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离别

忘宵之君

01 我心急火燎地赶到了火车站附近的那家冷饮店。没进门，就透过玻璃窗看见里面坐着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女性，毫无疑问就是她。虽然我心理有所准备，面对她本人的刹那，我依旧呆若木鸡。多少年了，我一直在思念着她。当年我是那么的爱她，追求她。好像也是这么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她婉然拒绝了我，留下一封信。原因就在那封我至今未曾拆开的信里。那是她私人的秘密。她说如果爱她的话就永远不要看它，但是她又说不愿瞒我一辈子。至今我还珍藏着。猛地见到我的梦中情人，我的心快提到嗓子眼儿了。好快啊，转眼十年过去了。她毫无迟疑地认出了我，看见我从椅背间挤过来，两颊不禁泛起些许不易察觉的红晕。我有点激动，不料被椅腿绊得踉跄一步。她不由自主地欠起身，伸过手来想要搀扶我。“你看你，还是那么毛躁。”她微笑着说道。语气是那么自然，就像相处多年的夫妻。我顺势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也算是行了见面的礼节。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打招呼才好。是老朋友？还是旧恋人？我说不出话来，视线怎么也离不开她那更显成熟和韵味但依旧年轻漂亮的脸庞，同时也没有撒开她的手，我怕这又是一场梦，稍纵即会逝去，再次失去那魂牵梦绕的细柔和温暖。她有些不好意思。“我给你也要了茶，我记得你不喜欢汽水。”她还是那么体贴。 这次能够与她见上一面，得感谢这个神奇的世界。她离别时曾说过，“我会回来找你的。”而现实中，我不想看到的人天天都会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最想见到的人却像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无尽的等待是痛苦的。每当我心灰意冷时，心中保留着的那一丝丝不灭的火种就会燃起火苗，激励于我，照亮我心。我相信六度分割理论，无论两个人是否认识，生活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他们之间最多需要六个熟人关系便可建立联系。我固执地认为我们两人之间依然保持着某种量子纠缠、心灵感应般的联系，也包括梦中的对话。偶然是必然的表现，必然就在偶然其中。与其无尽的等候，不如固执的寻觅。功夫不负有心人。偶然间，通过熟人的熟人打听到了她。她正要去某地办事，路过西安。所托之人回复了我，说他也是十分劝解、百般说服，如何让她趁赶回成都的火车之前，逗留三两个小时见我一面。如何就算没有缘分，正好就乘火车回去，省得尴尬。事情千回百转，迂回曲折，便有了这次会面机会。我寻思着，没有勉强要她答应什么，既然她答应见面，也定是心里留存了几丝昔日的感情。 02 我挨着她坐了下来。透过窗户玻璃能看到热闹的车站广场，成群的出租车以及人头攒动的街道。我忍不住侧目偷偷打量她。她变得更加楚楚动人了。头发比以前更黑，脸上仍然只是略施淡妆，皮肤还是那么的白皙。对她来说我可能没太大变化，只是比以前瘦点儿，腮帮上的胡青更重些罢了。穿着还是那么随便。她低下头看手里的茶杯。“你现在怎么样？”她眼睛始终看着杯子里的茶水，问道。“挺好的，”我终于恢复平静，“回西安后，一直在一家研究所工作，哪儿都没去。我基本上无大变化，工作上出差很多，但从没有机会去四川。”“那么，”我有些迫不及待，反问她，“你过的怎么样？现在做什么职业？其他什么的是否都好啊？”“我挺顺利的，”她抬起头说道，“去年秋天，在成都开了一家服装店，联营品牌，生意还算红火。”“你真不错！”我不知道该怎么夸她。这就是她，还是像十年前一样的贤惠能干。我实在是想直截了当地问她，她的生活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另一半？但我有所顾虑。像她这样貌美年轻的女人，又出入商圈，周围追求的人肯定不少。很难相信她还会孑然一身。若不使希望破灭，还是不知道为好。可这事必须知道。我左右有些心神不定。服务小姐来加茶水，因她的气质所吸引，离开之前向她投出了羡慕的一瞥。“这个服务生是不是很像你原来小店雇的那个女孩儿？”我有点没话找话。她莞尔一笑。“这儿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她没有直接回答我，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的小店那里也不知该成什么样子了？”“我们去看一下吧。”我来了精神，建议道，“保证能准时回到这里，不耽误乘火车的。” 钟楼仍然是古朴的模样，人民剧院前仍然爬满了青藤。只是西北电影院被翻新后建成了一个购物广场，大差市边上也耸立起了一家名为凯悦的酒店。走过大差市向北，小店位置就在那里。我停住脚步，指着那里，“那就是你的小店，”我说，“——新世界。”她的小店名字。我扭过头来，看见她有些吃惊。她站得离我如此之近，我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气息，和透过她那薄薄的衬衣所散发出的皮肤的温馨。我真想一把将她搂住。微风送来了芬芳的花香。我们默默无语地走近了小店。这里已变成了一家较大规模的肯德基快餐店。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目送她走进了那间充满儿童欢笑的厅堂。那时我也是站在这里，看着她向店员交待什么，微笑着走出来。我们只是相互注视，幸福就会涌遍全身。那时候，我有多么的幸福！我知道她一定会像我一样时常思索，是什么阻隔了我和她的关系发展，难道仅仅是因为别人对她的社会偏见吗？我知道她不在乎。难道是为了我与她哥哥之间那个实际已不再存在的友情吗？也许那时我们都太年轻、太自私。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结束得又那么迅速。她说她需要冷静一下，留下一封信后就走了，离开了这个城市，离开了哥哥，离开了我。我居然是那么理解她的离开。今天是我们分手后的初次重逢。想到这，我的眼圈有些发红。我抬头望向她时，她也是眼眶洇湿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透出了一堆疑问。不曾开口，我知道她一定在想什么。自然，像我这样的男青年，独身应该不会长久。作为家里的独子，我的孝顺是不会让父母伤心的。况且已分手这么长时间，信里已把私密之事都告诉于我，对这桩姻缘她不再抱什么希望。“你现在还是单身吗？”她小心地问。我抿着嘴点点头。果然，知道我仍然独身后，她的脸显现出难以名状的内疚表情。很快，她缓过神来，“会好的，会好的。”她喃喃地自言道。我盯着她，她微笑了一下，这笑容瞬间感染到我，我的心里也顿时充满喜悦。 03 返回火车站路上，她很自然地将手挽住了我的臂膀。起初的拘束似乎已经慢慢消失，逐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亲密感。随后我们之间的交流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一家小门面的服装店里，她一件件地试款式，一件件地问做工，而我则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她。我对她无论做什么样的业务都饶有兴趣，我有这样的耐心。我做梦都希望有一个妻子能这样让我去陪伴。她了解我，我的长处便是耐心。后来，我们坐在露天的一张圆桌旁吃了点东西。两个人都没有胃口，只有那酸甜的饮料，让我们找回当初一起喝的汽水感觉。阴云散去，天已放晴。阳光透过树叶撒下来，在杯子中闪烁。悠扬的音乐在耳畔，为感情升温推波助澜。可以看出来，她的心情变得非常快乐和轻松。“说说你的情况吧。”我感觉时机已到，鼓起勇气请求她。我深知此举的风险，如果知道她已结婚，我心存已久的梦想将会完全破灭。可是我心不由己啊。“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她还是那么聪颖和善解人意，她意识到我所说的“情况”也就是指她的婚姻状况。她抚着手里的杯子，“先是我叔叔的同事介绍过一个对象，没有见几次面就散了。之后，接连又介绍过十多个。时间最长的也就处了一周吧。后来就不再去见了。”她止住了话头。还好，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到了地上。“为什么不再找了呢？”我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你不是也没找吗？”她反问我。说完，她似乎感到有些失言，脸发红起来。我忽然明白，她决定终生独身是因为冥冥之中有我一直在等她。她寻求被爱的情绪似乎在不断积蓄，无法得到宣泄。我不知是安慰她好还是亲近她好。爱意涌在心头，我却努力克制自己，只是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纤细的后腰上。谁知顿时一股暖流传遍我的全身。她看上去有些激动，呼吸也急促起来。我们之间同时产生了一种无以言表的感觉，那张一捅就破的纸终于被捅破了。她忽然瞥了一下手表，“哎呀，可别来不及了！” 她走进车站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广场，被广场四周建筑物上披上的晚霞所吸引，那一圈镶上了浅玫瑰色的轮廓，就像她的心情。我把她送上了火车。又要离别了，她这一去，怕是一切再会恢复到原样。我站在车窗外，抬头仰望着她，从黑色的眼睛一直到那美丽的嘴唇，尽收眼底，怕有丝毫遗漏。我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对她表白？为什么不对她说，我独身一人就是因为在等她，无时无刻不在惦念她，期待她？“祺深！”当火车突然一动时，她急促地喊起我的名字来，“祺深！……”她在等我表白！站台上的管理人员挥动手中的小旗，驱赶送行的人退出线外。我快速从身上掏出了那封未曾拆开的信，递给她说，“这是你的秘密，还是物归原主吧。”我真是没用，还在做无用功。“不！”她看到信封保存得完好无损，只是有些褪色，知道是我对她的特别用意，便用手推回，坚定地说，“这秘密虽然属于我的一部分，但是你，值得永远拥有它。”“可是，可我想要你的全部！”我镇静地一字一句地说，“你得嫁给我！”我终于说了出来。“下周我就去找你，去求婚，行吗？”“好的，行的——一定行的！”她微笑着，语无伦次地哽咽道，眼眶已被泪水浸湿。火车加速行驶了。 我看着车窗里的她随着火车渐渐远去，看见她边擦眼泪边朝我摇摆手臂。这是第二次的离别，与第一次有天壤之别，如此离别却好似重逢。我站在站台上，对着火车远去的方向忍不住大哭起来。我才不管旁人怎么想呢，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一种幸福到了极点的宣泄。 2023.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