傍晚的落日又红又圆,彩云环绕,挥洒了一地的绚丽,似乎是因为要向白天告别了,才如此圆满。我默默地,就这么看着太阳一点点地坠落西山,坠入无边的黑夜。想起了病中的您,是不是也如这落日,尽管不舍,却一不留意,就落入无边的暗夜,脆弱的生命还能看到多少日出日落?</p><p class="ql-block">出院后,我回单位上班的当天,心之所至写下了“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诗句,没想到一语成谶。您在第二年的霜降日就离开了我们。您回家调养的日子,心里又有哪一刻能放得下?每每电话铃声响起,心也缩紧了,就怕那端传来病重的消息。过了一年平静的日子,第二年秋天,您又一次入院治疗。我们知道,虚弱的身体是经不起再一次手术的。我也明白:再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无法挽救一个垂危生命。就如同西边的落日,如同一片没有绿色的枯叶,随时可能飘然而下。每每想起,伤感总是反反复复常青藤般缠绕于心。保守治疗无望,无奈之下,将一线生机寄予再次手术。手术后的第七天,奇迹般地出现了好转。也就在那天,因为单位工作的事,我被同事匆匆接走。当夜却梦见您来到床前,黑暗的世界里,只有一张清晰的脸默默地注视着,什么也不说。我猛然醒了,好象这一切就在眼前。第二天早上,就接到了病危的消息。匆匆赶到医院,病床上的您已昏迷多时,医生建议放弃,在救护车上,我们送您回家。路上,父亲的手正一点点变凉,继母嚎啕大哭。</p><p class="ql-block">那天是霜降日,一片月色轻泻在熟悉的院落,秋月如钩,夜凉如水。经过了多少悲欢离合,历数了几度风雨沧桑,一转身,却是生离死别、阴阳两隔。一瞬间,仿佛听到心碎的声音,如同轰然倒塌的残垣。清冷的月光下,突然对这个陌生的季节感到冰冷和恐惧。灵前幽幽的长明灯摇曳不定,燃烧的纸钱如飞舞的黑蝴蝶。偶然看到一种说法: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想我前世一定是个任性的情人,早早抛下前世的您而去,所以,今世的您才会早早离世。张小娴说:只要一直往西走,就能达到花开魔幻地,那里有世上最美的精灵,永不凋谢的永香花。泪眼中,你拖着追寻的脚步逶迤而去,行走的步履轻盈无痕。天涯,并不遥远,彼岸,触手可及。</p><p class="ql-block">2008.11.2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