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六）（完）

忘宵之君

上篇说到靖冈要与俞洁结婚了，喜帖也都发了，但是突发意外，不知俞洁还是靖丹服安眠药寻短见……

21

“怎么了？”靖丹微笑道，“刚才乒哩乓啷上楼梯的是你？”

“你——”我指着她，“你——”

“祺深。”她含有歉意地说，“这一阵子你真是被我们搞得魂不守舍。”

她往椅子上拍了拍，“来，这儿坐。”

“我——”我坐下，“我这不是为你嘛。”

“慌里慌张的，什么事？”靖丹问。

“靖冈打电话说你——”我气喘地说，“吃了安眠药。”

“他说你吃了安眠药自杀。”我别扭地说。

靖丹笑道：“我要死早就死了，还等到今天。”

我想了一会儿。实在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我刚一接到电话就跑来了。原以为这儿都是人，谁知——”

不象是恶作剧。靖冈又惊又怒，激动得很。

忽然我的心头咯噔一下。

我俩互相望着。

“是俞洁！”我冲口而出。

“俞洁？干吗要自杀？”靖丹问。

我霎时间脸色苍白，心慌意乱。

靖冈说，俞洁一直叫我祺深的名字?

叫我的名字做什么？

靖丹说：“靖冈既然叫你去，一定有事。你赶快去吧。”

我烦躁地说：“那是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事。再说，已经没危险了。”

我在逃避。

她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安。

过了一会儿，她直言道：“祺深，你是我哥哥的同学，谈对象我想都不敢想。”

她呆呆地看着我。

我默然地坐在那里。

她轻轻地说：“再说已经不可能了。”

“怎么不可能了？”我问，“你已经嫁给谁啦？”

“不不，祺深，别说笑话。”

“如果有困难，你可以告诉我。”我说，“我会帮助你的。”

她一脸绝望。

“你有什么委屈？”

她摇摇头，“回去吧，祺深。别难为我了。”

“告诉我。”我轻声说。

“我不想让你知道。”她也轻声说。

“那么就不说。”

“不能。我不忍瞒人一辈子。”

“让过去的事永远忘记。”

“我忘不了。”她抬起头。

“就是有再大的过错，我也会原谅的。”

“祺深”，靖丹笑道：“你太孩子气了。”

“那就告诉我。”我坚持道。

“祺深，回去吧。别再来了。”

“我会一直来的。”我说，“一直来到你点头答应。”

她表情无可奈何。

“我会再来的！”我向她挥挥手，便走了。

22

晚饭后，同宿舍的人跑到办公室来叫我。说靖冈在宿舍里等我。

我回到宿舍，问道：“有什么事？”

“俞洁吃了过量的安眠药。”他站起来指着我说。

“关我什么事？”我说。

他忽然出手，给了我一拳，打在嘴角上。我踉跄几步，扑通一声，摔倒在床沿上。嘴里马上流出了血。腰硌在床沿上疼痛不堪。

对面宿舍的人伸出头来看。我连忙忍痛站起来关上门。

我说：“靖冈，我不是故意说风凉话。你清楚我的为人。我真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用手捂着嘴角，伤口在剧烈地疼痛。

“她一直喊你的名字！”

“我真不知道。我以为你说的是靖丹。”我拿毛巾擦掉嘴角上的血迹。面颊已经肿了起来。

“你跟俞洁到底是什么意思？”靖冈有些软下来。

“我连碰也没碰过她。”我说，“我对她没一点兴趣。她长的漂亮不错，但是我不喜欢。而且你清楚，我喜欢的是你妹妹。”我扔下毛巾，“其实你心里都明白。”

他变得很苦涩，说道：“可是她叫的是你的名字。”

“我真的无可奉告。”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一脸苦相地说，“我约她去看电影，她不肯出来。她说她不想看国产片，她想看《印度之行》。我说那片子还不知道翻译好了没有，谁知哪年才能上映。她又说她想看《魂断蓝桥》。我说她无理取闹。她说我永远也不会明白。她说祺深不一样，祺深会明白的。”

我怎么会知道她为什么想看《魂断蓝桥》？她完全搞错了。我跟靖冈一样无知。她把我看得太高了。

我等他说下去。

“隔了没多久，她打电话给我，说吃了很多安宁片。我赶紧去她那儿，要送她去医院。她抓住门，大叫你的名字。”

“她并不像动不动就流眼泪的女人。”我说，“我知道她是不受人支配的。”

“那天是星期六，她一个人呆在宿舍里，”靖冈说，“根本不见我。”

“那都怪你对她关心不够。”

“等她好一点，我要求离婚。”他说。

“别开玩笑了。那样就大错特错。”

“她的心不在我这儿，我娶她就更错了。”

我坐下来，嘴角犹在火辣辣地作痛。“一切事情都是误会。”我说。

“这肯定不是误会，祺深。”他盯着我，“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无可奉告。你请回吧，请别影响我的休息。”我正色道。

靖冈看着我，面色转而煞白，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终于转身走出了我的宿舍。

23

我躺倒在床上。拉熄了灯后，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路灯的橙红色灯光从窗外洒进来。偶尔可以听见一声惊醒的蝉声。

最后，天亮了。

我疲倦不堪地从床上爬起来，刷牙洗脸。

肿胀的牙龈隐隐作痛。

仿佛耳边听见俞洁的声音：“祺深，都是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的缘故。”

一口水呛住了我。我把杯子放在水池边上，不停地咳嗽。

“祺深，因为你没有接纳我，而去爱靖丹。所以我要报复，我教靖冈背弃她的妹妹。一切是为了你，祺深。”

我打了一个寒颤，呆呆地看着水龙头。为了我去折磨靖丹？如此毒辣阴险？哦不，我凭什么这么猜想？不会的，这些讨厌的声音。

“祺深，你明白了吧。为了爱你，现在我一无所有。”

我浑身发虚。

“但愿我没爱上任何人。这样就没有痛苦，也就没有自杀的行为。”

我的脸上和身上都是汗。

知了的烦噪声更大了。

我仰起头，极力想摆脱满脑子俞洁那怨恨的眼神。

上班的路上，都是中学生。光滑紧绷的皮肤，明亮无邪的眼睛。我们已经完了。明净的世界，充盛的青春，初开的情窦，都已远离我们而去。

事情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我的衬衫直贴在背上。出了这么多的汗！

办公室的吊扇摆动着。

曾经我有一种奢想：在酷热的沙漠里，我遇到了一个凉爽的酒吧。我独自坐在风扇下喝冰茶。多棒！然后我的爱人出现了。一位漂亮迷人的小姐走来，坐在我的对面。听我细说为爱而生离死别的故事。

多年过去，我扪心自问，你的爱人呢？

只有一脸的茫然。

我坐在椅子上，根本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老崔坐在对面，很平和地写着技术报告。没有多少天之前，我也跟老崔一样的心平气和，伏在案上工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世界上的一切对我没有关系。我就打算坐在办公椅里终老到头。

但是现在，因为爱上了一个女孩儿，心绪狂奔乱跳地让我无法驾驭。

我说：“老崔，我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一下。”

他抬起头，“我的天，你的脸色真不好。怎么搞的？别不是中暑了吧？”

“我想回宿舍休息一下。拜托您代我向主任请个假。”

“好的。祺深，也该娶个老婆了，生活正常点。”

我本来是不会有任何表示的，但是忽然之间，我想对人倾诉一下，不管是谁。

我说：“我就是因为生活太正常了。”

老崔听了很诧异，接着笑道：“快回去休息吧。路上当心。”

我点点头，他们是不会明白的。

我躺在床上，脚翘在桌子上。就这样一直躺下去。

晚饭也不想吃。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有人敲门。我浑身没劲地起身开门。

我愣住了。居然是俞洁。

24

看见她，我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她与我上次见到的那个俞洁，相差实在太远。她至少瘦了十斤，脸上憔悴地难以形容。那种料子很好的白衬衣，此刻穿在她身上，倒更像是医院里的病人。

见到我，她眼睛里射出了一种奇异的光。

我低声说：“俞洁，这是何苦呢？”

我明白她要说什么。

我坐到她身边，轻轻地告劝她：“你看看我，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人了，无名小丁一个。根本不值当任何人为我闹出事来。”

她静静地坐着，额角上冒着虚汗。青筋显露，皮肤像透明似的。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但是，是空虚的。

我说：“为了你自己的私欲，你影响了别人，这是不对的。”

她说：“我没有办法控制。”

“你总得试一试吧。”我低声说，“你不能想什么就要得到什么。”

“我觉得爱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对。”

“是的。”我说：“但是你不能强迫别人也爱你。俞洁，你也是有知识的人，怎么连这一点也想不通呢？”

“事情没有临到自己头上，下这种断论很轻松。”她说，“若是你，恐怕比我更放肆。”

“我会吗？”我苦笑道。

俞洁不出声。她的嘴唇有些颤抖。

“你以为只有你有烦恼？”我说，“我也有。”

她喃喃地说：“为什么不让有烦恼的人聚在一起？”

我没有回答。我递给她纸让她擦汗。我不是老天爷，怎么回答得了这种问题？

我说：“俞洁，我送你回去。家里人会着急的。”我伸手去搀她。

“以后，我们不见面了？”她问。

“有什么好处嘛。只能引起双方的尴尬。你想想，俞洁。”

“何必用这种口气说话呢。”她说。

“这是真话。俞洁，你知道我的为人。”

她笑了一笑，很是凄凉。

她忽然把头往我肩上一靠。

我很清楚这种感觉。当靖丹拒绝我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整个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

“过一阵子就会好的。”我说，“时间总是会过去的，到时一切事情都自然会淡忘的。”

我扶她到楼门口，打开自行车锁。她闭着眼睛，并没有哭。嘴唇闭得很紧。仍然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

“是回家，还是回宿舍？”

她点点头。不知所指。

我送她回家。

她坐在自行车后架上，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衬衣。

“以后要多保重，药不能乱吃。”我说，“靖冈也可以做个很好的丈夫。有了家庭，你就会有个惦记。等有了孩子，你就会改变观念的。”

她没有反应。

到了她家，我看她吃了药，坐了一刻才走。

我不能陪她一辈子，只好心狠一点。

25

不几日，党支部的青年委员找我谈话。内容大意是要正确树立恋爱观，不要玩弄感情的话。谁料想这件事怎会搞得风风雨雨。

我并没有找到靖丹，在“新世界”。她们说靖丹去四川了。

靖冈也没有再与我联系。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靖冈与俞洁终于结婚了。那是个星期天。天在下雨。两辆贴着红双喜的小轿车从胜利路上招摇驶过。然后在八所招待所餐厅包了几桌酒席。

我们曾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却如陌路人一般。而至少他不会去恨一个陌路人，但我肯定他是恨我的。

我们曾经一起度过快乐的日子——他的豪爽，我的木讷。在南京的街角，我们一边打着冷战一边诉说心事，然后去喝滚热的茶汤。

我们曾是最好的朋友。

没有什么是可靠的。友情也不过如此。夫妻之间也不是一下子就反目了？

但是，他们结婚的那天我去了。

新房里很挤，司仪口中振振有词。

终于他们相互对拜。贺客把花纸屑撒到他们头上。

他们从新房里走出来。俞洁经过的时候，我看到她，打扮得很漂亮。穿一身红色的旗袍，煞是好看。她很自然，像个演员。

她的脸平静而柔美，举止得体而和谐。

姑娘真是善变。她们太知道保护自己，因此在各种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

她并没有看到我。

他们走出新房。他们冒着细雨上了轿车。

雨还在下。我的外套潮湿了一大截。

我在留意四处，期待着靖丹会出现。

当我回转头来，终于看到靖丹站在对面不远处。

我连忙挤过去。

“靖丹！”

她看见了我。雨淋得她很湿。很显然她没有当伴娘。

我说：“只不过是一个仪式，用不着太计较。”

靖丹嘴角微动，低下头。

“去四川了？”我问。

她不回答，眼圈有些红。

我勉强地笑一笑。我说：“睡眠不足人会老的。你得注意些。”

“我喝了些酒。”她说。

“回去吧，换换衣服。”我说，“衬衫都湿了。

“没关系。”她说。

“他们终于结婚了。”我说。

“是的。”靖丹抬头看我一眼，“我真替他们高兴。”

我说：“为什么去四川？跑货吗？”

“不，叔父住那儿。”

“还要去吗？”

“对。”

我一震，“永久吗？”

“对。”

她不愿多说一个字，是因为她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你会住不惯的。要是你答应我的话——”

“祺深，不提那事了。”她抬起头，“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但是那已经不可能了。”她非常苦涩。

“世界就这么一个，人活就这么一次。什么问题还能等到下一辈子解决？事情既然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解决的问题得去解决。解决不了那是解决不了，但是我们去解决了。你说是吗？”我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

我又道：“总有一天你会忘记它的。”

我恳求道：“靖丹，做我的女朋友吧。”

“也许吧。”她说，“祺深，到哪一天，我会来找你。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得等你多长时间？”我迫切地问，“让我知道吧。”

“不要等我。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千万别等我。也许我再也不回来。”靖丹说，“祺深，你是那个正确的人，可惜你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出现。等时间对了，我也许永远找不到你了。”

“就是说我目前没有希望？一丁点也没有？”我说，“我不能帮你吗？”

“不。”她摇摇头，“别把我看得太重，你是要后悔的。”

“后悔不后悔，我自己知道。”我难过地说。

“祺深——”

雨好像下大了。

我们站在屋檐下，雨点从身边掉下来，在水里溅起一个个水花儿。

“新世界已经抵了。我的世界结束了。”她说，“祺深，我会回来找你的。到时候，你可能已经结婚了。”

“可能！”我赌气地说，“可能我已经子孙满堂。我要记着今天。”我盯着她，“永远记着。”

雨停了，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

“祺深，”靖丹说，“我要走了。”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去，是深沉的黑色。然后是眉毛，嘴唇，脸颊。真是与靖冈一个模子。甚至那皮肤，都是那种半透明的白。靖丹是固执的。她再落到什么样的处境，也不要我的帮助。她有她独特的自尊与骄傲。

她住在玻璃的另一面。而那一面是黑暗的。

我但愿我有朝一日穿过玻璃，看到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会等她，多久我不知道。

“我送你。”

“不。”她说。

姑娘再也不是你我想象中的那样，她们并不想等待谁来给予恩赐。她们很强壮。她们有她们的一套，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

但我会等她的。

终有一天，靖丹会静下来。到那时，她会想起我，会回来的。不论那时我们的年龄几何，我们都会做时间的主人的。

她临走时交给了我一个信封。那里面封存着她的秘密。她说如果爱她的话就不要看它。她说她不愿瞒我一辈子。这样就了却了心愿。她表情复杂地恳求我永远不要去看它。

她走了，还是那样漂亮。嘴唇抿的紧紧的。她回过头来，向我道别——最后的再见。

我无不充满怜爱地看着她。我知道我爱她至深。

她忽然变得很冷淡。

我不曾知道她可以变得这样冷酷坚强。她是一个强干的女子，无论在何处，都站得住脚。

她走了。

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路上。

我手里拿着那个没有拆封的信封。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好。

等靖丹回来找我吧。空闲的时候，看看杂志，听听音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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