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过冬至的老狗

游游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逃过冬至的老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游游</p><p class="ql-block"> 细雨如哭嫁女子的眼泪,总是在冬季断断续续地落进山城,把远处的山,近处的房,拢在烟雾里,使得天地不敞亮,人也时时阴郁。十二月中旬到一月底,山城就进入了阴冷潮湿的季节。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和寒冬腊九冻死老狗,说的就是这个时候。</p><p class="ql-block"> 山村里,人们很少出门,在家里围着火盆,或从灰里刨洋芋红薯,或看电视闲聊,或串门打麻将,傍晚就喝酒划拳。在这些小山村里,每天都在发生许多小事,谁家儿子打工带回个女朋友,谁家杀年猪去吃刨汤,等等。稍微能激起人们兴味的,是人们利用农闲,结识亲家,把姑娘接进屋里。</p><p class="ql-block"> 山沟对面雾气里,传来爆竹声,哄笑声。虽看不见人,却能想象那场面。新娘子穿上本民族服装,由人打红伞陪着,爆竹引路,哭哭啼啼离了娘家来到夫家,在堂屋门前,喝进门酒,点香燃烛,拜祖宗拜高堂,就此成为一家人。消息就由芦笙声、唢呐声、爆竹声,从雾气里传出很远很远。</p><p class="ql-block"> 这些小事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流传几天,人们自然就会忘记。在一场雨,一场雪,甚至是一顿酒之后,一切就又恢复到往常。唯有不会忘记这些地方和这些小事的雨雪,总是如期而至。</p> <p class="ql-block">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无声无息,把所有地方都浸透了。寒鸦早已不在树上,而它却只能蜷缩在树下,回头舔舔伤口,伤口已开始结痂,微泛肉色。它时不时站起来,抖动身体,把雨水从皮毛里甩出来。咕咕声在肚子里却怎么也甩不掉,吃最后一口东西还是在四天前。</p><p class="ql-block"> 四天前,老苟从镇上带回半斤卤肉半斤酒,还有骨头。那晚,老苟坐在床边半靠桌子,边喝酒边给它扔骨头,还抬脚把踏在火盆上的皮鞋踢出老远。它叼回来,老苟把皮鞋又扔进乱糟糟的床脚里去。</p><p class="ql-block"> 它在如同地洞的床脚里爬进爬出,老苟边喝酒边听它在里面一阵翻腾,最后叼出皮鞋,仰头看着老苟。老苟哈哈大笑,作为奖赏,又扔块骨头。它啃着骨头听老苟说了许多话,他和它过了一个高兴的冬至。</p><p class="ql-block"> 不知为何老苟特别兴奋,可能是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好事,也可能对现在感到满意。最后老苟喝醉摔在地上,压翻火盆引燃蚊帐,火苗瞬间窜起,整个房子不多时全在燃烧。</p><p class="ql-block"> 它逃出来,又跑回屋里,想拖出老苟,但是它太瘦小,根本没有办法拖动一个瘫软的人。老苟被烧死,它也被烧伤了背。</p><p class="ql-block"> 老苟被装进袋子抬上车,它也跳上车,因为主人在里面,它以为老苟还会从袋子里出来。它被撵下来车开走了,它追出很远,实在追不动,眼看着车子消失,又追出老远,才回到这片废墟。</p><p class="ql-block"> 人们看完热闹已散去,大家早已忘记还有条受伤的老狗。</p><p class="ql-block"> 趴在槐树下,又跑进废墟里嗅嗅。那里有双皮鞋,鞋帮黑黢黢油腻腻,只在脚踝处能看出是黄色翻毛皮鞋。这双鞋,老苟从年轻穿到现在。从它第一眼看见老苟,就看见老苟穿着这双皮鞋。老苟以前应该还有其它鞋,但他总只穿这双,其它的鞋都在床脚里。</p><p class="ql-block"> 看见鞋就看见了老苟。嗅鞋能嗅到老苟的味道,嗅到老苟身上那永远都有的酸臭和霉味。它想老苟快回来。</p><p class="ql-block"> 伤口突然撕裂般疼痛,它惨叫跳起,原来,树上大雨滴正好滴在伤口上。它再次趴下,蜷缩着。</p><p class="ql-block"> 槐树叶已经掉光,立在雾气里,树枝光秃秃,槎桠如风干鸡爪,伸向空中,似要从天空里接住些什么。除雨能留下来,连风也走了。就这样,在树下趴了四天,它等着老苟。</p><p class="ql-block"> 实在太饿,它朝邻居家走去,那里有另一条狗,一条白狗。白狗摇摇尾巴,它们互相嗅嗅,老苟称它们是黑白无常。这四天,白狗偶尔会过来看看。今天白狗没有过来,它只能过去,想找点吃的。原来白狗被拴在桩子上。它嗅嗅破碗,有饭香没饭,它把碗舔了一遍。</p><p class="ql-block"> 白狗主人端着狗食出来,一脚踢向它,白狗也乘机咬了它屁股一口。它惨叫跑回自己家,又重新趴下,守着这场不知何时能停的细雨。</p><p class="ql-block"> 第五天下午,它明白守在这里会饿死,只能去镇上。</p><p class="ql-block"> 老苟家在山顶,镇子在山脚。老苟带它去过几次镇上,还记得路。顺着山路,边走边嗅,嗅找老苟的味道,每处还撒尿标记。来到悬崖边,它徘徊不定,有些焦虑。天气好时,老苟喜欢带它来这里晒太阳,看太阳远远落下去,云变成橙红色。</p><p class="ql-block"> 晒太阳很温暖,看云彩很温暖,想起老苟也很温暖。</p><p class="ql-block"> 天空风雨晦暝,暗沉,像巨大磨盘压向大地。从这里开始就算离开家了,往下不是自己的地盘,是野路,它只能独自走上这段野路去镇上。</p><p class="ql-block"> 老苟的味道越来越淡,离家也越来越远。遇有赶路人,它就夹紧尾巴,躲进草丛或岩石后面。走到镇子外面时,它已全身湿透。天已黑,它犹豫不决,这是别人的地盘,如果被镇上其它狗发现,会群起攻击它,会咬死它。</p><p class="ql-block"> 它趴在镇外小山坡上不知所措。</p> <p class="ql-block">  小镇简单偏远,班车每天早晚各一趟,居民房立在乡道两旁,民房后面就是菜园猪圈,再往外就是菜园,没有小巷。</p><p class="ql-block"> 街上没有什么商业和娱乐,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剩下老人和小孩留守。生活表面看似封闭沉闷,内里却活跃。谁家有什么事,只需半天即可从街头传到街尾,没有秘密可言,更没有什么怪事发生。有些外界以为的怪事,在大家看来,那是流传已久的传统,见怪不怪。</p><p class="ql-block"> 这里许多家养狗,一是可以看家护院,二是可以给老人小孩做伴,当然,用处还不止这些。</p><p class="ql-block"> 路灯高高悬起,光线被雾气拢成伞形,一个个光伞将整条街罩在其中,经暖白色光线侵染,满是泥水的街道像一条菜花蛇,在寻找洞穴冬眠。偶有皮卡车路过,发动机轰鸣声,并没有激起地理方面、人物方面、时空方面的涟漪,没有激起一丝动荡,愈显出小镇冷清。</p><p class="ql-block"> 人们应该都吃完晚饭。每天这个时候,老苟吃完饭都会看电视,碗筷就放在桌上,睡觉前收拾,有时第二天才收拾,有时桌上放不下碗筷才收拾。</p><p class="ql-block"> 饥饿驱使它必须冒险,回去是死,进镇子还可能得到一两口吃的。天太冷,狗都被关在屋子里,没有狗能发现它。</p><p class="ql-block"> 它知道路口那户人家没有养狗。以前老苟从山顶带它来镇上,都会在这户人家门口休息,这户人家会给老苟倒杯茶说会儿话,还给过它吃的。</p><p class="ql-block"> 走到屋子后面猪圈旁,嗅嗅有没有吃的,它引起猪叫和鸡骚动。屋门忽然打开,灯光正好照到它,吓得它夹紧尾巴往地上一蹲。</p><p class="ql-block"> 门口男人它认得。穿纳底棉鞋,吹着口哨,唤它,它轻轻摇摇夹尾不敢放松。他吹着口哨蹲下,朝它伸出手。它迟疑了,尾巴摇摇,试探往前走几步。嗅嗅手,那只手摸摸它的鼻子下巴,又摸摸脑门,顺着往后抚摸后脑勺和脖颈。</p><p class="ql-block"> 好多天没有人这样抚摸它,它感到温暖。想老苟了,它低声呜咽,尾巴也摇得快些。</p><p class="ql-block"> 那人起身,又吓得它往地上一蹲。</p><p class="ql-block"> 吹着口哨他转身进屋里,门敞着。再次从屋里出来时,朝近前扔块馒头。它一直听到口哨声,往前走几步吃了那块馒头。他蹲着后退到屋里,继续往门口扔一小块馒头,把余下馒头放在地上,起身进厨房里去。它往前吃了小块馒头,再往前进屋吃了大块馒头。</p><p class="ql-block"> 他把一个碗放在厨房门口,它嗅到了菜香。</p><p class="ql-block"> 老苟每次从镇上回来,都会带些潲水,它记得那个味道。它低头吃起剩菜,菜香让它想起了老苟。那只手又抚摸后脑勺和脖颈,又捏捏腰,它不敢护食。他起身把屋门关上,棉鞋走在地面上,没有发出多余声响。</p><p class="ql-block"> 碗移到了屋角,它跟着。灯熄了,黑暗里,躺在屋角,地面很干燥,感到安全和温暖,觉得又找到了老苟。虽然,这个人身上没有老苟的味道,但给它吃的,让它呆在屋子里。</p><p class="ql-block"> 它睡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好觉。</p><p class="ql-block"> 厨房里响起劈柴声,棉鞋依旧无声,走出来扔半个馒头在碗里。它摇摇尾巴,低头吃起馒头来。一个绳套套在它脖颈上,另一头捆在木棒一端,绳套猛地一勒,它不敢发出声响,只是吞咽馒头很困难。它伸伸脖颈,让自己好受些,但吞咽还是很困难,馒头哽在喉咙,又伸伸脖颈,才把馒头吞下去。</p><p class="ql-block"> 棉鞋走到门口打开门,拿起木棒,另只手拿根木棍,带着它出门上街。</p><p class="ql-block"> 每次带它去镇上,老苟也是这样牵着,但不是木棒而是绳子,绳套也不紧。镇上其它狗从街头尾随着,叫声引来更多的狗,狂吠不止,引得路人驻足。</p><p class="ql-block"> 老苟趿拉着翻毛皮鞋,身上黑色大衣似乎把他压得必须要佝偻着背,在灰色水泥路上像一块顽石。他手中木棍从不挥起,只是镇定地一步一杵往前走。它尾巴翘起老高跟在脚边,当它快和群狗嘴对上嘴时,老苟突然往下一蹲,群狗瞬间溃败,四散而逃。</p><p class="ql-block"> 老苟哈哈大笑,街边路人和店铺老板也哈哈大笑,这是它和老苟的荣耀时刻。</p><p class="ql-block"> “老苟,把你儿子卖给我,我给你高价。”路边饭店老板高声喊道。</p><p class="ql-block"> “可以,我儿子去你家做上门女婿,你拿高价给我。”老苟从来没有让它吃过亏。</p><p class="ql-block"> 今天和往常不同,没有人没有狗,即使有狗尾随,那人马上就挥起木棍驱赶。它拖着尾巴,它和棉鞋之间隔着木棒,它不明白他们之间为什么会有根木棒。你给我吃的我认你做主人,我们是家人,我们为什么不能走在一起?</p> <p class="ql-block">  他们朝前走,一个拴围腰穿白运动鞋的胖子已经等在饭店前,他们说了几句话,胖子接过木棒,它随木棒朝里走,穿过饭堂来到后院。厨房里一个瘦子也走到后院,操起长柄圆形铁钳,夹住它的脖子。</p><p class="ql-block"> 它哀叫着反抗,用爪子扣着铁环,试图挣脱。瘦子把铁环杵在地上,它的脸贴在冰冷地面上,污水透过毛发浸到皮肤和眼睛,它呲嘴哀叫着,身体躺在污水里。胖子解下绳套,打开铁笼,瘦子抬起铁钳,把它扔进笼子里。</p><p class="ql-block"> 雨停了,风吹得更烈。</p><p class="ql-block"> 它瑟瑟地站在笼子里。笼子里还有几条狗,挤在一起,离它远远的,离笼口也远远的。它好似灾星,笼口好似地狱之门,进来可以活,出去必须死。</p><p class="ql-block"> 在这里,一切皆有定数。饭店中午顾客不多,潲水没有多少,狗自然也吃不到什么。即便今天有,估计也吃不到,它是新来的。有时老板不给喂食,潲水可以卖钱,肥狗大家都不爱吃。现在的人越来越讲究了。</p><p class="ql-block"> 它们在寒风里度过一天。</p><p class="ql-block"> 门里出来一人,身穿皮夹克,打着电话:“张局,今天揽湖居九筒包房,你把管工程的那几个约起,今天这天气,你看搞那样好?狗肉?好,下班就过来啊,我等你们!”</p><p class="ql-block"> 皮夹克左手捻着佛珠走到胖子身边:“今天没有狗肉?”</p><p class="ql-block"> “昨天卖完了,马上就敲两条。”</p><p class="ql-block"> “哪种狗好吃?”</p><p class="ql-block"> “一黄二黑三花四白,”胖子右手接过烟叼在嘴里,低头接火,“我总得你好烟抽!”</p><p class="ql-block"> “鬼扯,一烫一刮全是白生生的!”</p><p class="ql-block"> “对,晚上关灯都一样!”两人哈哈哈笑起来。</p><p class="ql-block"> “按你说的,黄的那条,黑的那条。”</p><p class="ql-block"> “好,就敲那两条。”</p><p class="ql-block"> “那条癞狗不吃,怕得病。”</p><p class="ql-block"> “哪里,那是老苟的狗,那个疤是火烧的,不是皮癣,我哪点会拿病狗给你们吃嘛!”</p><p class="ql-block"> “太瘦了!”</p><p class="ql-block"> “嘿,你不懂,我天天卖狗,哪种好吃哪种不好吃我最知道。这种瘦狗,皮下脂肪少,吃起来不油腻,现在不是宣传饮食健康吗?哎,有段时间没有看见你,你又跑去哪里发财了?”</p><p class="ql-block"> “发什么财哟,钱能挣得完?上个月去了趟西藏,那里真是心灵的家园。”皮夹克意犹未尽地说。</p><p class="ql-block"> “你要把家搬到西藏去?”</p><p class="ql-block"> “不是,是心灵。”皮夹克拇指捻珠。</p><p class="ql-block"> “你这个珠子买得多少钱?”胖子懂不了皮夹克的心灵。</p><p class="ql-block"> “不是买,佛珠是我从寺庙里面请来的,还有玉佛。”皮夹克从脖领里掏出玉佛,“现在我每搓一颗珠子,就相当于念一次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没有事就多搓珠子,我为天下苍生祈福,积累功德。前两天打麻将我就大赢,这就是功德,也把我敬的香油钱给赢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懂佛,你是我师傅;懂狗,我是你师傅。对于狗我是手拿把攥。”</p><p class="ql-block"> “你这个店子开了蛮多年?”皮夹克觉得胖子段位太低,懒得和他啰嗦,转移了话题。</p><p class="ql-block"> “嗯,开了十五六年,主打狗肉。以前大家只吃清炖,后来我搞黄焖、红烧,再后来就是青椒童子狗,稻香狗肉,脆皮狗肉。”胖子老道地说,“大家的口味被我培养起来了,来的基本都是些老顾客。我现在正在实验新菜,也是狗肉,成功了你过来尝尝。”</p><p class="ql-block"> 栅栏外走来一只白猫,走到皮夹克脚边,身体往裤脚上一蹭。胖子喊了声“咪咪”,伸出右手,把白猫捞在怀里。</p><p class="ql-block"> “你养的?”</p><p class="ql-block"> “嗯,也没怎么养,它自己抓耗子。”</p><p class="ql-block"> “也是,猫比狗好养。”</p><p class="ql-block"> “那是百分之百好养。自从有了它,店里就没有耗子了。还有,不到处拉屎。你知道它刚才为什么在你裤脚上蹭?”</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p><p class="ql-block"> “它在告诉你,这是它的地盘,包括你也是,哈哈哈哈,这个猫比狗要高级多了。”</p><p class="ql-block"> “你会不会做猫肉?”</p><p class="ql-block"> “没有做过,你要是想吃你就搞来,只收你加工费。”</p><p class="ql-block"> “你昨天晚上左手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皮夹克痞里痞气地问。</p><p class="ql-block"> “哪里哟,要是做了坏事我也认,昨天晚上滑倒,左手一撑,当场就骨裂,把我痛得老火。”胖子怏怏回答。</p><p class="ql-block"> 皮夹克拿过铁钳递给胖子:“要不要帮忙?”</p><p class="ql-block"> “不用,经常干这个事,没得问题,你进包房嘛,火盆已经给你烧起了。”胖子把猫放在地上,猫无声地走进屋里。</p><p class="ql-block"> “好!”皮夹克扔掉烟蒂,锃亮皮鞋踩碾一下烟蒂,转身进门。</p><p class="ql-block"> 胖子深吸一口烟,把半截烟放在水池边沿上,打开笼门,双手抄起长铁钳伸进笼子。</p><p class="ql-block"> 所有狗都躲着铁钳,铁钳像是带刺,谁挨着谁痛;铁钳像是瘟神,谁碰着谁死。铁钳在笼子里划拉,如入无人之境。狗都把屁股对着铁钳,把头埋进狗堆里,踮起脚,身子都尽量贴在笼壁上。</p><p class="ql-block"> 铁钳每划到一条狗身上,那条狗就全身不停颤抖,或一声低吠,或做一次反抗,咬向铁钳随即又松开。</p><p class="ql-block"> 笼子不大,几条狗在里面,没有多少空余地方,况且,谁又能逃脱铁钳的掌控呢?!</p><p class="ql-block"> 胖子钳住一条黄狗拖出笼来,白运动鞋踩住铁柄。那条黄狗哀叫着,挣扎着被摁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黄狗看见胖子右手拿到木锤更是凄厉哀叫,当胖子把木锤抡到空中时,黄狗眯上眼紧皱起眉头,等着木锤落下。</p><p class="ql-block"> 木锤敲在黄狗鼻子上,黄狗身体紧地一伸,伸得笔直。</p><p class="ql-block"> 第二锤落在脑门上,黄狗全身肌肉猛烈收缩。它侧身低着头,看见黄狗身上每根毛都在抖动。</p><p class="ql-block"> 胖子把黄狗拖到水沟边,拿起尖刀斜着捅进黄狗颈窝,来回割了几次,直到热血流出来。胖子抬脚把白运动鞋在黄狗身上蹭蹭,刀也蹭蹭,然后在水池里洗了洗,甩甩手拿起半截烟。</p><p class="ql-block"> 黄狗缓过来,躺在水沟边不停哀嚎,声声连连,血流不断,慢慢地,又开始持续低声呜咽,如在对这个世界哭诉。</p><p class="ql-block"> 血开始慢流,一滴一滴冒着热气,顺着毛发滴在水沟里。</p><p class="ql-block"> 黄狗奄奄一息。</p><p class="ql-block"> 它看着黄狗死去,其它狗也看着黄狗死去,它们看着黄狗被拖进厨房。</p><p class="ql-block"> 所有狗挤在一起,低着头,耳朵向后撇,惊恐不已。</p><p class="ql-block"> 黄狗看不见了,呜咽声听不见了,那滩血微微还有热气……</p><p class="ql-block"> 它们耷拉着脸张大眼睛,用白眼球看着那滩血,眼里满是恐惧、无助,它们知道黄狗死了,它们困于从因果去理解死亡。</p><p class="ql-block"> 猫从屋里优雅地走出来,闻闻鲜血舔了舔,又闻闻空气。鲜血似乎让猫有些兴奋,低叫一声“喵”,轻盈地跳上铁笼,越过栅栏,无声消失于草丛。</p><p class="ql-block"> 寒风吹过,吹走那些微微热气。水池边,水一直在嘀嗒嘀嗒,流过水沟,血色渐渐变淡。</p><p class="ql-block"> 笼里笼外凝固着死寂。</p> <p class="ql-block">  “烫久点,这条有点老。”胖子出来拿起铁钳,再次打开笼门。</p><p class="ql-block"> 笼子里乱作一团,大家都往里挤,拼命远离笼门。挤来挤去,其它狗都挤在里面,把它挤了出来,好像都知道刚才他们说的就是它。</p><p class="ql-block"> 几天不吃东西,它哪里挤得过其他狗。</p><p class="ql-block"> 现在最合理选择是它,不是吗?那么丑,那么瘦小,那么老。夜晚即将来到,它可能活不到明天。既然如此,这个群体需要和平,需要把损失降到最低,它确实是最合理选择。可以满足同类求生,这是它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最终,它被钳住。</p><p class="ql-block"> 它四只脚蹬着铁环试图挣脱,扭头咬住铁柄,咬得越紧嘴就越疼。这样挣扎让胖子没办法直接把它拖出笼子。</p><p class="ql-block"> 终于,头被胖子用力拖出笼子,随后大半个身子也被拖出笼子,但一只脚被卡在铁丝缝里,它被倒挂在笼外。</p><p class="ql-block"> 知道下场马上如黄狗,它也哀叫起来,发出颤颤低频呜咽声。</p><p class="ql-block"> 这时,胖子左手用力过猛,昨晚摔伤复发,“啊”的一声,痛得扔掉铁钳,右手护住左手蹲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铁钳从脖子落在地上,脚却被铁丝勒得更紧,它悬在笼外挣扎,另外三只脚不停蹬着铁笼。</p><p class="ql-block"> 它终于挣脱,落地瞬间即跃起,逃出饭店。</p><p class="ql-block"> 胖子高声喊:“麻杆,快追!”瘦子从厨房出来,抄起木棒追出去。</p><p class="ql-block"> 沿着大道拼命跑,它忘记后腿很疼。瘦子追上来,它跳下路边田坎,瘦子也跳下来,正抡起木棒时,它跳下第二个田坎。瘦子跟着跳,一个趔趄没有站稳。趁瘦子倒地,它连跳好几个田坎,然后,顺田间小道往前跑,即使看不见瘦子,也不敢停下来回头。</p><p class="ql-block"> 跑出镇子,开始上坡,沥青路变成碎石路,最后变成野路。</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跑了多久,后腿传来疼痛时,它才躲进路边草丛,舔舔后腿伤口。</p><p class="ql-block"> 鼻子传来疼痛,那是被芦草割伤;背上传来疼痛,那是伤痂被棘刺刮开。这些都需要自己舔舔。</p><p class="ql-block"> 它趴在草丛里稍稍安息,观察四周,忽然立起脖颈竖起耳朵,嗅到熟悉的味道了。没有看见老苟,没有听到老苟,但确实嗅到味道,它有些高兴,为自己悄悄摇了摇尾巴。原来,这是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 顺着山路,味道渐渐清晰,它一路小跑。</p><p class="ql-block"> 雨丝夹着零星雪花又开始洒落下来,雪花落在路上瞬间消失不见,让路变得泥泞不堪。顾不得这些,它只想回家。</p><p class="ql-block"> 昨天标记的味道还很明显,沿着味道,它爬上悬崖,到了自己的地盘。</p><p class="ql-block"> 树下亮着灯,难道是老苟回来了?难道是老苟给它点了一盏灯,照亮它回家的路?还是告诉它自己已经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要见到老苟了,它跑得轻快起来,嘴里发出短促且尖锐的叫声,这些天它第一次感到高兴。</p><p class="ql-block"> 到家它呆立在原地。干打垒不见了,满地碎瓦片不见了,断房梁不见了,翻毛皮鞋不见了,连老苟的味道也寻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整块地平平整整,旁边有两堆砂石。树还在,树上挂着灯。它困惑不已。</p><p class="ql-block"> 往外走,味道还在,往里走,味道消失。它焦虑不安,发出低频呜呜声。周围都有记忆里的味道,一夜之间没有了记忆里的家!</p><p class="ql-block"> 它四下寻嗅着,雪越下越大,后来,连砂石堆也消失,白茫茫一片,只剩下树和它,孤零零地存在于这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这夜,它趴在树旁,守着熟悉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远处偶有传来划拳输赢声。此刻,人们又开始喝酒了,把热情从酒里散发掉。坐在矮凳上,围住火塘,中间支起锅,锅里炖着肉,木材燃烧出烟气,混合锅里蒸汽,袅袅熏烤房梁上满挂的腊肉香肠。</p><p class="ql-block"> 灯光外,风干鸡爪似乎有无尽的哀怨,仍在讨要。风已停,雪却猛烈而来。</p><p class="ql-block"> 雪,从高不见顶如同发霉的冰冷的棉被里落下来,肆无忌惮。如白纸覆盖大地,记录这里的一切,无一遗落或欲盖弥彰。</p><p class="ql-block"> 雪花落在毛发上,融化浸到皮肤,感觉不到冷,它反复起身寻找那个味道,反复回忆那个味道。</p><p class="ql-block"> 雪花落在伤口上,感觉不到痛,它困于家缘何消失。</p><p class="ql-block"> 慢慢的,胡须上结满雪花。</p><p class="ql-block"> 看着远处悬崖,看见了落日,看见老苟向它走来。</p><p class="ql-block"> 它闭上眼流出眼泪,凝结成一滴冰,晶莹剔透,映照出这世界。在雪即将覆盖这滴冰时,它透过冰滴看见了幻化世界的倒影。</p><p class="ql-block"> 想老苟了,它要和老苟一同去温暖的世界。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 2023.09.1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