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窑 和 平 沟（六）

李大庆

青    年    篇

　69年元宵节，虽叫“元宵节”，但元宵没吃过也没见过。

陕北惯称“正月十五”，不见往年传统民间社火，（热闹）少了十五红灯高挂。但我们仍很兴奋，宜中大门外墙壁上，贴出了分班通知。

七零级共八个班，每班约五十名同学，我被分到五班，班主任方妙兰老师，设初中各门课程。

一度空荡冷清的宜川中学，一夜间涌入了数百名正值豆寇年华的少男少女，校园即刻热闹起来。

文革期间教学不规范，中苏在边疆发生武装冲突：《珍宝岛事件》。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号召下，学校开设俄语课，由于瑞文老师执讲：“缉枪不杀，我们不虐待俘虏……。”校方安排以班为单位，在牛家塬沟各选位置，挖掘防空洞。

学校石拱大门二台，靠放个木制独轮车，我们搭梯取下，但没有轱辘。我回家找了一块破木墩，在院子木匠的帮助下，做了个车轱辘，加快了防空洞挖掘进度。

我和同学王忠科等，分在一个掘进组，他携带一半导体，我们用洋镐挖洞，小车推土，听唱样板戏，《红灯记》倒也轻松自在。

　班里选干部，刘保忠同学被选为班长。新同学没有歧视我，（黑五类）被选为文体委员。早晨排队出操，口令：“ 立正，向右看齐…”，同学们不知看齐了没有，我是看齐了：那女同学，高挑身姿比过男生，排的队就像锯齿一样。

学校组织篮球、乒乓球比赛，我是文体委员，自然要担起为班级争光的责任。组织篮球队：郑国玺、刘保忠、张德斌、石福堂、崔海成及李大庆等；乒乓球：郑国玺、丁和仁、李大庆等，经联赛，双获学校团体冠军。

文艺节目：舞蹈《大刀进行曲》，合唱《满怀激情迎九大、毕业歌》，话剧表演《一个破碗》，（徐冬梅，崔海成、赵泉平主演）均获学校优胜奖。

　“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党的“九大”召开，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调整为“斗、批、改”为新任务。

这一年元月中旬，第一批北京知青插队到宜川。15日晚，在薛家坪发生火灾，中央派直升机，将伤者送往西安。

　69年春季，国家号召：“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市里吃闲饭”。居委会经过筛选，我家“中奖”了，理由是：我家属“黑五类”，我爸是“走资派”，我姐属“劳力”，在政策下放范围之内。

下放地点在西川二十里处“杨道村”。父亲骑车带着我，去羊道村安置接洽，队上选择安置地点，公路边“石窑店”。

我强装神态自如跟随父亲，看那快要倒塌破石窑，心情比破窑坠石还沉重：文革家里定成“黑五类”；父亲划为“走资派”靠边站；在学校抬不起头说不起话。现在又要消除城镇户口，被赶到这穷山僻壤，遗落在破窑烂院中，优越的城镇户口，将要变成农村人，再想前途……？不由得两行泪水顺脸颊泉涌而下。

　我知道，此刻父亲心情不比我好，我的情绪，再不能给他施加精神压力。便斜不正视，努力抑制不断流下的泪水。

父亲强装刚毅乐观：“川道土地肥沃，打的粮食吃不完。对面沟里是你砍柴的地方，再不用起早贪黑，离城路平也不远，我看呀，这村子就挺好。”我强装笑脸迎合父亲：“好、好，比北原上是好。”我知道，这是父亲为我宽心。

　我姐知道了下放原由，跑去城镇公社大闹：“你们觉得我是个劳力吗？ 那我就找主嫁出去，家里不就没劳力了？”公社干部大声道：“劳动力是按年龄定的，好，我看你嫁？今年你要嫁出去了，你家没劳力，就不用下放；如嫁不出去…，还得…。”我姐大声回道：“好，你们看着，转户口为证，你们说话可要算数……！”

就这样，我姐为保全家城镇户口，保护姊妹们不被下放农村，在交里兰河村，找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将自己的户口转到乡下。

在吃西瓜的季节，几辆自行车蜿蜒在降头原上，我也在送亲队伍之中。

姐姐，毋庸选择，用自己的前程和青春，保护了全家，保住了姊妹们城镇“待遇”。

　老《宜川中学》后院，东西两排厢房，文革无人破烂不堪，出后门便是操场。我们和平沟几名同学，将房屋打扫干净，铺上木板作为宿舍，晚在此居住能脱离家管，更重要的是离操场近……。

那个时候西南河边，水草清幽、鸟语虫鸣，野生鳖（王八）一排排趴在河边晒盖。

下白雨（暴雨）经常发山水，泥汤洪水推着清水汹涌而下。鳖（王八）在河中被泥汤一呛便爬上岸边，我们手拿布口袋，沿河边抢着抓，有一次煮了一锅，吃的我上火流鼻血。

天旱少雨就没鳖（王八）可抓了，守株待兔抓鳖，不如主动出击钓鳖。

水泉沟有位大哥名叫“包刚”，时常在河中钓鳖，而收获满满。我们便跟随“师傅”学钓鳖技法。

星期天，我相约高恒兴等和平沟同学抓青蛙，拽下双腿抽出腿骨，穿针引绳做钓鳖饵料。从北市岸钓到鸭湾，放绳钓鳖、河中戏水。

天色将晚，一只鳖也没钓着，眼看一盆青蛙腿，倒掉觉得可惜，便端回学校宿舍。第二天，从家拿了铁锅、油盐等调料，在宿舍炒了一锅青蛙腿，味道美极了。

事后，被班里和校方知道了，说我们“伤害益虫”。高恒星在班里（七班）受到批评；我在班里做了检讨。老师要求同学批评帮助，我同桌说道：“几只烂蛤蟆那有啥呀，还要做检讨？”我低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同桌，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女同学王菊花和我同桌，但很少说话。桌子中间虽没设“三八线”，可我从不越雷池半步，只想给她良好的感觉，感谢她“青蛙”一事说话解脱。只是互借文具时，轻碰胳膊手势说明，递文具时不自禁的用余光，悄悄瞄她那红扑扑的圆脸。

我院住有女同学胡淑英，下院住有女同学赵六妮。两名女同学，身材窈窕，体态轻盈，如花似玉。每到放学走出北门，我便前后观察，如果她俩在前，我便放慢脚步有意拖后；如果在后，我便加快步伐努力向前；如进沟至坡道，出现俩人一前一后，我快也不是慢也不得，只怕并身同行那一刻，回眸一笑。

　9月某周末，我去交里看望姐姐，突接电话父亲病了。我同姐姐连夜赶往县城医院，只见父亲脸色苍白不省人事，县医院急救一天查无结果。后送往西安人民医院，经检查确诊：“心肌梗死”，经全力救治，保住了性命。

我想：他既是个铁人，也经不起三年来的折腾迫害。

　年龄增长兴趣爱好既多。在同学丁和仁感染下，我喜欢上了乐器。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无钱购置喜欢的乐器，便琢磨自己动手制做。

选用竹子做笛子，铁棍烧红，等距离烙出笛孔，试做多根，音色不正无法成调。父亲带我去北关商场，请了盲人“胜利”帮助挑选，六毛二买了一只笛子。同时父亲“开恩”，六毛钱买了一只“盾牌”乒乓球拍，两毛二“蝴蝶”牌一个乒乓球。

借一把二胡为样，选用“月牙“木做琴盒，“荀子木”做琴杆，竹扫把握琴弓。借得师傅工具，院内小窑没为作坊。北关运输社、配种站拽马尾，多次遭到训斥；打了多条蛇，蛇皮套在镢把，可还是不够尺寸。后用多层牛皮纸，像糊“胳背”一样绷成琴面，拉奏效果还真不错。

制作二胡成功，三弦就简单了，黄泥做模、范，木胶和木屑熬制浇筑琴壳，牛皮纸绷面，三根弦一上，在琴杆上定音节，那音色真叫个纯正。

闲暇傍晚，约几个同学，（丁和仁等）坐在“和平沟”窑背梁上，望着西山余晖，弹起那心爱的土三弦，奏唱一首：“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后在企业任宣教部长，看着那成堆精美中、西乐器，想到那童年的往事。

　枯黄的树叶落了，学校放了寒假。父亲在西安治病，疼爱我的姐姐远嫁农村，家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干什么？还是主打我的“职业”砍柴。

随着年龄和筋骨的增长，梢子柴我已看不上了，便和“高恒星、王成祥”，跟同和平沟成年人：“福忠子、春喜、天才”等，选择大南川翁子沟，开始砍、运、卖的营生。

大南川“高家湾”西侧，有一条通往“八十亩滩”的深沟，沟口窄小而里面宽大，得名“翁子沟“。

宜川城距高家湾三十里，进大沟十五里，拐小沟五里处，属原始次生阔叶林区，便是我们砍柴之地，来回路程五十多公里。

　子夜，携带绳索斧头、麻袋破被、铁锅干粮 ，拉上架子车出发，天亮前到达高家湾。

店主听敲门便知：砍柴的来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羊汤（杂肝汤）早已备好。掏出冰冻成石的窝头递给师傅，几刀成块放入碗中，原汁原味的羊汤便端在手中，羊汤管够随吃随加。（两毛钱）饭后拉车进大沟、拐小沟，到达砍柴处。

沟里原有林场伐木点，文革停业。所砍柴火，是林场多年清林所致，砍伐不成材的各种杂木，码放成垛早已干透。我们截取树干，捆绑背下坡至车子旁，一车五捆既得。（多了拉不动）

　 中午车子装好，吃点干粮喝点冰水，开始出小沟。车重路窄，几处需要大伙齐力，抬起一边车轮才能勉强通过。

出了小沟便是林场所在地，天已擦黑车放路旁，扛着轱辘、破被（好被子不能拿）及铁锅，上坡至没有门窗破窑洞中。

此沟通往“砖庙梁”属古商道，时有骡马驮队经过，应急歇脚便在此破窑中。多少年？窑壁烟熏乌黑，地上一层干骡马粪便。我们将麻袋铺在上边，抬进几根细木料架起点燃，（院外木材成堆）窑洞顿时暖和起来。架起铁锅，熬一大锅包谷汁，坐在松软的“地毯“上，靠着暖和的篝火，就着咸菜喝着香喷喷的包谷汁，那也叫一个“美”呀。

半夜睡得正香，劳累一天腿部抽筋清醒，眯眼窑顶一层烟雾顺窑口冒出；篝火顽强不息闪动着火苗；调整枕头，（木头疙瘩）细想：“这要比红军爬雪山条件好多了”。寒冷侵袭，拉了拉被头，合衣蜷缩在被窝中。

　早晨出窑一看，满天大雪，山林、天际白茫茫一片。深知，这一趟砍柴可要受苦了，并无暇顾及、更无心欣赏那好一派“北国风光”。

几人扛上车轱辘收拾家当，三步一滑来到架子车旁，手握车把肩套拉绳，寒风凛冽、 雪肆虐地，一步退半艰难负重出沟。

返回高家湾比平时晚了些。嗅到羊汤味肚子也直叫：“冒上了，这次破例。”还是那个大老碗，还是那碗羊肉汤。

上了石子公路，低头拉车看着双脚，半融的积雪早已浸透鞋袜，登一步退半步行进艰难。停车路边解开大裆棉裤，不知尿了多少？只见裤裆汗水，化作热气上冒。伙计们调侃说：“要不要给你拿个棍，不然……。”稀零的雪花飘着，遇坡互帮协力前行，在山川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串串车辙和脚印。上到八里桥，一路下坡直到北关柴市。

　柴火拉到北关柴市，有买主围了过来，经纪人（老婆）忙着筛选买主说和价格：“大雪纷纷下，柴米都涨价，快来……。”平时9厘一斤，今天卖到一分了，很快成交。经纪人过最后一称前，抽出两根柴火，作为酬劳。

柴火卖到西窑，装车送到坡下，背至院落码放整齐。买主从窑中拿出零钱，抹点唾沫：“一、二、三…。”挣得五块两毛三。

晚风渐冷雪花在飘，看着棉袄外层透明“盔甲”，敲击“砰砰”直响。回到家母亲端来，加了鸡蛋热气腾腾的白面条。

用一次卖柴挣到的钱，经审批，购置一双棉手套，一顶蓝色带耳帘的棉帽子，一双高腰解放鞋，添加了御寒装备。

　一次拉、卖柴进到院子，妹妹告诉我：“爸爸回来了”。我一进门：“爸，回来了”。不知是高兴、激动、还是委屈，转身快速出窑门，这眼泪又夺眶而下。

这一个冬季就这样度过，两天半一趟，不记得跑了多少趟？这是我离开家乡最后一个砍柴季。

　大雪时节雪如期，

白羽舞动节气归。

愚叟茗茅添雅韵，

后生茫野为棉衣。

待 续

23.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