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柳亚子诗词选》

金忠

作者 金 忠

图片 金忠等

诗人柳亚子坚持用旧体诗词记录现实生活，讴歌进步思想，在中国近、现代革命史的每一个重要时期都有他的诗作，都能看到他的态度，听到他的声音。他一生创作诗词七千多首，被文史界称为“诗史”。

细读《柳亚子诗词选集》，最深切的感受就是：他的创作激情、创作灵感与社会变革或社会革命的方向高度契合。1958年去世，伟人毛泽东给他敬送花圈，刘少奇、周恩来、郭沫若等为他执绋，吴玉璋在公祭大会上为他作悼词，何香凝为他题写碑铭，如此哀荣，肯定与他在每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上都能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诗词作品有关。

柳亚子一生追求进步、向往革命，是一个赤子情怀与政治包袱兼具的诗人，就是这种情怀和包袱成就了他跌宕多姿、堪称传奇的人生。同时他的诗词思想内容和艺术水平也达到了同时代诗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在近现代诗歌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

早年柳亚子受家庭影响崇尚明治维新，反抗慈禧太后的封建腐朽统治，1904年那拉氏万寿日他赋诗道：

毳服毡冠拜冕旒，谓他人母不知羞。

江东几辈小儿女，却解申申詈国仇。

（柳亚子《十月十日，虏后那拉万寿节也，记事得二首》。录其一）

年轻时他凭着一腔热血追随孙中山参加辛亥革命，1907年他写的《吊鉴湖秋女士》四首写的更是激昂悲壮，被现代网络推举为柳氏创作的“最好的诗”。这里录一首以窥全豹：

漫说天飞六月霜，珠沉玉碎不须伤。

已拚侠骨成孤注，赢得英名震万方。

碧血摧残酬祖国，怒潮呜咽怨钱塘。

于祠岳庙中间路，留取荒坟葬女郎。

1912年元月，柳亚子应邀赴南京临时大总统府担任骈文秘书，当他了解到当时的革命军已与袁世凯已达成妥协，对他们“约定在清帝退位后推举袁为大总统”一事，很是失望，很快托病辞职，他的《感事》诗就写在这个档口：

龙虎风云大地秋，酸儒自判此生休。

功名自昔羞屠狗，人物于今笑沐猴。

痛哭贾生愁赋鹏，飘零王粲漫依刘。

不如归去分湖好，烟水能容一钓舟？

1915年柳看出袁世凯有“易总统而皇帝”的逆谋后赋诗《孤愤》：

孤愤真防决地维，忍抬醒眼看群尸。

新美已见杨雄颂，劝进还传阮籍词。

岂有沐猴能称帝，居然腐鼠亦乘时。

宵来忽作亡秦梦，北伐声中起誓师。

不仅在每一个历史关口都有他的诗篇，更值得称道是他的眼光和远见，伟人称其为“人中凤麟”。

创作于1929年的《存殁口号》四首中的第一首：

神烈峰头墓草青，湖南赤帜正纵横。

人间毁誉原休问，并世支那两列宁。（诗人在这首诗尾自注“ 两列宁”指孙中山，毛润之）

有学者认为，1929年，毛泽东刚刚发动秋收起义不久，诗人能有这样的认识，应该说是慧眼独具。从现存史料看，这是文化界最早讴歌秋收起义和人民领袖的诗歌。

身处国统区的柳亚子在1932年得知井冈山红军在1931年取得第三次反“围剿”胜利，欣喜若狂，创作了《怀人四截》，其中写道：

平原门下亦寻常，脱颖如何竟处囊。

十万大军凭掌握，登坛旗鼓看毛郎。（诗人自注：“毛郎，乃润芝也”）。

毛伟人曾用两首《渔家傲》记录了第一次和第二次反围剿的军情和气势，柳亚子则从诗人的视角补写了朱毛红军第三次反围剿的胜利，这是诗人的敏锐还是历史的巧合，谁能推测呢！

柳亚子生前被郭沫若称为“今屈原”，这是一种很高的赞誉，他却赋诗道：“亚子先生今屈原，鼎堂此论我衔冤…”大意是说：“郭鼎堂说我是当今的屈原，我觉得是有些小看我了…”

细品柳诗，它有传统诗词的音韵美，意象美，在“兴、比、赋”和“用典”方面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创造了“柳诗”特有的风骨和意境。毛伟人曾给予极高的赞赏，他说“先生诗慨当以慷，卑视陆游陈亮，读之使人感发兴起（见1945年10月5日毛泽东致柳亚子信）。”我以为这个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柳亚子是政治活动家，更是诗人。南社、民革、民盟等组织是他活动平台；诗词是他斗争的武器。作为南社盟主，柳亚子写诗崇尚“唐音”，这是他诗词俊朗之处；他的诗词用典频繁，不好懂，这或许是他诗词不能“普及”的原因。我读柳诗是从他跟伟人毛泽东的诗词唱和开始的。有人说“毛唱柳和”是当时诗坛盛事，也几近成为新文化运动后中国诗坛旧体诗词的绝响。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及词人特质时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读《柳亚子诗词选集》，感到特别畅快的就是他在诗词创作中表现出来的、一生不变的赤子情怀和喜怒皆形于诗的个性特征。

在阅读过程中，我特别爱读柳亚子与伟人之间的“赠诗”和“诗词唱和”，我以为那每一首都是柳亚子诗词创作的巅峰之作，每一首都能给人以特别的审美愉悦，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读起来依然令人陶醉、“感发兴起”，我想这大概就是诗词艺术的魅力吧！这里摘录几首以共分享。

1945年8月，毛泽东飞抵重庆与蒋介石开启历史上著名的“重庆谈判”。柳亚子当即给毛泽东写了一首七律，名为《赠毛泽东老友》：

阔别羊城十九秋，重逢握手喜渝州。

弥天大勇诚能格，遍地劳民战尚休。

霖雨苍生新建国，云雷青史旧同舟。

中山卡尔双源合，一笑昆仑顶上头。

除此之外，柳亚子创作了多首赠与伟人的诗词，妙语连珠，在柳诗中皆为上品，堪称瑰宝。

如“心上温馨生感激，归来絮语告山妻。”

如“入座风光霁月中，矜平燥释百忧空。与君一席肺肝语，胜我十年荧雪功。”

如“云天倘许同忧国，粤海难忘共品茶”等等

“重庆谈判”期间，柳亚子正在编辑《民国诗选》，他想收入毛泽东的那首《七律·长征》诗，担心传抄有误，拟请毛予以校正。不料毛伟人亲笔书写了那阕著名的《沁园春·雪》相赠，柳氏读罢，“叹为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当即依韵奉和一首。两首词分录如下：毛泽东原词《沁园春·雪》

柳亚子和词：《沁园春·次韵和毛主席咏雪之作多不能尽如原意也》

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浓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毛唱柳和”当时在重庆引起轰动，形成文坛奇观，几成中国古典诗词唱和绝响。

同样具有诗人气质、正在山东统兵的陈毅司令员按耐不住诗兴大发，他的一阕“沁园春”，真正折射出了当年重庆诗坛盛况：

两阕新词，毛唱柳和，诵之意飘。想豪情盖世，雄风浩浩；诗怀如海，怒浪滔滔。政暇论文，文余问政，妙句拈来着眼高。倾心甚，看回天身手，绝代风骚……

新中国成立前后，柳亚子与伟人除《感事呈毛主席》和《浣溪沙》等有名的唱和外，他还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今天读来，自然诗味盎然。如1949年“毛主席电召北行”他写诗道：

六十三龄万里行，前途真喜向光明。

乘风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向北溟。

如《无题》

二十三年三握手，陵夷谷换到今兹。

珠江粤海惊初见，巴县渝州别一时。

延水鏖兵吾有泪，燕都定鼎汝休辞。

推翻历史三千载，自铸雄奇瑰丽辞。

又如：

离骚屈子幽兰怨，风度元戎海水量。（《叠韵寄存毛主席》）

这些诗词或诗句，都体现了诗人“惯作惊人语”的风格。诚如伟人在致何香凝信中所言，作为“有骨气的旧文人”，诗如其人，他的诗词和他的人生一样，都走到了他所能走到的最高境界。

在品读柳亚子诗词过程中，我查阅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毛泽东书信选集》，从1944年11月到1949年12月伟人一共给柳亚子写了六封信，有谈局势的，有谈诗词的，有关心柳氏个人生活的，也有提醒斗争方法和处理具体问题方法的。尽管内容不同，但都表达了对柳氏的关心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