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号“监狱长”

李向阳

我曾落个不雅的外号“监狱长”，初听我想骂娘，细想有道理，再想评价挺准。

掐指一算，这是2015年的事了，今天重拾陈芝麻烂谷子为何？盖因时事触动，心有所感。

然则，“监狱长”外号究竟是褒是贬呢？“监狱长”背后有何麻辣故事呢？

外号流传其实算是我八年“基建狂魔”生涯的片尾曲，一帮嘴上毛都没长齐的熊孩子，气急败坏地给我这个老家伙“盖棺定论”。

故事发生在瓜果飘香、烤肉诱人、风景如画的浪漫西域。

话说我参加完“乌鲁木齐城建史上最大最难的工程——田字路”之后，过了春节又来到“神华新疆68万吨/年煤基新材料项目”，该项目是新疆自治区成立以来投资金额及规模最大的煤化工项目，彼时为2013年。

我初到神华工地，厂区才完成“三通一平”及建好围栏。由于项目部人员还未齐备，我兼了财务、后勤、采购几样差事，虽然琐碎，还能应付。忽一天起，不少兄弟单位要租我们院内成垛的脚手架钢管。钢管长短不一，卡扣又分一字扣、转扣、十字扣，租金如何计算？租赁有啥规矩？我一窍不通，于是赶紧四处电话请教，磕磕绊绊把租赁业务开展起来，之后很多天叮叮当当装卸钢管卡扣，再后来一趟接一趟出去，追着收租金。

在民企生存，除非你专业过硬无可替代，否则很可能哪里需要把你往哪里放，那你就得能适应，要适应就得能学习。

我本铁路职工，因下岗而下海，贩服装、开餐馆、包学校食堂窗口、跑保险、搞玫琳凯直销、卖卤肉，屡战屡败，债台高筑。我无奈外出打工，干过高压输电线路铁塔防腐、电厂防腐、高铁防水、高速路基、铝厂建设、高架桥建设。我当过施工负责人、财务会计、后勤部长、办公室主任、材料采购等等。

一路走来，“监狱长”在实战中学习，在学习中实战。

随着员工增多，我负责的后勤属下食堂渐忙。由于属于临建设施，食堂下水道设计不够宽畅，不久频发堵塞。我请了几次疏通下水道的专业人员，因为管道较长，毛病累积，后来竟然疏通不了了，堵塞成了“癌症”。无奈之下，我想到反向疏通，可顺藤摸瓜才发现，下水管出口正处于院墙外露天化粪池中，我去，池中情景不描述也罢！

我想到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可看看眼前唯一的部下、又老又矮的胡师傅，默默自己到仓库拿了水裤，又找了几节六分pvc管接在一起。让老胡在池边拖着几十米长的pvc管，我穿上水裤屏住呼吸，下到齐腰深的化粪池中，一点点把管子捅入下水管，眼看管子即将用尽，五颜六色的淤塞物哗然冲出。那一刻，很解压，我感觉自己像个把准病根、手到病除的老中医！

来自湖南的老胡难得地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下水道先天的缺陷，之后又给我创造了一次化粪池中漫步的机遇。

“监狱长”也喜欢清爽整洁，也有鞋上不沾泥的洁癖。可是，工程人不矫情，职责所在，迅速解决问题压倒一切。

容纳一两万人的神华临时生活区落成，有商业小街，有通往市里的班车，像个热闹的小镇。国内业界知名的设计总包单位进驻了，比如西北电力设计院、中国成达、博天环境、河北天辰等，国家队化建基本都到了。一路之隔的厂区内施工气氛渐浓。

我接到新的任务，负责现场防腐施工。说实话，这是一场挑战。一，央企神华对施工现场管理极为严格；二，各家施工单位比规范比技术比质量，争先恐后；三，可能碰到很多活我没干过，不会干。

如果放在2007年，我刚出来干工程，作为一个经商常败将军，作为一个工程小白，神华这硬骨头真要命。我这人不是天生不服输的狠人，只因既要养家糊口，又要挣钱还债，所以十分珍惜每一个工作机会，老板给了任务，只有全力以赴。最初接手的活儿我基本都不会，只得临时抱佛脚，逮着一个老手就当老师，甚至作为队长厚着脸皮向工人讨教很小儿科的东西，屡遭鄙视。这样边干边学，边学边干，我一次次“死里逃生”，不但把活儿都干成了，久而久之，竟然还带出了优质工程。

当下在神华，我的队伍配备四十余人，一二十岁的农村孩子占了多半数。其中有小学辍学的，有初中辍学的，有考大学落榜的。年轻人体力充沛，爬高上低哧溜哧溜干净麻利，但是要想成为一个能冲能打的“战士”，还差不少火候。

第一单活儿，是循环水框架式凉水塔氰凝防水。塔长百十米，有三层楼高，高空施工需沿狭窄水泥梁行走。早班会上我强调要戴好安全帽安全带，挂牢预先用钢丝绳架设的生命线，否则处罚。就有人把规定当耳旁风，或者想不到我能巡查到最严实的角落。有位小T第一次不戴安全帽被罚50，第二次不挂安全带被罚100。如果再有第三次违规，直接走人。不到一周，小T走了，跑几千里来到新疆，受不了约束当了逃兵。

是不是我太严了？了解施工现场才知道，施工现场如战场，没有铁的纪律，一切无从谈起。有句行话：“一到现场，六亲不认”。小T一走，大伙都知道了老李我眼里不揉沙子。

面对神华现场这块三年工期的硬骨头，我明白绝不是热血贲张的三板斧可以搞定，只有拿出蚂蚁啃骨头的韧劲了。回头看看手上的杂牌军，还得好好打磨呀！

我的队伍，要人人能捏“绣花针”。比如厂区随处可见的梯子栏杆刷油漆，看似简单得像个“一”样，实则很能看出工人的水平。就像豫菜的醋溜绿豆芽，很考厨师的功力。

组成梯子栏杆的钢管、角钢、槽钢、扁铁等，料小光滑，如果油漆调得过稀，不易盖底，如果油漆调得过稠，容易滴挂。

涂刷环节，工人一掂小滚刷，我就能看出他的道行。新工人初上阵，往往弄得脸上衣裳上地上都是油漆，就是栏杆上刷不严，花里胡哨，令你可气又可笑。

老工人刷栏杆就让人放心吗？不说过程说结果，往往要么不严，要么滴漆，梯子栏杆如果在高处，下面可能漆如雨下。这是毛病，必须撅掉。

多说无益，我掂过工人随身携带的漆桶，先将小滚刷在漆桶内桶壁空处转几圈，滗掉多余油漆，保证小滚刷拿出来不会滴漆，接着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小滚刷紧贴在梯子栏杆上游动，手柄上下翻飞，速度时疾时徐，幅度时大时小，以滚刷甩不出油漆为准，眼见着冷冰冰的金属摇身一变，仿佛画了彩妆，焕然一新。我把小滚刷挽了个刀花儿，递给工人，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为摆脱外行领导内行，我是逮机会就在工地上练习刷漆呀！

栏杆扶手后期要刷黄黑相间标志漆，30公分一节，需用美纹纸隔断施工，做到泾渭分明。这时候，梯子栏杆整体油漆已经完成，有时地砖地坪也已经完成，我要求工人每人必须携带一块彩条布做好防护，谨防油漆滴落，造成下面成品污染。

总之，跟着我干活，该细腻时一定得能细上来。

我的队伍，要有人能端“机关枪”。比如循环水蓄水池氰凝防水，池子长百十米，深十来米，但靠工人举着长竹竿大滚筒刷漆，总觉得笨拙不便，进展缓慢。我忍不住申请了四台电动无气喷涂机，机器一开，枪头一扫一大片，进度那是嗖嗖的！保守估计，一台机器顶七八个人没问题。这要求工人会熟练使用、保养、小修机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的队伍，要骨干能当“金刚钻”。很多时候，我接到一单任务，到现场乍一看，直觉难以下手，甚至难以完成。但是活儿到跟前，哪有退路可言？我得先给自己打气：活儿再难，总有解决的办法！然后分析底气不足原因，是自己技术不通呢?是施工难度过大呢？是缺少熟练工呢？还是缺少专业工具呢？等等，将“不可能”分解再分解，直至分解到“行得通”，然后逐一落实。

还是那句老话“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这成了我的思想惯性，慢慢也影响了我手下有心气儿的年轻人。此所谓，既接瓷器活儿，就当金刚钻。

污水车间粘玻璃钢、粘耐酸砖、立式储罐及管道保温三项施工任务，工期有些重叠。说实在，这几样活我都不擅长，伙计们很多人都没干过，偏偏工程量还挺大，工期还挺紧，有点让人上火。

水池粘环氧玻璃钢是个技术活，基面潮湿粘不上，基面修补不平易起泡，树脂固化剂加多了用着用着就凝固了，固化剂加少了可能好多天玻璃钢都不干，另外贴布刷油的顺序手法都颇有讲究。

化学区粘耐酸砖比家庭装修铺地砖难多了，首先砖小难找平，又有横七竖八的管子阻碍，其次调制环氧胶泥和玻璃钢一样，固化剂加多了来不及用完就硬了得扔，固化剂加少了更糟，好多天了砖一上人砖缝还卟唧卟唧冒浆。

罐体保温用的瓦楞板长短不一，管道保温用的铝皮筒粗细不一，大小阀门、马蹄弯、虾米弯、大小头等种类繁多，所以做保温的重点是计划、测量、备料、加工要跟上，否则必定窝工耽误进度。

玻璃钢、耐酸砖、保温三样活单干其一不算太难，就怕几样活拧到一起干，一心几用，一不小心准掉链子。可是链子掉不起，损失的都是真金白银。没办法，我晚上熬得眼皮直打架，也不敢不写《施工日志》，明天亟需的用工用料计划、质量节点控制方案全靠它了！

手下农村来的年轻人，其实很多人相当聪明，学东西一点就透，一旦把他们引导上学习业务的正道，他们会生出不少提高效率解决困难的点子，因此污水车间任务虽重虽难，我省了不少心。我不由想，这些孩子假如不辍学，一旦考上大学，绝不至于是学不会的笨蛋！

学会干活与活干得好、干得漂亮是两码事，年轻人的抱怨，来自我对施工质量盯得挑剔。没办法，市场竞争如此激烈，神华现场各家公司都在暗暗较劲，想给业主、甲方留下良好印象，以期后续能多拿项目。

我还挑剔伙计们衣帽是否整齐？安全防护是否到位，材料码放是否规矩？脚手架搭设是否规范？扫尾清理是否彻底？因为这是有别于“土八路”施工队的必要细节。

更多细节其实又像珍珠闪闪，一环扣一环，它考验施工者的耐心和毅力，把个别环节做好不难，难在善始善终。也许，年轻人们未来才体会到，神华施工“穿珍珠”的百般磨炼，换来了“让优秀成为习惯”。

干体力活总是抹不去“掏粗力”的标签，但是谁能说掏粗力就不能感悟点人生哲学呢？比如空杯思想，比如终身学习。临时抱佛脚那是被动学习，随时随地留心学习新知识那是有心人。神华现场就是个难得的长见识的宝地。你若留心，会看到有的队伍给主管廊刮厚厚的防火涂料，会看到球罐在做聚氨酯发泡保冷，会看到巨无霸仓库做自流平地坪，会看到烟塔内壁的玻璃鳞片防腐施工，会看到立式储罐内壁的喷砂、喷漆施工，会看到脱硝脱硫装置的外部保温施工，甚至会看到西门子公司的老外在给巨大管道接口做高难度耐压焊接...当然，我会主动出击，寻找一切我不会但未来可能遇到项目的施工现场，观摩，体会，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

同时，对于手下有培养前途的年轻人，我再三提醒他们，机会难得，多留心，多学习。这可能超越了权限，我是不是有点像个唠叨的家长？事实证明，真心对人好，也有意外回报。分别几年后，微信上还时不时收到老伙计们的亲切问候。我都改行干小吃了，正下馄饨，忽然小杨从西安打电话过来：“喂，李队，你看这个活这样干行不行...”于是，我一边掂着漏勺下馄饨，一边参谋老手下干工程，旁边的食客听得表情异常丰富。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干工程，在新疆，在神华，真是考验。神华现场地处天山北麓，冬天冷到零下二十多度，夏天热到四十多度，冬天冻得人脸结霜，夏天工作服上泛出一层盐。有的年轻人顶不住，找气候宜人的地方去了。

作为管理人员，我应该处境好一些吧？嘿嘿，好比领兵打仗，我是“给我上”呢？还是“跟我上”呢？

神华厂区达一平方公里，我最多负责的九个工作面，分散在厂区各处。施工高峰期，公司车辆紧张，厂区又禁止电动车，我巡视得靠步行，粗一估计，一天多的能走三四十里路。有的伙计判断厂区大我顾不过来，天热时找个隐蔽处偷懒。当我屡屡出乎意料站在他们面前，我不需多言，他们自然知道了老李不好糊弄。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汤，我赶走的滑头工人不是一两位。

我也热也累，大可以少跑几段路，但是想想老板对于自己的信任，良心上过不去。本着良心干工作的人，责任心都应该差不到哪去！

跑现场天天必须穿那种几十块钱的黄色翻毛劳保鞋，帮硬底硬磨脚，我哪天走路过多脚准得起泡，严重时泡再磨破露出红艳艳的肉，只能撕点卫生纸包住伤口，一瘸一拐赶路。鞋底虽硬但禁不住混凝土路磨，有时候走着走着觉得脚底异样，脱鞋一看，鞋底连鞋垫都磨透了，要么卫生纸要么塑料袋一垫，将就到下班再说。那一年底一算，我磨透或穿断底的劳保鞋有六双，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可这六双鞋我真是忘不掉。

《荀子修身》的“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中，我对“道阻且长”体会犹深。一个阻碍，甚至促使了我离开工程队伍。生平三次骨折，手脚腰。2010年我于上海参加沪杭高铁建设，右手折了一根小骨头，因工期吃紧，吊着绷带指挥桥面防水施工。2012年我于玛纳斯嘉润铝厂，翻越抓煤机轨道高台时，往下一跳，右脚钻心一疼，一直不好，也没当回事，老是侧着脚走路。年底等着要工程款，我抽空到米东医院一拍片，医生一问疼四个多月了，大怒：“你看看骨折的缝还这么宽，一点没长，从现在开始，除了吃饭上厕所，别乱动了！”后来我还是回到河南老家，找知名骨科拿了膏药敷上，才安生了一段时间。2014年冬，我去乌鲁木齐八道湾出差，晚上大雪纷飞，下一斜坡时，滋溜一下摔了个仰八叉，顿时天旋地转，半天爬不起来。我夜里腰疼得翻不了身了，一早挣扎到医院一拍片，肋骨骨折。看我十分着急，医生解释准确讲是骨裂，骨头没断彻底，不用手术。我长出一口气，神华工地一大堆活还等着哩！让医生开了一条腹带一勒，我感觉轻松多了，就是回到神华现场好长时间不敢猛转身。仔细一算，自己上中下三路（手能举高算上路吧）都骨折过了，竟然没有正经歇过一天，这辈子也值得小小一吹了！

最终骨折没有及时好好治疗休养，我实际上或大或小都落后遗症了，尤其右脚一直走路不得劲，连带着右膝关节都受累了，甚至感觉右膝关节的软骨都快磨光了。这也是我无奈结束工程生涯的重要原因吧！

都知道工程上的临时食堂和固定的单位食堂没法比，很多工地食堂饭菜质量的确不敢恭维，相比之下我们项目部的伙食还可以，肉蛋每天都有，但终归不如家里饮食均匀。由于干工程不是一般地辛苦，营养长时间跟不上就会出症状。我钙缺乏夜里变得爱抽筋，并且是严重抽筋，那种肌肉收缩到极限久久缓不过来劲的难受，令人畏惧。并且往往一入睡就再抽筋，弄得人都不敢睡觉了。知道缺钙了赶紧补吧，一礼拜才能大见效。

即使心宽量大，遇见活难干工期紧也往往让人心火上升，我烂嘴烂舌烂眼角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一次火气忽然攻到了大牙上，夜里一阵一阵疼，越想着放松缓解偏偏越疼，先是蔓延到半拉脸疼，后来蔓延到整个脑袋都疼，衔花椒，含白酒，冷水敷，疼到没法啪啪自己扇腮帮子，在床上大张嘴来回打滚，统统无用。牙疼不是病，疼起真要命，我服了！

距神华现场不到十里，过了一个移民而来的“河南村”，就是最近的小镇“三道坝”。药房老板给我配了两三样药，不到两天，折腾了我好几天的要命牙疼终于止住了。其中一样药，我至今仍倍感亲切，搞得我现在一牙疼就马上想起我心中的神药“人工牛黄甲硝唑”。

在神华三年，我身上有个很奇怪的现象，也是小规律，就是在工程上很少感冒，我曾以为自己健强而沾沾自喜，但是一旦回到家里休整若干天，就会感冒一场，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在神华我一直血压偏低，去米东找个中医把脉开药，特意提出这个久存的疑问。中医坦言，你这是很多干工程人的通病，因为工作紧张忙碌，而营养休息难以保证，久而久之，导致气血两亏，连免疫系统发挥作用的能量都不足了，当然就造成不会感冒的假象。而人回家了精神一放松，营养休息弥补一段时间，元气恢复，免疫系统有能量驱除体内的病邪了，就会发挥作用，因而出现感冒症状。他这个说法，我觉得挺有道理，记忆深刻。

老家伙禁得起摔打，刚出家门的年轻人一下子未必能适应工地之苦。所以领工人不能一味“慈不将兵”，起码得“恩威并用”吧！不少年轻人比我儿子都小，在我面前妥妥的孩子一般。有时候晚上下班了，我特意抽空和这些年轻人们去吃大排档喝啤酒，吹牛八卦海阔天空，好不痛快！一次我照例张嘴用牙开啤酒，不想牙一软，折了！那是我人到中年掉的第一颗牙，唉，果真岁数不饶人呀！

吃归吃喝归喝，有一样事儿我管得毫不讲情面，那就是“安全”。这应该是我落下“监狱长”外号的最大铁证，也是触动我写这篇文字的起因。

进入2023年以来，各地频频出现燃气或液化气爆炸导致重大人员伤亡事故，比如银川烧烤店气罐爆炸，一次夺去几十条人命，令人扼腕叹息！

回想在神华，安全管理是我最挂心的事。来神华前，在乌鲁木齐田字路项目上，我干后勤刚刚亲手善后处理了一起工亡事故。那血淋淋的场面，那家破人亡的悲惨，让我刻骨铭心。

2012年在玛纳斯嘉润铝厂，我亲眼所见一个外单位年轻工人从几十米高的电除尘装置上方跌进下边的漏斗里，叮当叮当！我见过漏斗里都是纵横交错的钢管，知道人保不住了，不忍观看下场。有好事者跑过去看了，神色难看地回来讲，漏斗下方红的白的流了一地。一天后，甲方项目部传出家属撕心裂肺的嚎哭。后来得知，亡者还未婚，撇下瘫痪父亲、老妈、小妹。

我除了不断给年轻工人灌输这些真实案例，以起到一定警示敲打作用，同时每天预先确认干活时的危险点，委派安全员重点监督。比如，高空作业防坠落，交叉作业防坠物，油漆施工防电焊，切割机角磨机防飞溅，油漆稀料防烟火，接电用电防触电，等等。

在现场，总会有人一忙就有意无意忽略了安全，心存侥幸。只要让我抓住现行，任谁都别想蒙混过关，甚至我急眼了备不住当场爆粗口。我宁肯让你背后骂我，也得防止你的爹妈白发人送黑发人，防止你的妻儿老小哭天抢地！

我最怕谁说“莫事儿”，按我的经验，无论在哪个工地，越是把“莫事儿”挂嘴上的人，越容易出事。小C忠厚能干，按拐弯亲戚他得叫我叔。他有个缺点，性格过于大大咧咧。他从神华抽去哈萨克斯坦干活，时常给我打电话，我一再叮嘱他千万注意安全，他爱说“莫事儿”。结果一不小心，他从电厂汽机房九米平台掉了下来，多处骨折，亏得下边还没硬化，才死里逃生。公司付出很大代价，飞机上拆了几排座椅，才把他运回国内。

也许，“基建狂魔”就像部队一样，是个锻炼人的大熔炉，它会用血的教训，用铁的纪律，萃去你一身的坏毛病；它会用千辛万苦，用千锤百炼，拓展提升你的能力极限。

难忘大熔炉神华，可我们带不走神华，我们只能在心里带走一座高山。但凡云雾稀薄，在厂区南望，一座接天巨峰触目可及，雪线之上，冰雪皑皑，圣洁而神秘。懵懂少年，我已从课本知晓巨峰大名，年近半百，我竟有幸与巨峰为邻。夏天40度高温炙烤，或连续作战疲惫不堪，大伙总是不禁眺望雪峰，心中平添清凉。

巨峰，博格达峰是也！顶天立地，岿然屹立的博格达峰，早已化作一众新疆建设者的精神印记。

转眼间，一同战斗的三年过去；转眼间，分别的六七年也已经过去。曾经的“监狱长”如今在另一条道路上埋头耕耘，一不小心成了“河南烹饪大师”，获得了市级、省级、国家级的名吃荣誉。曾经的年轻伙计们，倘若没有丢失我们在神华积聚的技艺、见识、进取以及严格自律，你们应该早已成为各自单位的“金刚钻”了吧？

2023年11月于长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