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潘老的独生女儿桂桂高考落榜后，便不听父母亲的劝告，去给人家当保姆，可她在每户干上一两个月，就坚持另换一户人家，这样一年就换了五、六户。父母都信奉老传统式的处世哲学，对女儿的这一行为极为不满，经常为这事争吵不休。潘老是老工人，退休金不高，老伴又多病，属于特困户，这也是桂桂坚持当保姆的理由。最近，桂桂又向家政服务公司提出辞呈，要求另换户人家。这次潘老不答应了，父女发生过数次激烈的冲突，最后把“官司”打到我这里，恳求我出面调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和潘老是多年的好友，这是不能推辞的。桂桂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还有一个原因是，评判这场“官司”谁对谁错，需要看一盘录像带，而录像机只有我家里还保存着一台。有这么多理由，我就愉快地接受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郑叔叔，这些镜头可不是我拍摄的，我伺候的这几户人家都有进口摄像机，是他们拍摄的，是我把我需要的部分剪辑、整理、编排出来的，其中有些镜头只有图像没有声音。”在约定的一个晚上，桂桂一家人来到我家，她打开录像机，装进录像带，按下放像的键纽说：“老郑叔叔，你看，这是我当保姆的第一户人家，不是伺候人的，而是专门伺候狗的，是狗保姆......你看，这么多狗，整整十二只......”荧屏上出现一群小狗，有白的、黑的、黄的、棕色的，全都是短嘴、短腿、短身材、短尾巴，它们正嬉戏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清晰的图像看，房间的装饰是豪华型的，在客厅的正面墙壁上，有用翡翠雕塑的巨幅《松鹤延年》壁画；地面铺着巨大的红色九龙地毯；周围摆放着数尊盘龙宝座和茶几，宝座上摆有黄色团龙织锦坐垫。没有旁白和对话，伴音是清脆悠扬的京剧曲牌。随着图像的变换，桂桂在一旁给我们解释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些小狗都有自己的名字，你们看，我叫哪一只，哪一只就直立起来，后腿跳跃，前腿作揖......这是我给小狗准备午餐，全是新鲜肉，要切成小块，撒些调料，然后用炭火烤，再放在铜盘里端给它们吃......，这是我给小狗洗澡，洗完后要烘干、消毒、洒香水。这活可累了，每天晚上要洗一次......，这是我按主人设计的样式，给每只小狗缝背心、帽子......，这是一只黑狗病了，白天我要到兽医院看兽医，晚上还要亲自陪护......，看看看，这是我和这群小狗，坐着进口轿车，到郊外游春去，我提的那个大包里，装着许多香肠、饼干、牛奶和各种饮料，不过这不是我吃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荧屏跳动了一下，接着显示出一幕幕令人难堪的画面：在一间宽敞的浴室里，雾气腾腾的，到处滴着水珠，周围还布满鲜花和其它装饰品。透过朦胧的水蒸汽，可以看到一个裸体少妇全身涂满香皂沫，在懒洋洋地靠在浴缸特制的垫子上。她红润的圆脸上水淋淋的，头发挽成一个大髻盘在头顶上，双目眯缝着在养神......过了一会儿，她招了招手，桂桂穿着浴衣走进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桂桂像个戏剧角色一样，在一边旁白者：“这是我给人家擦澡，要把她身上每个部位擦到......，这是我给她冲洗，要用净水连冲三遍......，这是我给她洗头、梳头，还要修眉毛......，下面的镜头就不要看了。”桂桂关掉录像机说，“这会让你们‘哇’地呕吐起来的。那是她躺在红色天鹅绒床单上，赤身露体的翘起二郎腿，让我给她剪脚趾、修脚，还染指甲油......这还没有完，接着给她按摩捶打全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什么人？”我愤愤地问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个男人包的不知是二奶、三奶，还是四奶、五奶。”桂桂打开录像机，按下快进键钮回答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糜烂的程度，已大大超过黄世仁他妈，连大资本家的太太也要向她取经，真他妈的......”我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骂骂咧咧地说：“寄生虫，寄生虫，我们这个社会怎么会养活这个寄生虫......”我双手插腰停在桂桂面前，质问道：“你一个工人阶级的后代，就伺候这种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桂桂两眼饱含着泪花，默默地低着头，时儿发出一阵轻微的啜泣声。她的父母亲心情也极其沉重，在旁边不停地深深叹息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桂桂全家谁也没有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我们的心都沉甸甸的，像灌满了铅块。这是初冬季节，窗外的寒风在猛烈地怒吼着，我们都不自觉地打起寒噤来。就这么沉默了好久，桂桂忽地清醒过来，用手背抹掉眼泪，打开录像机说：“再看看下面的这些镜头，这是一对年轻新婚夫妇在谈话，是有声音的，就不用我解释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荧屏上立即显出一个既宽敞又豪华的客厅，年轻的男女主人穿着彩色休闲装，坐在皮制沙发上在吃零食。从客厅的陈设，到两人的穿戴，直至他们春风得意的神态，都说明这是一对富得流油的纨绔子弟。女的端起一把古色古香的、小巧玲珑的陶壶，用优雅的姿势品了一口香茶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怎么样，臭小子，娶我不后悔吧？我早说了，现在这社会，没有钱，没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别说过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神仙般的生活，就是要生存下去，也十分艰难啊......，你老夸你老子有权有势，这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清水衙门里一个高级打工的，再说那也是天上浮云一片，很快就会消失的，只有把我爸给我的两千万元，存在银行里年年取利息，供我们享用，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看得到、摸得着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是，可是，你、你别忘了，权、权、权.....，没有权，你，你就寸步难行......，有、有了权，就、就能呼风唤、唤雨，就、就能驱使一大、大批人，就、就能像个魔术师，想要什么，就来什么......。”新郎是个奶油小生式的人物，说话像个旦角演员，而且还是个结巴子。他指缝间夹着特制的粗而长的进口雪茄，一会儿吃力地说着话，一会儿贪婪地抽着烟。“你爸给、给的这些臭、臭钱，算、算个屁......，有、有了权，还愁、愁没、没钱......，哼，我、我爸有权，还、还愁、愁捞、捞不到钱，哼，要、要多少，就、就有多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贪污受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不、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敲诈勒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不、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买官卖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不、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怎么个捞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不用捞......有、有人就会自动送上门、门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哪有这么好的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有、有啊......，过、过年，收、收压岁钱，家、家里人过、过生日，收、收寿礼，生病住、住院，收、收补养身体的钱，婚、丧事还要收、收、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收、收你妈的腿，有权的人就是收、收、收，而我爸的钱是靠自己的本事挣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没有我爸，你、你爸能挣那么多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反正有钱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权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有钱，退休后就是一介平民，谁认识你，谁理睬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有、有权，现、现在多风光，再大的富豪都要在权势面前跪倒，你爸、爸不也是这种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在利用你们。我爸说过，现在这社会，光有钱不行，还得有权。我爸认你爸，是认他手中的权，而不是认他的人。”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不管怎么说，还、还是权力重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是钱重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还是权力第一位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是钱的位置最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不、不，是、是权、是、是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好好，这两者都是生活的必需品，缺一不可，不过现在这社会，有权的没钱，有钱的没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那为什么不把这两者结合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怎么个结合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譬、譬如......，我、我娶你......，你嫁，嫁给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权、钱联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对、对，这也是、是交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文明点，这是交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对、对，是、是交易......，这样有权、权的找有、有钱的，有钱、钱的找有权、权的，像、像我、你组成一家人，就可以成、成为人上人，就、就可以天马行空，就、就可以八面威风、举世无敌，就、就可以在世界著名的风景区，再、再买一座更豪华的别墅，再、再雇上一批丫鬟、佣人，再、再买几辆进口轿车，这、这样，我们的生活就、就会大大地、大大地，超过红、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让我、我们的下、下一代......，再下、下一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到这里，我的心情像潮水一样起伏着，翻腾着，并深深地思考着：这样产生的杂交第一代、第二代，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货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荧屏上的新郎还在尽情地结结巴巴地描绘着未来，他说着说着竟忘形地手舞足蹈起来......，这小子，神魂颠倒到极点，一不小心扑通一声摔倒了，左腿膝盖碰伤了，痛得他哇哇地直喊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桂桂，快过来，看看先生的伤口。”新娘尖声吆喝着“要不要包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荧屏上桂桂出现了，她穿着女主人给女仆特制的天蓝色的衣服，匆匆跑过来挽起新郎的裤腿看着。膝盖没有破，只是发乌，她便给他轻轻揉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哎哟......，痛、痛死我了......，小、小贱人，你、你想整死我......。”新郎突然大发雷霆，狠狠地扇了桂桂两耳光，又用右脚把她踢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桂桂双手掩面在委屈的哭泣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哭什么？是你惹先生生气的，快过来给他道歉、赔罪。”新娘厉声命令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桂桂仍站着不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反了你了！快过来！”新娘把桂桂拉过来说：“跪下！跪到那儿给他按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桂桂不但没有跪倒，反而扭头朝着门外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新郎和新娘更加恼羞成怒，两人联合起来，女的抓住桂桂的头发，男的抽出皮带，无情地在摧残、折磨着这朵含苞待放的花蕾......。</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够了，够了，这就够了。”本来我早就对现在社会某些现象看不惯，今天亲眼目睹这场人间惨剧，我真像沉闷多年的火山，突然爆发起来。我怒火中烧，可是没有发泄的地方，找不到一个表达我激动、愤怒的场合，也没有评判公理的机会，我只得向潘老夫妻咆哮，我真像晴天响起一声炸雷，我管他们能不能接受得了，便劈头盖脸地连训斥带谩骂地吼道：“你们都是桂桂的亲生父母亲，你们都是心地纯洁善良的人，你们都是嫉恶如仇的人，你们的心也都是肉长的，难道你们就忍心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让那些乌龟王八蛋们，这么欺侮她？这么折磨她？这么摧残她？你们还再三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她往火坑里推，你们应当扪心自问一下，你们对得起谁？是对得起自己，还是对得起女儿，还是对得起亲朋好友？你们谁也对不起！谁也对不起！谁也对不起！那些人都是些什么货色？寄生虫！社会渣子！没有一点人性的、丧尽天良的资产阶级分子！让我们的子女为他们服务，没门，我们就是讨饭，就是饿死，也不要祈求他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只图自己一时痛快，狗血喷头地把潘老夫妻恶狠狠地骂了一顿，然后停下来静静观察着他们的反应。潘老夫妻嘴唇翕动着、哽咽着，不一会儿他们都抑制不住自己极其复杂的感情，两人抱在一起失声嚎啕大哭起来。接着，桂桂走过来，一只胳膊搂住父亲，一只胳膊搂住母亲，也大哭起来。顿时，哭声在客厅里回荡着，我心里也觉得酸溜溜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刻钟后，哭声停止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仍怒气未消地问潘老夫妻：“我说的对不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对，我们听你的。”潘老垂着头，用手背抹着眼泪说：“可是，可是，这孩子的出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好办，我想好了，让桂桂再补习一年，明年考大学。我们一定要把桂桂培养成有用的人才，让她对付那帮王八羔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这钱、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来负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太好了，太好了......老郑，你就把桂桂收为干女儿吧......，不，她本就是你的干女儿，来，桂桂，谢谢你干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桂桂从来没有给别人下过跪，这次却毕恭毕敬地跪在我面前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于2002年11月8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