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藏55年的回忆——知青往事(一)

佛珠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深刻的回忆，有的的使人悦愉，有的使人伤感，有的使人懊悔……。而知青往事的回忆，是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让人百感交集不能自己，所以我不敢轻易回忆，一直洞藏心底。今天是上山下乡55周年纪念日。五十五年岁月稠，知青往事已经酿成了陈年老酒，到了敞开心扉品味的时候。 1968年12月6日，是我终身难忘的日子，是我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天天气晴朗，冬日暖阳。“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扎根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等大红标语贴满校园墙体。“热烈欢送知识青年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的再教育”的横幅标语在风中飘动。高音喇叭不断地播放着革命歌“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背着下乡的行李，也背着“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思想包袱，心事沉沉地走出校门。 校外街道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路边停放着十几辆戴花披红的大卡车。我找到写有我名字的车号，上面已经站了很多人，有的在高呼口号，有的在放声高歌“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我爬上车厢，也想和他们一起唱，可是嘴巴动了动，愣是唱不出声音来。 我茫然地望着车外，车旁围着许多前来送行的人群。有父母送子女的，有兄弟姐妹道别的，叽哩呱啦地叮咛着，嘱咐着。我很羡慕那些有亲人送行的同学。可是说着说着就有人哭了，一人哭引来一片哭。我的泪水也涌了出来，但还是强忍住沒哭出声。我悄悄地坐角落头行李上，手上翻弄着小红本《毛主席语录》，思绪却回到两个月前…… 那时刚过完国庆节，学校就招开“上山下乡”动员会。明确指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备战备荒应对美苏战争威胁的战略布署；是教育革命与工农相结合、培养革命接班人的需要。所以老三届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百色高中是市重点学校，学生都是从各县招考来的，所以这次上山下乡的原则是：农村户口的打哪来就回哪去；城镇户口的可以选择回本县安排插队，也可以由学校安排和百色户口的学生一起到广西最边远山区田林、隆林、西林去插队。 我毫不犹豫地报名去最远的西林。担心不被批准，还割手指写血书：坚决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最艰苦的西林插队。有人笑我傻，放着条件比较好的田东不回，偏要去条件差的西林。可谁知道我心底的苦衷？当时文化大革正风头火势，当个芝麻官的父亲天天被造反派挂牌批斗、带高帽游街。父亲性格刚烈，常“负偶顽抗”：“老子提着脑袋干革命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就凭你们说我是走资派、反革命？笑话！”以至引来更多的拳打脚踢，惨不忍睹。我生性懦弱，所以我选择了逃避。当时学校派糸斗争激烈，学校组织基本瘫痪，插队事务由军代表和工宣队主持。工宣队长四十岁左右，像父亲一样和蔼地对我说：很理解你的心情，但西林确实比较远，恐怕以后你一年到头都攒不够回家的路费，难道你以后都不回家看父母了吗？去田林同样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被工宣队长的真挚所感动，最后决定去比较近的田林插队。 临去插队前的一个星期，我请假回田东与家人告别。原来的家已经物是人非，我们被造反派抄家並赶出大院，蜗居在街道民房里。爸爸被关牛棚，妈妈被派下乡，两个大妹已经比我先行一步到本县农村插队去了。跟了我们十几年的老保姆也被造派撵走了，家里只剩下两个读小学的妹妹留守。妈妈闻讯从乡下赶回来，抱着我哭了起来。因为我打小体弱多病，妈妈不放心我一个人离家太远，劝我回田东插队，说再难也有亲人互相扶持。但我去意己决，妈妈也无可奈何，只好一再叮嘱我一定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妈妈从钱包里抽出三十块钱给我，那时三十块钱相当一个工人的月薪。我说不用带那么多，但妈妈说“穷家富路，多带些钱傍身，以应急需之用”。然后又从抽屉里翻出四瓶鱼肝油，说农村生活艰苦，带上这个补充营养。看到妈妈事无巨细的叮嘱，我差点就动摇了。被关牛棚的“走资派”是不准会见家人的，所以我无法跟爸爸告别，只能带着牵挂离去。不知道身患伤病的爸爸是否经得起那些“劳动改造”？…… 想着想着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浑然不知汽车是什么时候出发。中途被汽车颠醒后吐得一塌糊涂，吐完了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中听见有人喊“到了！到了！田林县城到了！”我晃悠悠地站起来顺着锣鼓声望去.只见街口处有一群人在敲锣打鼓迎接我们。卡车缓缓从街道经过，街边、河滩上堆满了乱石断木、碎砖烂瓦，一片狼籍。有人惊呼：“这就是县城？那么破败！”迎接我们的干部解释说，县城刚刚经历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山洪爆发，我们才知道山区的自然灾害这么严重。 我们被安排到电影院休息。晚饭后田林县知青办连夜招开知青大会，公布插队落户具体事宜。从这一天起，我们的共同名字就叫“知青！”我们这批知青有百色高中、百色初中、百色技校共300多人，分别安排到八渡、板桃、旧卅、平圹四个公社插队。知青在电影院席地而睡了一晚，第二天搭着几辆大卡车分头出城，奔赴各个公社所在地。 分配到旧卅公社的有30多名知青，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来到了旧卅公社所在地旧卅镇。旧卅公社又把我们四个百高女生以及十二个百初男生分到南合大队，另外十几个百初女生则分到了那度大队。我们在旧卅公社临时搭建的篱笆茅屋住了一晚，次日午饭后，便分头跟着前来迎接的大队干部步行向目的地进发。 我们踏上一条黄泥大路，前往南合大队弄合村知青点。公路是沿着山谷延伸，两旁青山郁郁葱葱，头顶蓝天白云，谷底溪流潺潺，知青们原本沉闷的心情都活跃了起来。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领队的干部说“到了，那就是弄合村！”，我们抬头望去，村子挂在半山腰，好一个“白云深处有人家”。 我们沿着斜坡往上爬，来到村上已累得气喘喘。村子共有三个队，几十户人家。十二个初中生分到了一队和二队，我们百高四人组分在十一队。 小小山村一下子来了十几个知青，村民们都纷纷出来看热闹，悄悄地议论着。田林壮话和田东、百色壮话差不多，虽然我不会说，但也能听懂个大概：“听说他们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真可怜！”“一个个长得像豆芽似的，能干活吗？”“唉，本来我们就人多地少，现在又来一拨人分食”。……似乎並不太欢迎我们。 山区天黑得快，才四点多钟已经近黄昏。十一队队长瘦高个，窄长脸，四十来岁，他简单讲了几句欢迎的话，就给我们分配房东。小梁去了记分员家，小邹去了民兵营长家，小苏去了一对姐妹家，而我则留在队长家。 分配好房东后，我们4人就各自跟房东走了。此时，到田林插队的几百号知青一下子化整为零，我有点茫茫不知所措。 记得队长宣布我分到队长家时，有一个小男孩大声嚷嚷说“还分到我们家呀，我们家都快爆了！”村民们都笑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感觉是不太乐意接受我。当队长把我领进家门时，我才明白小男孩嚷嚷的原因。原来队长夫妇有五个子女，小男孩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爷爷，总共八口人，已经够拥挤，再加上我，屋子真要爆了。 房东阿婶四十岁左右，长得很好看，满月脸，大眼睛，面色红润。阿婶叫她大女儿“阿车”领我到住处放行李。阿车十五、六岁，长得跟妈妈一样漂亮。阿车带我走到大屋后门，开门就见山沟，长满了權木丛，很是寂静。紧挨着大屋右侧是一间吊脚楼式的木板小厢房，房里有用原木钉成的小床和小凳。小厢房原本是队长为已成年的大女儿刚搭建的，没想到被我“鸠占鹊巢”了。 第一次在房东家吃饭，房东阿婶倾其所有来招待我 : 一碟腊肉，一碟焖黄豆，两碟叫不出名的青菜。房东阿婶一边往我碗里夹肉，一边用不太流利的桂柳话说“这是野猪肉，不常有，你多吃点”。几个小孩眼勾勾地盯着腊肉不敢动筷。我说“大家一起吃呀。”小孩子两三下就光盘了，看来平时也很少有肉吃。 晚饭后，阿婶和她大女儿阿车带我回厢房。我问阿车“厕所在哪里？”阿车说“我们这里没有厕所”。我很惊讶“那大小便怎么办？”阿车说“大便就到后山无人处屙，小便就在自家后门屙”。我说“那多不卫生呀？”阿婶说“没事，猪呀狗呀一下子就把它吃干净了”。我哑然。 阿婶给我点上煤油灯，说“累了一天，早点睡吧。”然后母女俩离开厢房，走进大屋关上了后门。我望着静悄悄、黑洞洞的四周，吓得赶紧关好门窗，躲到被窝里蒙头躺下，却辗转难眠。舟车劳顿三天，来到这没电、没厕所、没自来水、人生地不熟的穷乡僻壤，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脑袋一片空白，任由泪水往外涌…… 冷冽的山风拍打着小木屋，树上传来猫头鹰阴森的叫声，小屋仿佛一只无舵的小船，在漆黑的海面上茫然飘泊…… (待续) 注：图片均来自网络，致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