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常常梦见母亲。梦里母亲健步如飞,四周是熟悉的田园,蕃薯地里母亲毫不费力跨过一垅垅作物,无论我怎么跑就是跟不上,蕃薯藤绊住我的脚,我大声喊,妈啊妈啊,等等我!母亲头也不回,自顾往前,一直去,一直去。有时这样醒来,眼里还有泪水。无数次梦见母亲,相同都是这个梦境,梦里,我追随母亲,她却更愿意把我留在人世间。 </p><p class="ql-block"> 即使有另一个世界,母亲也不舍把我带过去。世上每位母亲,都愿意,走在儿女的前面。</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个沉重的话题。</p><p class="ql-block"> 我见过陈梅初烈士的母亲,我见过陈锦育烈士的母亲,对于国家,她们是烈属,对于连队,她们是我们的母亲。儿子走在身前,留下母亲,每一天都是煎熬。每次见面,母亲都说,</p><p class="ql-block"> “疼。” </p><p class="ql-block"> 陈锦育烈士故乡与我相邻,自从找到烈士母亲,每年我都会去看望她,如果我把她当母亲,她未必会把我当儿子,因为她真实的儿子,在战场上光荣牺牲了。</p><p class="ql-block"> “疼。”</p><p class="ql-block"> 母亲总这么说。她活在一种残酷的等待中,她使我们看到自己母亲当年的煎熬。看望不为别的,只为我的母亲,是烈士的牺牲才有了我们的凯旋,烈士的母亲,拯救了我们的母亲,战场上我若回不来,我母亲肯定会疯掉,每次的看望,只为我没有疯掉的母亲。面对烈士母亲,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在她面前,一切告慰都是肤浅的。我只是愿意陪她等待,无论多久。</p><p class="ql-block"> 战场上,我们没有退怯过。上过战场的人,说起战场上的恐惧,竟然来自于自己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妈妈。</p><p class="ql-block"> 是的。</p><p class="ql-block"> 战场的日子,正是母亲炼狱般的时光。有什么比这样的牵挂更让母亲揪心呢!</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们当中,大多数人的母亲已经过世。</p><p class="ql-block"> 在我母亲的遗物中,还保存着当年的报纸。母亲曾努力把自己的儿子和国家联系起来。一个国家的地图不会和另一个国家的地图打仗,只有这个国家的士兵和那个国家的士兵殊死的作战,有什么比为国作战更让母亲光荣呢,这个光荣伴随我们的母亲,度过那一段,或者,终生,黑色的日子。我母亲说,天晕地暗的,头上扣着一座山。光荣和丧子,哪一样更能使我们的母亲伟大起来?我不知道,母亲也讲不清楚。 </p><p class="ql-block"> 母亲藏着的报纸是关于我在战场上的报道,他们说我是爆破勇士,炸毁敌人三个火力点,仗还在打着的时候,我的名字巳见报端,电台大吹大擂,还把我的照片印在报纸上,这把我父母给吓得半死,报纸没讲我是否还活着。于是,母亲度日如年。</p><p class="ql-block"> 战场上,我看不见母亲流泪,但是我感受得到母亲的无助。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母亲的忧愁。或许那不叫忧愁,母亲说,行尸走肉。战争在继续,热议在蔓延,我在母亲梦里,母亲在我梦中,战场上断断续续的睡梦结成母亲惊魂未定的面孔,我的心快要碎了。</p><p class="ql-block"> 我要拿什么去告慰母亲呢?我拿祖国,是的,那时我就拿这个在梦里告慰母亲,我继续作战,直到活着回来,那一刻,母亲端详着我,说不出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我们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当历史黄沙掩埋一切,胜利的喜悦随风而去,母亲被涵盖在日常烦琐碎事中,士兵的母亲无异于常人的母亲,一切归于繁华之后,母亲还是母亲。</p><p class="ql-block"> 如今,陈梅初烈士的母亲也走了,陈锦育烈士的母亲也走了,我的母亲,也走了,一个时代结束了。时代留给我们这一份愧疚,曾经被光荣的大红花包裹着,等待也好,坚守也罢,这就是我们所给母亲的。往事如烟,烈士的遗骨已经化作青山,化作白云,化作人们不灭的希望,可还有谁会记得母亲当年的眼泪。</p><p class="ql-block"> 这一切都跟秋天无关。秋天是最好时光,而我们,秋风里还听得见母亲当年的哭泣。</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