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

天行者

大凡住在风景优美地方的人都有一种优越感，曾经旅游时就常常这么想，原因是生话中有美景相伴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无论是身在此山中的于美景的熟事无睹，还是欲辦已忘言的感悟的灵光乍现，都是身处胜境相忘于自然的适然所至。人移景换，或山或水，或云或树，或苍茫或清寂，皆惊喜于心得。可惜这种惊喜日渐消退，可贵的是在纷扰中你还能抽出一段心情来看风景。 现实和想象的距离总是无法填补，生话在美景之中人的日常，你也认为是幸福的。对于我居住的小城来说，家门口仿古街满街的玉兰树，也算是生活在美景当中了，这平日看惯的景致，总郁结的让人难以言说。 后街种上玉兰花成为一个景点才是近些年的事，今天我用手机记录它的时候玉兰花已经谢了，不再洁白，褐色的残花如一树的枯叶，时不时发出腐败的气息，惨不忍睹。我经常在此路过，繁花盛开的美景我是见过的，但花朵的凋零总让人觉得是一种谢幕，难免有些悲欣伤怀。疫情期间封控在家，我也曾独享过繁花盛开的寂寞，这一街的花为我一人而盛开，是何等幸事，因为慨叹于花事的无人欣赏，曾作过一首小令：庚子初，疫起于人祸。蜇居月余，闻后街玉兰花放，月夜前往，以释疆锁。故居本街旁一小院落，居三十年，后拆建起楼，已依稀难辨。只是玉兰局促于高楼之下，岂有昔日寻常巷陌可人哉？ 一街花千树，恰与月下逢。花本十分白，月添清一分。新舍距百步，故园隔万重。夜深别巷陌，旧事不可闻。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诸事的看开，后街于我来说也是身外景物，无所谓褒贬，只有喜欢不喜欢。什么时候发现了它的改变开始不喜欢它的？生硬拼凑陌生荒诞，简直不能容忍，或者说它只是一个仓促的面子工程。 胡思乱想间身后有人叫同志，回过头来，是一个花白头发清瘦的环卫工人，穿着显得大一号的黄蓝相间嵌萤光条的工作服，手里拿着扫帚簸箕。同志，这还是先前年间老式的叫法，在现在称帅哥美女的时代显得很有年代感了，只有上世纪七零年代前的人才知道这种特殊年代革命性的称谓。他支吾着对我说等人请到旁边等不要耽误他扫地，现在工作不好找也不好干，打扫不及时要扣工钱的。还抱歉地说你要是早一个星期来，就可以赶上花期。看着他为我遗憾的样子，我也表现出遗憾来应和他。 花开时你没来，花谢了你却到了，这种没有在最好时侯遇见的遗憾，道尽了阴差阳错身不由己的无奈。 　　我真的为这一街残败的花遗憾吗？我生于斯长于斯，我遗憾的是找不到一个记忆的入口去把它们复原，大体上拼凑成昔日的模样。这人造的街景不再有童年时纯真朴素的情怀。我也不是在等人，我知道和我一起玩过的伙伴自从迁出后街就再也没有回来，告别了后街也就告别了童年，偶尔再见时已是风尘仆仆的中年大叔，说话时客气得令人生畏。童年时能交到无话不谈的朋友，此后的路途中再也找不到相似的灵魂。 儿时的后街没有这么多的商铺，是一个低矮的居民区。那时街两旁是巨大的梧桐树，春天花开时满街紫霞云锦般铺开去，树相连花亦相连，深深浅浅的紫一直延伸到街的尽头。总是在早上没有做完作业就忐忑地去学校；抬水时兄弟间常常为桶的前后争得面红耳赤；晚饭时大人从疯玩的孩子中间喊回自家的孩子；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溜进文工团看武生咚咚咚的将一窜跟头一直翻到舞台的另一边。我的童年，是物资溃乏的时代，但有大把的时间去玩，所有的东西都能被孩子们开发成玩具，泥巴、瓶盖、石子、烟盒、杏核甚至冰棍把，在山野田间疯也似的奔跑，在清澈的河里尽情嬉戏，只是回家后要受责打的。街尾张老太家老式木楼上筑巢的燕子，常常引起孩子们长久的围观；街中高门楼黃家的恶犬，常使路过的孩子心惊胆战；常欺负小朋友的三宝抱着被车压伤的小狗哭红了眼睛，小朋友竟对他怜悯万分。现在想来这些平淡的日子，竟也有些意思了，没有过多的焦虑但有贫穷伴随成长的寂寞，尤其是一个人坐在后街无所事事的时候。那时高考制度尚未恢复，那时的优秀不是看谁学习好而是看谁能帮家里多干活。 　　尔后就是经济搞活，后街成了小城最热闹的自由市场；尔后就是下海经商，后街又成了商业标杆；尔后又全民炒股，后街建成了最大的证券公司；尔后又发展房地产，砍掉了梧桐树盖起了高楼；这几年旅游业盛行，要打造旅游品牌，于是就有了玉兰仿古街。 人总是被一种巨大的社会洪流所裹挟，社会在变革之中前进或停滞，人在变革之中出生或死亡，所谓命运，就是看你处在了什么样的时代。 后街引进的商业化的旅游模式，与其他城市极为相似，相似的古建筑相似的旅游纪念品，全国各地的景点都能看到，也常叹于雷同的城市风景，一如单层面社会下单一思维的种种衍生。 在喧嚣纷繁的巨变之中，总是难以找到心安放的地方。我回忆我的时代不是因为守旧而是它是一种见证，时代进步了却总是少了一点什么东西，说不清楚，一种情感的寄托或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系变为利益关系后无法复原的信任。从传统封建道德崩塌到现代不平等的新契约，公信也还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春雨摧生花朵一如锦素般美妙，每次动荡之后都要用鲜花去收拾残局，无辜的花朵亦成了粉饰的文化门面，喝采过后嘘声一片。美景就在后街却懒的去看，朋友就在身边也懒的去拜访，皆因年岁增长而渐生倦意。 至今仍困囿于儿时紫色梧桐花伴随成长的寂寞，困囿于长大后白色玉兰花在高楼下的不完美，可见还是过于执拗计较，内心未能真正得自在，就是记忆中已有的，也未能找到表达的出口。尽量让故事变得有趣一些，然而生活的日渐无趣让这一切都不能虚假的增补，我觉得不论何种对于时代变迁的表达，能把你的真心话说出来，就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可惜的是，小城在经济发展中渐显颓势，或者就从来没有我想的那般繁荣过。花事衰退于初春的午后，寂静的后街，寂寞的小城。 年轻真好，从不知疲倦。少年时期欣喜于憧憬而老年时期漠然于习惯，儿时的街景就此别过，早已忘了端着缸子去买冰棍、忘了学会自行车在后街飞驰的快乐了。 20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