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树

茉莉芬芳

　　后院的木棉树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每年春天树上盛开粉红色的花，夏天结出硕大的果子，成熟时节，果子裂开，满天的飞絮，如云朵一般轻盈。

物资奇缺的年代，家里一贫如洗，全家7口人，5个孩子年龄都很小，吃穿用度十分节俭。孩子多，衣服不够穿，被子不够用。即使在困难时期，母亲也能想出办法，她把旧衣服经过改良秀上精美的小花，孩子们穿上爱不释手，那时觉得母亲手很巧，很大，什么东西到她手里都能解决。但是唯独让她发愁的是被子，在农村棉花少之又少，到了冬天，破旧的被子被几个小儿来回拉扯，谁都想暖被窝，母亲为此忧心忡忡。

等我们再大些，被子已挤不下了。那天母亲同村里的人讲价讨价买了一株瘦弱的木棉树，用竹篓把它背回来，她款款地说：“木棉树结出果，取出白絮填充被子十分暖和。”树种在后院，与几块稻田遥遥相望。母亲把竹子削成均匀的竹片，然后把树围起来，最后用铁丝缠在竹片上加固得严严实实，像绿色的大水桶。我担心它能不能熬过冬天，母亲说：“花钱买来的，好生照顾，野生植物生命力顽强别看它现在这个样子，以后定能成为大树。”为了更好让木棉树吸收阳光，她把周围的植物都清理干净，小猪也开始圈养起来。

一周后木棉树竟然长出嫩绿的芽儿，小小的绿色，顿时给后院增添了无限生机。母亲工作回来，就到后院瞧木棉树，小心检查叶子上的虫子，温柔的目光充满了期待。母亲说浇些猪粪长得更快，可是我觉得猪粪太臭，不愿意干。她用勺子到了粪坑里打出一勺勺的粪水，有时还溅出来，吓得我撒腿就跑，捂着嘴喊着：“臭死人了！臭死人了！”母亲拿着勺子，追着我满院跑，哈哈大笑地说：“就是臭死你。”

对面的水稻收了三茬，木棉已长到碗口粗，树干像绿色啤酒瓶，刺也掉光。每到冬天，树叶落光，光秃秃枝丫四面伸展，静静等待下一个春天。我时常抚摸它光滑的肚皮，企图爬上去，一次又次滑下来。 母亲唠叨着：“不要弄伤了树，还巴望它结果，收棉絮呢，这孩子真顽皮。”

第四年春，我发现枝丫上长出绿色椭圆的疙瘩，我把消息告诉母亲。

“漫长的等待，它终不负所望。”母亲自言自语地说。

“木棉花美吗？”我问到。

“木棉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母亲回答。

于是我天天盼望，它会开出怎么样的花呢？一个个含苞欲放的花蕾落满了枝丫，开花时一定惊艳。

有一天早晨，木棉花开了，粉红色的花朵挂满了枝头，淡淡清香顿时飘满了院子，我急忙跑去告诉地里干活的母亲，她顾不上洗脚上的泥巴，拉着我的手往家跑，一边跑一边说：“快了，快了，很快就有棉絮了。”那时我并不理解，母亲对木棉树的期待，她把新被子的希望寄托在一棵木棉树身上。而我更喜欢它的花，沉甸甸的枝丫上花儿在晨光中竞相开放，光彩夺目。

十多天后，花落了，我伤心极了。母亲顺口吩咐，让我捡枯萎的花朵，自然晾干，放到衣服柜子里，这样衣服穿起来会有一股香气。我半信半疑照做了，第二天从衣柜里拿出衣服，还真有香味，心里的失落顿时荡然无存。我去学校显摆，母亲种的木棉树，开出的花可香了，看着同学们羡慕的眼神，我神气极了。

　　夏天，木棉树结了许多圆圆的果子。母亲隔三差五就去瞧瞧，她把猪粪从便坑里捞出来和鸡粪搅和一起，放入袋子里绑紧口袋，得要经过一个星期的发酵。母亲在树头旁边小心翼翼地挖开一个小坑，把发酵好的肥料倒进坑里然后填埋。

“动物粪便要经过发酵，不可贪快贪懒，直接使用会烧根，发酵好的肥料营养丰富，减少细菌。养树要精心呵护，不急不躁，经得起漫长的等待，这样树才能结出又大又圆的果子，果子越大，棉絮就越多。”她语重心长地说。我从来没见过母亲照顾其他的什么东西像照顾木棉树这么谨慎，她经常望着树上的果子，盼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木棉树在母亲用心照顾下，树皮光滑得发亮，叶子油亮亮。

收获的时间到了，母亲早早准备了一根竹竿，在竹竿末端绑上镰刀。要在果子没有完全裂开之前摘下来，否则裂开后，棉絮就会到处乱飞，白白浪费。她站在木棉树下，用力撑起竹竿，母亲身体娇小，5米多长的竹竿来回摆动，好不容易把竹竿撑起靠在树上，然后慢慢挪动脚步，颤颤巍巍地把果子勾下来。阳光穿过她的身子，像一个皮影人，来回晃动。等果子摘完了，母亲也气喘吁吁，我捡了一箩筐的果子。

第二天太阳出来，我把昨日的木棉果子拿出去晒，到了中午，全裂开，白白的棉絮，在太阳作用下，逐渐膨胀起来，一团团像洁白无瑕的棉花糖。母亲把细絮散开，用小棍子轻轻地拍打，一个个黑色种子就从白絮里掉出来了，我摸着白絮，就像小鸡的绒毛那样轻柔，一不小心就轻飘飘起来，我感觉它们是那样亲切。

母亲做好了两个枕头套，把白絮塞进去，白絮粘在母亲的脸上，像长了白胡须，使人忍俊不禁。我轻轻松松一吹，它们飞向天空，我追着白絮跑，越吹越高，白絮在阳光下飞舞，母亲笑了。母亲做好了两个枕头，小的那个给我，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枕头，告别那个又扁又硬的大枕头，我迫不及待躺下去，鼓鼓的枕头，柔软而又蓬松，冬天特别温暖。母亲说：“头一年树结的果子少，明年把树养好了，结更多果子，把絮攒起来，就可以为你们做一床被子了。”母亲的棉被又旧又沉，我多想木棉树快点结更多的果子，攒出更多的棉絮。

那个填满棉絮的枕头，我一直用很多年，她温暖了我一生。那床棉絮还没有来得攒够，母亲就匆匆离开了我。我儿时的梦也随着母亲的离开，像白絮一样飞扬在天空，消失在风里，化作绵长的思念。往后的日子，我静等木棉花开花落，而不同的是，我已不能用镰刀去割果子，因我无法丈量它的高度，巨大无比的树干，饱含着我一生的眷恋。等到果子自然成熟掉落，我捡起来，如同母亲当年一样，晒干，轻拍，做一个小抱枕，送给儿子。

如今木棉树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前几年，村里修路为树绕道而行。每天来来往往的人累了，就坐在大树底下乘凉，再无人去捡棉絮了。在我一生里，那棵木棉树，始终是我心里最温暖的音符，它承载一个母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