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年夏至

曾允浩

<p class="ql-block">  “哀草连横向晚晴,半城柳色半声笛。枉将绿蜡作红玉,满座衣冠无相忆。”时光来复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很喜欢戏剧,以至于天天去,日日品。坐在台下,听着台上戏子包含情感的对白,看见戏袍翻飞、刀光剑影、剧情起伏,无不使我痴迷。我仿佛置身于其中,一梦千年,尽管曲终后我反应过来这只是场戏,但我仍为此落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平日在戏馆里的消费对于家境较为富裕的我来说还是毫无负担的,仅需一壶茶,些许零嘴,再与旁人唠嗑两句,时间顺着茶水入腹,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很多年,旁人如潮水般更换不止,唯有我还是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不曾改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日傍晚,最后一场戏结束之后,意犹未尽的我正缓缓离座,抬头看见刚刚在台上闪耀的主角——那是一个穿着华丽戏服,身上因刚刚表演完而微微冒着热气的老人,他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跟着他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伴着他轻快的步伐,我来到了戏馆的幕后,走进了专属于这位老人的房间:这是一个光亮的房间,两边挂满了五彩的戏服,居中的是一个有些年头的梳妆台和精美的镜子,台上摆着几个脱了色的相框,几支勾勒眉角的笔,一封泛黄褶皱的信夹在了中间,角落里还摆着一台厚重的唱片机,在透过玻璃的夕晖下反着温柔的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随手将唱片机打开,在开头的沙沙声后,咿咿呀呀的声音伴着锣鼓声响起。他缓缓抬起头,温和地说:“我在这待了四十多年了,你是第二个从第一次来到这个戏馆后每天都会来光顾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啊?”我感到有点惊讶,没想到这么个主角般光鲜的老人竟然会注意每天几乎不重样的观众。对上了他那热切的眼神,我不禁感到有些疑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一个人是他,”老人指了指台上的相框,相片中是一个眉宇轻柔如少女,笑容和煦的少年与一名身着军装,面露英气的青年的合照,继续说:“他的位置都和你坐的一样。你认识他吗?”我摇了摇头,感到有点莫名其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眼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下了,原本挺拔的背脊也弯了些,我有个错觉,眼前的不再是那个在戏台上供人敬仰的戏子,而是一名普通的老人,平凡,瘦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是吗?哈!也是,都三十多年过去了,大陆和台湾的关系依然没有修复,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再见了吧”老人的气息在不断的减弱,仿佛岁月就藏在了他的话语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您和他是有什么故事吗?啊!对不起…”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赶忙道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没事,都过去了,我和他的故事也不该烂在我心中了……”伴着老人常年唱戏的嗓音,故事娓娓道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是炮火纷飞的30年代末,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年轻有为的军官第一次来到了戏馆,见到了稍显青涩的少年在台上唱戏。少年的一颦一笑都牵动了人们脆弱的心神。从此,军官便成了戏馆的常客,后来二人相识,每当没有战事的时候就会过来听戏。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年的演技也日益成熟,他为军官演尽的悲欢离合;伤痕日益增多的军官仍然回来听戏,但是他也越来越沉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概是初遇之后的第九年,军官突然给戏子寄来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三十八年内,我一定会带你去台湾,不留你孤身一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想都没想,戏子选择了答应。但没想到,从此再无音讯,那一封信,就是他们的离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在烛火未明,仅有火光摇曳这满地冷清的戏馆了唱了三十七年,未曾间断,他尽可能每天都演好,唱好,只为那个少年郎在重逢之时还能看到他那最好的年华,纵使后来他名满老城,座无虚席,但他依旧孤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听闻白党的高层军官大多数是被迫离乡,到了台湾,甚至很多人都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他如今仍为此唏嘘不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许多个月圆之日,当月光洒向了戏馆的地面时,戏子常常躺在地上,想着在海峡那头的军官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回忆着故人、故乡与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戏子等待军官,已经等了三十七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故事结束了,怀着沉重的心情,我与老人道了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走出戏馆,看着街上的自行车如时间潮水般流过,形形色色的人走过,不留下痕迹;有轨电车开过,带走了时代的尘埃。现代与历史碰撞,我仿佛见到了戏子与军官的重逢,见到了不同于人们常说的戏子无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不需要知道半个世纪后是否还有人知道这个故事,还是否有人会学戏曲、看戏曲。我只知道,有一个戏子等一个人,等了三十七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的夏至日,戏馆突起大火,事发突然,人们只顾得上自己,没有人去帮助台上的主角。人们传说老人在火海之中跳着死亡之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老人应该是看到了自己曾幻想过无数次的军官,正在大街上骑马奔来,老人穿着初遇时的那件花影重叠的衣,花腔应和着一首陈年的曲,在火焰之中重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他等待他的第三十八年夏至,他静静地在舞台中央,火场中心和衣睡去。从此,不理朝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