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留下的谜题”

山葵

<h1><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上中学时,我就知道家里有一块瑞士老表和一支派克钢笔。那时,十二三岁的我,完全对它们没什么概念,看不出这块表有多气派,这只笔有多神奇,更未在心里盘算过,自己将来一定要拥有这样两件平淡无奇的老古董。</h1><h1> 几十年来,表和笔被母亲一直存放在衣柜的一只抽屉里。父亲耄耋之后,疏于为它们除尘和保养,就这样,它们的存在渐渐也被我淡忘。直到近日,母亲手捧自己缝制的丝绸布袋,包裹着这两个老物轻轻交到我手里的那刻,我似第一次才认识它们。搁在掌心,瞧它们的样子,禁不住让我想起,父亲盛年时,偶坐在阳台一角,拿一块绸布仔细擦拭它们的神态。阳光下,父亲眯缝着眼,那份专注和柔和的面容,至今令我难已忘怀。</h1><h1> 我还是第一次触摸这块老表和这支钢笔,父亲可曾也像我这样用指尖轻轻划过它们?他是否带着它们在大山里征兵?到军区开会?和母亲相亲?在王曲干部学校读书做笔记?是否带着它们,任两脚磨出血泡,借着表环指南针的方向,走过伊克昭盟准格尔旗,一同记录过那黄沙漫卷的荒原高坡?一同见证过,哭瞎双眼的奶奶依在村口,苦盼她当兵十八年的儿子终于还家?</h1><h1> 既然父亲提到过,这块来自瑞士最寒冷的小镇——拉绍德封的爱其华(Ogival)手表和派克笔都是他与母亲1955年结婚前买的。那我推算,爱其华极有可能是1952至1954年父亲在西安王曲干部学校学习期间购买的。具体哪年?究竟多少钱?我从未问及。当然爱其华算不上瑞士知名品牌,即使与天梭和美度等一线瑞士四类表相比,档次还要低,完全够不上高端奢侈品。但就父亲一个从沙窝窝出来的穷小子,一不懂品牌,二不知奢华二字的大老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战友帮忙挑选,才决意买下此表。对于父亲当时的薪资,一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吧?可惜,我从未见过手表的说明书和原包装,亦再无可能有人印证我这些揣测。</h1><h1> 透过表蒙,能清晰地看到表盘中央沉积的污渍。以指针中心为界,上方两排标注有英文书写体的爱其华(早期有翻译叫奥其佛)LOGO——𝑂𝓰𝓲𝓋𝒶𝓵, 和17 JEW?放大镜下才搞明白,因年代久远,原来17 JEWILS(17钻)只剩JEW三个英文字母了。指针下方是一只代表幸运图腾的跳跳小鱼,灵动可爱,栩栩如生。以及INCABLOC(防震装置)和ANTIMAGNETIC(经过抗磁处理)的标识。时、分、秒三个金色指针上最为醒目的是距离秒针顶尖约三毫米处镶有一小米般大的彩石。表壳背面有二组数字617212和2154,估计是机芯编号和出厂编号,但我遍查各个网站,现在爱其华牌子相关的信息非常有限,始终搞不清这块手表具体的款式以及出厂日期。也许贸然打开后壳,机芯上能找到答案。</h1><h1> 我重新上紧发条,屏住呼吸,秒针开始跳动啦,我抑制不住兴奋和激动的心情,感叹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剥蚀,这只老表,它竟然还活着,还活着……在冬阳的照射下,带着彩石的秒针鲜艳夺目、熠熠生辉。它轻盈地随时间之流,一圈、一圈,像是追溯着父亲走过的岁月,从沙漠、从戈壁,从大山、从江陵江的源头……慢慢靠近关中平原,回到那个牵牛花盛放的秋天——回到父亲牵着我迈进校门的第一天……</h1><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只美国派克牌包芯钢笔,非常普通的外表,鸽子灰的笔身看不出什么特别,笔杆是采用当时P-51野马战斗机座舱盖上使用的一种合成树脂材料。拧开赛璐璐制成的半透明顶珠的笔身上尾部,真空的上墨方式,今天看来设计感依然十足。久不使用,每按压一次,空中舞动的浮尘,如尘封久远的时光突然被放逐。灯影中,恍惚突现父亲青春的身姿和苦难的脚步向我走来,我正拼命地快速相迎,可只一瞬,就被硝烟弥漫的战火隔绝在外了。笔舌和笔管接口处有一闪闪发亮,便于固定笔帽的银色卡环。小心翼翼费了半天劲,才把它拧动。最精致的部分是14K的包金笔帽,经典的箭形笔夹,顶部有一芝麻粒般大的菱形蓝钻标志,紧挨菱形标志的是竖排的PARKER标识十分显著。笔帽下沿靠近笔握环处刻着1/8 14K GODO FIUD,(笔帽含12.5%的14K金)并排环绕还有MADE IN USA的英文大写刻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派克钢笔是父亲1954年底到凤县工作后,通过时任凤县公安局一个姓黑的局长转卖给他的。可能黑局长觉得父亲是刚刚上任的兵役局政委,在县里又算高工资,卖给其它人,全然不会接受花30元人民币去买一只其貌不样的小小钢笔吧?母亲提供的信息还有一条,笔的主人是当时五万人的凤县小城关押的唯一一名援藏返乡人员。具体这名囚犯究竟为什么犯事?当地是否有他的亲人?包括这只笔的第一任主人是不是还另有其人?他到底又是谁?这些问题即使我的脑洞再大,答案一定是无解。姑且暂定父亲就是这支笔的第二任主人,可具体的出厂日期和款式型号又是什么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带着笔和表的这些疑惑,我穿梭于各大网站,在⨉⨉书一位收购二手表表商的点拨下,我登录了⨉鱼网,虽然他没能帮我解答爱其华存留的疑问,但却让我偶遇了一位派克笔的行家。在这位上海网友的鼎力协助下,父亲这只笔,可以确定是早期蓝钻笔夹真空版本,属派克51系列。派克51,是当年派克公司斥资二十五万美元进行研究的一代杰作。“51”,是自派克1888年创立至1939年此款笔研制成功,正好公司诞辰五十一周年而命名。作家林语堂当年还为“派克51钢笔”做过全球代言人。其中加持“51”最荣耀的时刻,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投降书,就是美国艾森豪威尔将军用派克“51”签署的。父亲这辈子吃尽文化低的苦头,不知当年配戴这样一支笔,是不是感觉自己也有了几分书卷之气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50至1970年间,派克笔停止标注生产日期,所以我一直以为父亲这只笔的出厂日期可能介于1950至1955年间。经过上海网友的指点,我放大手机镜头,反复在紧挨金属卡环的上部仔细辨别,发现了笔身上有不完整的PARKER“5”和MADE IN USA的字样,只可惜,紧跟USA的后面本该是标注生产日期的地方,只剩残留的模糊痕迹。在此特别感谢两位陌生网友的无私帮助和细心指教,让我终于锁定父亲这支笔的生产年份,在1941至1949年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距离父亲购买这只表和笔的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七十个春秋。感念一辈子克己节俭和不喜书写的父亲,为女儿留下这两个老物,感谢母亲让我承担起保管它们的义务。虽然它们在商品市场已没有什么收藏价值,可这却是父亲除了樟木箱子里的旧军装和那几枚奖章外,一生最珍视的物品。每每抚摸它们,我都能真切感受到,父亲那久违的熟悉气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半个月的取证解惑,虽然让我确认了这两个老物的基本身份信息。但我还是对自己难过。走了快七年的老父,若地下有知,他会不会嘲笑女儿如今这种伪饰的行为?现在,我大概算得上一个得体之人了,您曾经的苦难和伟大在我心中渗透的也越来越明晰。倘若我早懂这些,何至于就连您的爱其华和派克笔,都在诡异地邹着眉,质疑我在这里装模作样地为它们而伤神?竟然还要怪罪自己的父亲,给自己铺设下又一个永久的谜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写于父亲百岁冥辰之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23年12月15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