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益顺

　　离别，对有的人来说是一种解脱，对有的人来说却是一种痛苦。对于一个92岁的老人来说，这两种感觉可能都有，但也可能是一种不习惯。同床共眠了超过半个多世纪，突然发现床的另一边空空如也，内心犹如跌进了冷酷的冰窖，连眼角流出的泪水也会凝结。在死寂的深夜里，独自一人蜷缩在床上，没有人陪伴，没有人陪说话，唯一活跃着的是过去的一切的一切生活片段和生活情景，像独自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面看通宵电影一样，明明是很疲惫，却又不舍得那诱惑人的剧情，好不容易眯一会儿，天又亮了，生物钟又催促她要起床干活了。她是一个老派的妇女，勤劳惯了，年轻时天还没亮就得起床为一家人煮早餐，到井里挑水（那时候还没有水龙水），把该干的家务活都干完，最后才能自已吃早饭。

而今，她如常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起床，不需要干家务活，吃早饭又太早。洗漱完毕，穿上体面的衣服，然后驻着拐杖，走出门去，走上大街。她每天早上都要去家族的祠堂里祭拜祖先，老去的族人的牌位都放在祠堂里，这些人大多都是她认识的，有长辈、同辈、也有先她而去的小辈，祖祖辈辈，从这里生，这里长，也从这里老去。她与安放在这里的多数的亡灵，或多或少都有着交叉的故事，有着共同的语言和宗族密码，从创世祖的兴衰、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她有无数的话语需要倾诉，无尽的思念需要寄托。她望着那一排排的供奉着的牌位，内心有一种被祖先庇佑的踏实与安稳。守夜的族人才刚刚起床，睡眼惺忪地喊了她一声：“姐，早！”她却已经跨出祠堂那高高的木门槛，走向对面的菜市场了。

她几乎是市场里的第一个顾客，只有几家才刚刚开档，其他的还在陆续进货。“姐，早！”商贩们热情地与她打招呼，殷勤地向她推荐着各种货物，她已经是老主顾了，买东西从不用讨价还价，不管是鱼、菜或者肉，指定要最优最新鲜的，小贩们从不敢欺骗她，知道她出手阔绰，生怕会失掉这位豪客似的，有时还会帮忙拎东西，顺便护送她回家。

　　有时候，她买完菜后也会自己拎东西回家。左手拎着十几斤重的东西，右手驻着拐杖，走起路来步伐矫健，稳稳当当，尽现吃苦耐劳的本色。街上的人，大多都会主动与她打招呼，到了她这种年纪，已经不必论辈份大小了，见面都要尊称她一声“姐”。街坊邻居们都开玩笑说她越来越自由洒脱了，做啥事情都不必再受当家的制肘与监督，完全可以随心所欲。想想以前，一大早起来拜佛念经，当家的又怕她着了凉又怕她饿肚子，总是在一旁唠唠叨叨，扰得她不能清静。她上街，当家的又担心她被车撞。她爱串门，当家的不爱串门，彼此总是为此冲突不断。老派的男人习惯了用各种规矩和规则来传达对爱人的关心，却往往会引起彼此的情感误会，平添不少烦恼，甚至会惹得她伤心落泪。现如今，他走了，她才猛然发现，过去吵吵闹闹的日子里原来藏着无尽的爱意。“阿父（孩子他爹）啊，你有福享不着啦，好吃好穿的都错过了，早知你走的这么突然，我真该让你吃好穿好过得也舒服啊，阿父啊哦！”平日里，不经意间，她常常用哭诉来表达对丈夫的思念。

儿女们都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族人与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也会时时来探望她，她也知道生死不依个人的意志，努力地做到不拖累子女。只是思念之情既挥不去，反而更浓。她认为人死后灵魂不会立即离去，冥冥之中总是有一个人影环绕在她左右，在她睡觉的时候为她守卫，在她上街的时候保卫她的平安，在她生病的时候为她祈福消灾。同时，她也希望在她孤独寂寞的时候，他的灵魂能来与她交流，为她解闷。那一天，风和日丽，她端坐在客厅里，正与一邻居闲话家常，有一只蝴蝶翩翩而至，在她面前绕着圈，像是在表演独舞。她惊讶地望着蝴蝶，说：“阿老，莫非是你显灵来看我吗？”——莫非是她对他的思念已经到达了最深处，思念化作蝶？！她试探着伸出手掌，蝴蝶竟然也飞了过来，停在了她的手心上，张开了黑色翅膀，翅膀背上有很好看的矿石青色斑点与图案。“阿老，来喝茶。”她又打了一声招呼，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仰，心想这蝴蝶一定是他的灵魂化成的。蝴蝶飞到了茶盘边沿上，扑打了几下翅膀，然后又飞到了悬挂在客厅中央的“福”字之上，在“福”上方的黑色镜框边沿停驻着不动，仿佛是在暗示，它正在为她、为这个家送来了福祉。

她21岁结婚，人生走过将近一个世纪，经历了朝代的更换，时代的变迁，遭遇了九九八十一难，生命早就开出花，结出果。但她每天还是很虔诚地诵念佛经，盼望着有朝一日也能够修成正果，正如那蝴蝶一样，由虫到蛹再到化蝶，飞向天空，真正实现生命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