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鬼 子” 老 王 （上）

老张

作者：张锦涛

本故事纯属虚构，可以对号入座。

　　

老王，本来叫王伯伦，但是年轻时人都叫他王不论，很多年里都这样叫，不是故意恶搞他，只是当地人的口音习惯，有些叫转音了，就像把他叫“鬼子老王”一样，当地人把吹唢呐的都称呼为“鬼子”，也是以讹传讹，几乎没有人知道它原本是“龟兹”（qiu ci)两个字，更不知道为什么唢呐会跟“龟兹”两个字扯上关系。

对，老王是吹唢呐的，吹了快一辈子，他爹当年带着他从河南到渭北过来落户的时候，货郎担子里就有一把唢呐，他爹在老家当地就是有名的吹鼓手。老鼠儿子会打洞，老王打小就会，几乎不用学，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吹得比他爹还好，那年他爹过渭河背粮食被水吹得没影儿了后，就有人说他是新“鬼子王”，因为十里八乡没有人能吹出比他更好的滋味。

　　老王脾气好，叫他啥都答应，谁叫都答应，他年轻时人常叫他“鬼子不论”，年纪大了就被叫“鬼子”老王，也有人背地里叫他“黑鬼子老王”，老王的脸的确黑。

老王技术好，吹得美，《啦呱》、《喜迎春》、《抬花轿》、《百鸟朝凤》这些唢呐名曲没有他不会的，民歌流行歌曲一听就会， 而且每一曲都吹得味道十足，那些颤音、装饰音、强弱转换等等技巧炉火纯青，让听的人无比享受。只要场合合适，总有人一次次起哄叫他再吹一曲，老王就再吹，喜庆的，能让树上的枣儿高兴地跳起来，悲伤的，可以让一旁的黄狗花狗都流下泪来，更能让棺材后面的孝子扯长了声哭得愈发难过。周围人听得如痴如醉，老王闭着眼睛只管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脸上没啥表情，只在换气的时候鼻翼翕动着，身板挺得笔直，手指灵活得让人匪夷所思。

　　当再一曲吹完，老王肯定是累了，但他不说累，说：不能再吹了，人家下面还有事呢。这句话很有水平，既让人觉得老王有大局意识，还不扫大家的兴，同时暗含：谁要再起哄，就是不懂事了。等到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老王便会悄悄地夹起唢呐坐到一旁喝水抽烟，多年的迎亲送葬喜乐哀乐，早已让老王知道什么时候该仰头，什么时候该低腰，比如现在，他就知道他该悄悄地坐在角落里，把场子留给别人。他把唢呐哨子取下来轻轻甩一甩，放在一只耳朵眼里，同时取出一个装过什么药的铁盒子，把里面备用的几个哨子挨个儿轻轻试一下，都音色畅亮不干涩，就又放回盒子装进口袋，然后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的喝水，好像他刚才出了大力，有点脱水了。

接下来，周围的事似乎都与他关系不大了，除了偶尔与人交流一两句，大部分时间他都眯着眼睛，看不出来他在注意什么，在想什么，但是，跟老王经常在一起的几个吹鼓手都知道，老王在想心事。是的，老王有心事。老王的儿子跟媳妇闹离婚大半年了，昨天老婆又打电话哭着说媳妇跟儿子要离婚，她要带着孙子回来了。他知道，根源在他老婆牡丹这里。儿媳妇晓月是个文文静静的大学生，一点不像有的川妹子那样泼辣，虽说没跟自己一个屋檐生活过多久，但是能感觉出来脾气不错，也通情达理。自己老婆乔牡丹更不是个费事的女人啊，跟自己半辈子了，不能说有多贤惠，但是麻利能干，明事理识大体，大事面前绝不糊涂，可就是这样的婆媳，怎么就闹得水火不容了？

老王没事就琢磨，但总是有些想不通，有时觉得问题不大，有时又觉得问题不小。儿子建峰大学毕业后就近在山东蓬莱找了工作，据说那地方古时候就叫做蓬莱仙岛，都是神仙住的地方，这些年老王一直没去过，但是他从儿子他们的照片里看出来了，确实很漂亮，紧靠大海，气候湿润环境优雅，去年老婆去了蓬莱之后，她也时不时会跟老王发视频，看她身后的海浪有多高，看儿子媳妇给她买的新衣服，看那种硕大无朋一两个就算一碗的鲅鱼饺子，后来她还学会了拍抖音，发的东西里面不是小孙子怎样玩闹哭嚎，就是公园商场海边这里那里的逛，惹得老王都想冒险去逛一逛蓬莱。可老王不敢冒这个险，他一离家远就会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有两次差点要了命。

第一次就是他刚来渭北高原以后，爷俩同时换水土，上吐下泻，他爸到底是成年人，几天就扛过去了，七、八岁的他吐得脸都绿了，也看了几个大夫却都没啥好办法，有人说用故乡的土泡水喝几天就好了，可那个年代，哪里容易有“故乡的土”？后来总算慢慢好了，但他的身体一直没有了原来的壮实，好在肺活量没受影响，吹唢呐气息还那么长。

之后的好些年里，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包括娶乔牡丹前后的许多开销都是他这个小“鬼子王”吹出来的。

再后来的一次，就是流行青壮年大家都外出打工的时候。

眼看儿女学费越来越高花销越来越大老人吃药越来越多，他吹的显然不够用了，就跟着村里的一拨人去贵州修公路，一朝被蛇咬的“鬼子王”走之前就给自己准备好了一矿泉水瓶的“故乡土”，可前晚因为老婆乔牡丹给出远门不知归期的丈夫饯别，让他多吃了点凉肉，一大早便蹲了两回厕所，等到其他人在门口催喊的时候，匆忙之中还是把最重要的两样东西落下了——身份证和“故乡土”。因为总是集体行动，身份证当时倒是没那么重要，但是“故乡土”的遗忘，差点再一次要了他的命，让他回不了故乡。有心眼多的出主意：在大家带去的各式工具上刮土用，这个点子还真管用，吐和泻止住了，但还是跟那次一样，人总是蔫蔫的，没精神，没办法就一个人回来了。

从次以后，“鬼子王”就认命了，他意识到自己就只能待在家，东村西堡的去吹，吹柴米油盐，吹春夏秋冬，吹他王伯伦的苦辣酸甜。

　　可这样原本比较平静的日子，有一天因为孙子的到来而打破，老婆牡丹要去蓬莱仙岛照看孙子了。

计划往往没有变化快，媳妇晓月原本是计划让娘家妈照顾月子和孩子的，娘家妈原本是退休护士，照顾产妇婴儿是专业，当然也会更贴心，可到她生产将近，她爸钓鱼半夜回家摔断了腿，即时住进医院，她妈自然得左右伺候。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爸这还是髋骨粉碎性骨折，时间肯定得更久，将来还不知道怎样，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当然，这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赶紧有人来替换，不用说，第二人选就是婆婆牡丹了，于是，一个电话，乔牡丹赶赴蓬莱儿子家上班了。

跟老王刚好相反，乔牡丹很喜欢去外面，原来当村干部的时候就常常早出晚归的，尤其做妇女工作热情很高，动不动把家暴媳妇的男人劈头盖脸一顿训，大家评价乔主任的工作能力也很强，乔主任自己也对应付这样那样的家庭矛盾比较自信，因此对于从没出过远门而这次要去滨海城市蓬莱儿子家“上班”，她充满了憧憬，是怀着一腔的喜悦登上了通往蓬莱仙境的特快列车。

老婆走了，家里就剩下“鬼子王”和他老娘，他娘年级不算太大，但是早早有点老年痴呆，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给他们娘俩做饭，给晚上外出挣钱的儿子留门，坏的时候会把自己丢到外面不知道家在哪里，因此“鬼子王”更不敢远离，每次跟完事吃饭的时候趁机给他妈夹两个肘子肉、条子肉馍便早早回家，这样娘俩一顿饭也就都解决了。其实这些年很多时候“鬼子王”都这样做，即便牡丹在家也这样。乔牡丹人麻利干活有力气，性格却有点野，不爱在家呆，也不大喜欢干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婆婆妈妈这些女人活，在锅案上的乔牡丹更是有两个特点：快、乱，每到做饭时候她总是急急呼呼进厨房一会儿就听喊“吃饭啦！”，饭味道倒是不算太差，但绝对不会多精致，不过这对原本就不大讲究而且经常有机会好吃好喝的“鬼子王”来说也过得去。

另一个特点就是乱，她做完一顿饭厨房上上下下就像刚待完一帮客人一样，东东西西乱七八糟灶台地面里里外外沥沥拉拉，“鬼子王”不太说啥，因为他不怎么进厨房，但是一生比较爱好干活细致的婆子娘就很看不惯，但凡进厨房就忍不住的嘟囔“吆！不得活了，胡整呢，胡整呢！”，她不敢太大声，怕媳妇听见呛她两句，难受的自然是她，因为当过多年妇女主任的乔牡丹跟谁说话都从不怯火，而且火力不弱，“鬼子王”他妈自忖不是对手，所以从不跟儿媳妇正面交锋，但是只要进厨房总会条件反射似的嘟囔“吆，胡整呢！”，即便犯糊涂的时候，这几个词的嘟囔也是张口就来。“鬼子王”当然知道他妈对媳妇的看不惯，但是也不去管，他知道管也白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知道说了也不顶啥，他老婆不会听了就能像他妈希望的那样，弄不好还会激化婆媳矛盾，再说这又不是啥原则性问题，随她去吧。

但是，乔牡丹也开始“水土不服”了，很多年跟丈夫、婆婆能和平相处的乔牡丹，才去儿子家不到一年，就跟儿媳彻底搞不到一块了，基本的矛盾当然是从生活习惯问题开始，最后升级到责任、经济、感情一系列问题。

（上篇完，请看下篇。欢迎多提宝贵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