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断断续续下了十几天的雪,山坡上、田野里、屋顶上卧着厚厚的雪,道路上的积雪没过了膝盖。午饭后,雪停了,东边山上的雪光刺得人两眼发花,再仔细一瞅,太阳露出苍白的脸。久违了,这阳光,湾子里的老老少少都从清冷的屋子里走出来了。</p><p class="ql-block">啪,啪,啪,几个男孩子拿着长棍子,敲打屋檐上的冰挂。细看那些冰挂亮晶晶的 ,光溜溜的,上面有胡萝卜粗,可下端细细的宛如一颗颗钉子。</p><p class="ql-block">“不要敲冰挂,太危险,连喜。”五婶对着仰面敲冰挂的堂弟说。</p><p class="ql-block">“这儿的冰挂多,赶快到我这边来敲啊。”连喜对着几个小伙伴喊,“没事的,娘,你放心,我们会保护好我们的眼睛。”</p><p class="ql-block">“明明,你不要在那儿敲冰挂了,你快把我吓死了。”八婶对明明叫着。</p><p class="ql-block">“那我们去池塘溜冰吧。谁去,跟我来。”连喜一声吆喝,几个小伙伴跟着跑到池塘那边去了。</p><p class="ql-block">“唉,真拿他没办法。”五婶叹息一声。</p><p class="ql-block">接着几个婶婶跑到池塘边,各自大声喊叫着自己的孩子,让他们赶快上来,说池塘里也危险,万一冰面破了掉下去就会没命的。可那几个小子,在冰面上溜得起劲,哪里听得见婶婶的叫声?</p><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几个孩子玩累了,就回到他们的父母身边。此时,他们的父母站在湾子的正中间叙说着蜷缩在家里的苦恼。</p><p class="ql-block">“老天爷,总是下雪,树蔸子都烧完了。再不晴,就没烧的了。”五叔说。</p><p class="ql-block">“我家也是,不烧火,小孩子的脸和手冻得红通通的。这下老天爷睁了眼,看样子要晴了。”八叔说。</p><p class="ql-block">“快过年了,家里没烧的还好说,天晴了,可以上自留山挖几个树蔸子,砍几捆松树枝桠就成了。可这么冷的天,没吃的,真让人头疼。”六爷说。</p><p class="ql-block">“是啊,生产队今年就分点粮食、几斤油。这哪能过年呢?家里大人、孩子大过年还要饿肚子。”八叔说。</p><p class="ql-block">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一条大花狗跑到他们中间来了,六爷的眼里泛出光彩。</p><p class="ql-block">“六爷,快看,这是你家的狗。”小机灵鬼连喜说。</p><p class="ql-block">“是我家的,它在下大雪之前就跑走了。这年头,大多人家没吃的,我以为被人打死了,回不来了呢。”六爷捋着胡须说,大花狗在六爷的腿上蹭来蹭去。</p><p class="ql-block">“六叔,你家的狗丢了这么长时间,好像长胖了,你看见没?”五叔说。</p><p class="ql-block">“可能跑到有钱的人家去了,不然怎么会长胖了。”六爷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抚摸大花狗的脑袋、嘴巴,大花狗也亲了亲六爷的手。</p><p class="ql-block">“你说这狗还是怪通人性,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找到回家的路。”八婶看着大花狗微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这条狗跑到街上的蔡家去了。那天下了小雪,我上街买豆腐渣路过他家,看见这条狗。他家的生活条件真好啊。我们这些人一个冬天就吃腌菜,吃得我们口吐酸水,孩子夜晚尿床。可他家呢,大清早就吃青菜豆腐、韭菜鸡蛋。春天时上街路过他家,他们正在院子里剥蛇。我们这些人,只有在过年那几天,才能吃上几顿猪肉。他们吃腻了猪肉,开始吃蛇了。人吃的好,六佬的狗也跟着沾光,也吃得胖胖的。”五婶说。</p><p class="ql-block">“唉,我们都没吃的,干脆将这条狗杀了,大人、孩子解解馋。”六爷说。</p><p class="ql-block">“那怎么行了,你辛辛苦苦地喂了一场,我们杀了吃,心里不忍。”八叔说。</p><p class="ql-block">“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外气话,杀了吧。”六爷说,“ 我们太饥饿了,一个寒冬,天天吃的,除了腌菜还是腌菜。可怜的孩子们,吃了这样的饭菜,夜晚几次起床;有时睡忘了,在床上画起了地图。”</p><p class="ql-block">“动手吧,还磨蹭啥?六佬(豫南这地方对叔叔的称呼)叫大家杀掉吃,就杀掉吃吧。”五叔说。</p><p class="ql-block">“就是的,我这么说,你们不要客气了,这年头人都吃不饱,狗也喂不起了。只是你们杀的时候,不要让我看见它的眼睛,好歹喂了几年了,有感情了。”六爷说。</p><p class="ql-block">“连喜、明明,你们几个孩子赶快将狗赶到六爷家去吧。”八叔说。六爷家住在山脚下,那儿暖和点。</p><p class="ql-block">连喜在前面呼唤,几个小伙伴在后面赶着,花狗就到了六爷家的小院子里。叔叔、婶婶们也跑到六爷的院子里,赶紧关上柴门。</p><p class="ql-block">砰,砰,五叔拿起锄头,对着花狗的头颅,手起锄落,两下就将花狗打死了。三下五除二,剥掉了狗皮。开始分狗肉了,六爷拿起秤秆秤,然后说一家可以分二斤。</p><p class="ql-block">母亲将分到的狗肉洗净,切成条,和辣椒、姜片翻炒,放上水炖煮。一会儿锅里的香气氤氲。几个孩子瞪大眼睛看锅里,口里咕嘟咕嘟地响。</p><p class="ql-block">那晚,母亲煮的是干饭。待干饭煮好,狗肉炖好,母亲就将每个孩子盛上半碗饭、半碗狗肉。吃上第一口,好香啊,这肉细嫩、爽滑。慢慢地吃,慢慢地吃,让肉香在唇齿间多停留一会吧。</p><p class="ql-block">吸溜,吸溜,弟弟吃得鼻涕直流,再细看,他满头大汗。</p><p class="ql-block">“辣椒炒狗肉太好吃了,吃得真过瘾。娘,明天还烧狗肉吃吧。”弟弟一边吃一边说。</p><p class="ql-block">“傻孩子,明天就没的吃了。”母亲说。</p><p class="ql-block">“那我还想吃,咋办呢?”弟弟的眼里充满失望。</p><p class="ql-block">“小伟,出来玩啊。”连喜在外面大声喊弟弟。</p><p class="ql-block">弟弟放下碗,就跑出去了,我也跟着弟弟往外面跑。走到湾子中间,只见几个孩子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跑了几圈,有点累,我就退出来,看着他们玩。不一会儿,大人们吃了饭 ,又都从家里出来,站在在那儿聊天。</p><p class="ql-block">夕阳挂在西边的山上,也照在山坡上的雪上,竟是如此的绚丽。在我幼小的生命里,仅有的几个有记忆的寒冬,除了饥饿的感觉填充我的小脑瓜,欣赏雪景的愉悦也可以填充我的记忆。</p><p class="ql-block">“今天的狗肉真好吃,我一点不觉得冷了。”六爷说。</p><p class="ql-block">“是的,我也是一样,浑身热乎乎的。”五叔说。</p><p class="ql-block">“开春了,等俺家菜地里的菜长出来了,我送点菜给六佬吃。六娘走的早,您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八婶说。</p><p class="ql-block">“是的,六佬一个人真的不容易,回头我到山上挖几个树蔸子给你,过年好有火烤。”五叔说。</p><p class="ql-block">“几十年前,我们都在一个锅舀饭吃,我们是一家人,六佬有什么困难,我们年轻一辈就应该帮帮他。”八叔说。</p><p class="ql-block">长辈们的说话声,字字句句进入我的脑瓜。那个雪后的傍晚,那个一群吃了六爷家狗肉的亲人的言语,我怎么也忘不掉。</p><p class="ql-block">那个傍晚,吃了狗肉的我,有奇怪的感觉:平日里覆盖着皑皑白雪清冷的山坡、池塘、屋檐下的冰挂,好像也蕴藏着火热的东西,不觉得清冷了。</p><p class="ql-block">那夜,弟弟中夜没起床,一觉睡到天亮,被窝干爽。</p><p class="ql-block">2021年2月4日 信阳浉河</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