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

来秋

离开家乡久了，有时难免怀念曾经熟悉的人和事，在岁月的河流中，那些在儿童时期就扎根于脑海的经历，往往深入骨髓，一辈子都忘不了。

前几天，在火车站遇到一位家乡的老友，自然要问一些家乡的变化，诸如家乡的人越来越少，很多田地都荒芜了，集体盖的房子因年久失修，大多已经拆掉，林场仅剩的十几户人家零零落落的维持着昔日繁华热闹的故土。

“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简单的活在那片曾经养活了几千人的山林，之所以说简单，因为他们只是活在，比如二宝，就是和我们从小玩到大的二宝，，，”

“二宝怎么了，他也快六十了吧？”

“他快死了！”

老友的回答瞬间让我呆住，我望着车站里熙攘的人流，那些陌生的面孔渐渐地都变成了一个模样，，，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是人口大爆炸的时期，光一九六六年我们林场就出生了八十多个孩子，而林场那时也就三、四百户人家，我和二宝还有八十多个同伴成了那一年的标志。

因为同岁，又相隔不远，因此当我们长到可以四处游荡、淘气惹祸的年纪，二宝和我的故事就多起来。

太小时候的事记不起来了，印象深刻的是我们在十几岁时到泡子里抓蛤蟆，下河摸鱼，到山上套兔子，这些都是二宝的强项，他始终比我长得高大：方脸，有点发黄的头发带着自来卷，迈着外八字的脚步，穿着破的不能再破的黄胶鞋。但这并不丢人，因为那个时候我们都是一个德行，衣着打扮千篇一律，哥哥姐姐们穿小了的衣服鞋子就是我们遮风挡雨的最好时装，破点烂点无所谓，那时候比的是谁能吃饱肚子，谁就是大哥。

二宝始终是我的大哥。

那些年跟着二宝，我学会了很多生存的技能，比如用铁丝编扒网（一种春天抓蛤蟆的工具），用细鱼线织挂子（就是织渔网），下兔子套，还有到生产队偷黄瓜，虽然我认真学习，可是还是技不如人，每次出去都不如二宝的收获多，为此，周围的叔叔婶子都说我笨，而二宝成了大家眼睛里的英雄：二宝将来肯定有出息，张三（就是我）真完蛋，偷个黄瓜还让人给抓住了，还能干啥？

邻居吴老二一边嚼着二宝给他的黄瓜，一边评价我们。

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都长成了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都到了该成家的时候，好像是五月份的一个徬晚，我和母亲趁天还亮着在园子里种豆角，村子里专职给年轻人保媒拉纤的李大吵吵急三火四的找我去她家，一同去的还有二宝，徐老五。

那时候村子里的人还是很多的，特别是年轻人，男的女的，三五成群，找对象是人们无处不说的话题，我们没有猜错，李大吵吵要给我们介绍对象。

“你说你们几个，都多大了，还找不着对象，平时一个个人五人六的，找对象咋就这么难，要不是我可怜你们，你们还不得打一辈子光棍，快走，人家姑娘走了十几里地来相亲，到哪儿会说点话，主动点，给姑娘留个好印象，说不定就看上你们了，完蛋玩意。”一路上，李大吵吵像赶着三头淘气的牤牛蛋子，连喊带骂，亲切地为我们操劳着婚姻大事。

李大吵吵家在村子的紧西头，一路上她那响亮的话语，早已告诉全村人我们去她家相对象了，于是当我们到媒人家时，她家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像看电影似的。

当我们紧张的走进媒人家的里屋，明亮的灯光下，三个正当青春的姑娘坐在炕沿上，和我们一样紧张，扭着衣襟或发辫，低着头，不敢看媒人领来的小伙子们。

“看看，我就说你们为啥找不着对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光明正大的好事，有啥不好意思的，看中谁了，互相介绍一下自己，多简单的事，快点，我可没闲工夫陪你们熬时间，眼瞅着天就黑了。”

在李大吵吵的催促下，徐老五先说他看中那个姓杨的姑娘了，我一看赶紧指着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姑娘说：“李婶，她挺好。”

媒人没有立刻回答我和徐老五，反而看着二宝说：“二宝，张三和徐老五都有目标了，这就剩下赵秀英了，她是我娘家侄女，身体壮实，家里外面的活都能拿得起来，你要是跟了她，擎等着过好日子。”

“行，我听婶的，我要她。”二宝的回答让所有人心情舒畅，屋里屋外笑声一片。

那时候相亲就这么简单，男女相中了彼此，处几个月，两家老人见见面，选个日子，就成家了。

但二宝的噩梦也就开始了。新婚对于每个年轻人都是美好又缠绵的，山村因为又多了几个家庭而旺盛，公鸡早早的打鸣，太阳早早的爬上天空，苍翠的树林里鸟儿的歌热闹得像赶集一样，勤劳的山里人也早早的开始一天的忙碌，新成家的小俩口出双入对，栽花种草，打工挣钱，笑语欢声，红红火火的过日子。

可是当人们再一次看到二宝时，却惊讶的发现他竟然鼻青脸肿的出来了，这哪像新婚燕尔的人，于是就有人打听：“哎，二宝，昨天晚上和媳妇翻跟头滚炕下面去了，咋造这德行了。”

二宝低着头不回答，好像一肚子委屈。

二宝在家挨揍的事是他家的邻居吴老二告诉大家伙的。

“嘿，邪了，二宝娶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怎么打起人来比老爷们都狠，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俩在搞快活，可是仔细听不对，是打架，那赵秀英披头散发，骑在二宝身上，轮着拳头揍，砰砰的，跟捶猪似的。”

“真的假的，二宝一个大老爷们，连媳妇都收拾不了，不信！”

“有啥不信的，我亲眼看见他们那天在院子里，赵秀英扯着二宝的耳朵，一个腿拌就把二宝撂倒了，接着骑在身上就揍，揍的二宝杀猪一样叫唤，老过瘾了。”

吴老二有些添油加醋，但二宝被老婆暴打的事越传越热闹。终于有一天，二宝和他爸妈一起来找李大吵吵。

“你咋给俺二宝保的媒，你说你娘家侄女这好那好，可是娶回家了却变成了个母老虎，你看看把二宝打的，这是一个女人做的事吗？”

二宝爸妈托着二宝的脸给媒人看，二宝的一只眼眶乌黑乌黑的，一只耳朵还在流血。

离婚，倒也容易，赵秀英说她一开始就没看上二宝，是二宝死皮赖脸的要娶她，她巴不得和二宝离婚，再找个比二宝强的男人过日子。

可能二宝被赵秀英打傻了，离婚后，二宝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爱说话，也不爱干活，整天无精打采的，见人就说活着没意思，他可能得了抑郁症吧？大家猜测着。

而然，转过年，赵秀英的娘家又托李大吵吵来二宝家说和。

“二宝，一日夫妻百日恩，秀英知道错了，和你离婚后，她又找了一家，还是没过长远，头几天，她托人和我说，还想和你过日子，你看，，，”

“婶，你饶了我吧，我这辈子都不想找女人了。”那天，二宝给媒人跪下，指天对地地发誓，再也不找女人了。

头些年，李大吵吵得病住院，我和妻子买了礼品去医院看望媒人，李大吵吵拉着我们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晃荡，好半天才说：“你们俩多好，二宝让我给害了。”

“二宝履行了自己的誓言，和赵秀英离婚后，再也没成家，也没有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现在老了，又患上了脑血栓，连吃饭都得人喂，活不几天了，唉，可怜啊！”

家乡老友谈起二宝的现状唏嘘不已，我也神情黯然，谁能想到当初一起相亲的伙伴竟然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