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流坑记(3):在湖的彼岸

欧式林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龙湖西岸到东岸,有条青石垒砌、飞檐覆盖的廊桥。过桥到东岸,霍然看到几尊巨大的傩戏脸谱。傩戏在我老家叫鬼戏,早些年在乡下看的鬼戏,是真实的祭神跳鬼。本来是表示驱瘟避疫,或者是表达安庆,是酬神还愿的娱神舞蹈,现在变成娱人的戏乐了。有意思。</p> <p class="ql-block">  鬼神文化不同民族都有。汉族傩戏起源于商周时期,流坑村的傩戏却来自异族。村史馆里介绍说,把这种驱鬼逐疫的仪式带到流坑的,是北宋年代的董敦逸,开基祖董合的第六世孙。董敦逸晚年官拜监察御史,政绩卓著,名扬朝野,宋史里有列传。董敦逸奉旨出使契丹,把当地跳傩仪式带回大宋。他罢官回乡时,带回了傩具,并向村民传授跳傩仪式,相传至今。</p> <p class="ql-block">  如果对历史人文有兴趣,江西是很好的旅行目的地。从赣州到抚州,再到以徽派建筑闻名的婺源,我走过好些古村,看民宅官邸,看书院学堂,必看的是宗祠。在龙湖西岸的朝朝街时,我跟人打听宗祠在哪儿。流坑几乎是单姓血缘村,董姓是绝对大姓。说“几乎”因为有例外,村里还有两户刘姓人家。我原想在这“董干家、刘一户”的村里,打听宗祠应该不是太难的事。</p> <p class="ql-block"> 没想到沿街问了两间铺子,都说不知道。然后问一位坐在铺子门边,稍微年长的男人。男人抽着很呛人的旱烟,在烟雾里说,村里没有宗祠,以前是有的,在陌兰洲。</p> <p class="ql-block"> 陌兰洲在村子北面。走到乌江岸边,只见屋舍间的一片空地上,耸立着一对石狮。狮子身后,几根石柱子还在顽强地屹立者。这里就是曾经的董氏大宗祠了。看满地的断壁残垣,想起弘一法师在《废墟》写的几句:看一片平芜,家家衰草迷残砾。玉砌雕栏溯往昔,影事难寻觅。</p> <p class="ql-block">  我是去了陌兰州后,才去的流坑村史馆。在那儿读到的记述文字,董氏大宗祠的命运让人唏嘘。大宗祠初建在明洪武二年,近两百年后的嘉靖四十年(1561年),在广东起事的钟凌秀农民军窜入流坑烧掠,大宗祠被焚毁。万历丙戌年(1586年),大宗祠重建,民国十六年(1927年),北洋军阀孙传芳残部攻入流坑,大宗祠连同村中十余座宅第被烧毁,此后再末能重修。</p> <p class="ql-block">  “董氏大宗祠”是为祀奉流坑董氏的开基祖董合所建。南宋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董合因其第八代孙、状元董德元官至参知政事,并代天子祭南郊礼成而特旨追赠为大司徒,故祠的全称为“宋赠大司徒董公大宗祠”。</p> <p class="ql-block">  流坑董氏这样的江左望族,居然没有了大宗祠,真是不可思议。宗祠是族人的精神家园。有男丁出生,得报告族长,将名字写入族谱;婚娶要在宗祠祭告天地祖宗;如金榜题名,更要到祠堂告慰列祖列宗。倘若在世时功名显赫或是人望卓著,死后便有位列祠堂,永享香火的机会。当然这里说的族人仅限男性。我近年读过不少族谱,每部族谱都追根溯源两三千年,家族世代传承的背后,是人世间无数次的天翻地覆,然而宗祠所代表的男权社会,起码在族谱的纸页上,至今稳若泰山。</p> <p class="ql-block">  宗法社会的乡村,宗祠也是执行族规家法的地方,虽说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然而山高皇帝远,族人间的矛盾纠纷,各种盗骗或者伦理风化案件等等,只要没闹到必须送官究治的程度,多是在祠堂里公断。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以血缘为联系纽带的村落,宗祠是模拟版的衙门。</p> <p class="ql-block">  大宗祠遗址边上, 是建于明代晚期的“江都书院”。这个村里人叫做“文馆”的地方,既是书院,也是祭祖祀贤和文人聚会的场所。从下堂走到上堂,地面逐渐升高。科举时代,学而优则仕,先读书后做官,这地面处理有步步高升的隐喻吧。就书院而言,也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太有意思了。</p> <p class="ql-block"> 流坑能成为科举昌盛,仕宦众盛的江右大族,关键人物是董文广,流坑董氏的第三代。董文广生在南唐,年轻时怀着闻达于诸侯的梦想,乘舟走出流坑,来到国都金陵。可惜时逢末世,看到的全是兵荒马乱的景象。文广先生心灰意冷,回到流坑继续读书。</p> <p class="ql-block">  十多年后,南唐为大宋所灭。董文广终于金榜题名时,已经是宋真宗年代,这时的董文广年事已高,再无心仕途,决意留在家乡办学。他创办了流坑第一所书院。闭塞的山村从此走上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的道路。也是上天不负有心人,董文广创办书院五年后,他的侄子成为流坑第一位进士。其后另两个侄子和三位侄孙同中进士。表彰这一殊荣而修建的五桂坊,至今屹立村头。</p> <p class="ql-block">  书院是家族子弟读书的地方,通常是宗祠里的附属建筑,或者作为宗祠产业另地设立。流坑村史馆里有《董氏大宗祠祠规》,其中有关书院的条款写道:“择族中子弟之聪俊者,群而教之。未成材,教之歌诗,习礼以养其性情;已成材,每季仲朔侯考校三场,以验其修。”祠规里还约定,凡是勤奋愿学的族人,如果家庭无力培养,则由宗祠承担费用,“无贫富大小,咸得取资焉”。</p> <p class="ql-block">  在无人机的视野里,龙湖西岸的村落像一把梳子。湖边一条横路,连接起七条东西走向、平行排列的巷道,从南至北依序是上巷、闯家巷、明经巷、墟上巷、贤伯巷、中巷与隆巷。不同的巷道里,住着董氏族人的不同支系。</p> <p class="ql-block">  这一横七竖、规整有序的格局,倒是方便了外来参观的旅人。半天功夫,我走遍了所有的巷子,连同巷子间丛横交错,蛛网般密布的通道。董氏大宗祠是没有了,巷子里还有各房的小祠堂,大家族里是小家族,以近亲和直亲形成的建筑群落清晰可辨。</p> <p class="ql-block">  以血缘关系聚族而居,四世同堂甚至五世同堂,同胞兄弟再多也不分家,数十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作息,同一口锅里舀饭,符合儒家文化的群体主义价值观,是蛮有意思的集体生活吧。生产力欠发达的农业社会,也是生存的刚需。如铺路架桥,水利灌溉之类的工程,不是单家独户可以完成的。</p> <p class="ql-block">  有人统计过,从秦统一六国到今天,不过2240年左右,其中有1492个年份发生过战争,平均不到一点五年就有战争发生。常年的兵连祸结,同宗同族的居住在一起,显然比五姓杂处安全得多。</p> <p class="ql-block">  走在巷子里,发现巷子两端或者建有巷门,或者建有望楼。巷门和望楼风格相似,都是半圆拱门。望楼是观察村外情况的了望哨,也像门一样有关启与防御功能。如果在村子里过夜,在月光下观赏这些望楼,想必会有古诗里“繁华朱翠尽东流,唯有望楼对明月”的意境吧。</p> <p class="ql-block">  为了保护古村,政府在村外盖了安置楼,留在老宅的,多是舍不得离开的老年人。在巷子间流连,发现村子已经半荒废,很多宅子没人居住。中巷走到一半,看见一家大宅门前坐着一对石狮子,门楣上挂着“理学名家”匾。翻看手机里预存的功课,这里便是明代中宪大夫、刑部正郎董燧的故居了。</p> <p class="ql-block"> 为了防止继续风化,门口的红石狮子用玻璃罩保护起来了。门匾两遍的对联很是巧妙,写的是:“理学常存德义门,名家自有儿孙福”,把“理学名家”四个字嵌入联中。董燧不单是理学名家,还是流坑当年的家族领袖,现在保留下来的村庄布局也是董燧规划的。</p> <p class="ql-block">  董燧是流坑董氏第二十二世,嘉靖十年中的举人,任职的中宪大夫是负责人事工作的副部级干部。董燧从政清廉,不附权势,晚年辞官归乡,潜心研究陆九渊、王守仁的心学,成为明代后期的理学名士。门楣上那块“理学名家”匾,是明代太子少保、吏部尚书曾同亨所书。</p> <p class="ql-block">  曾同亨是江西吉水人,明史里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他在万历朝为官,为人正直不徇私情,曾因官场株连被张居正罢官。曾同亨比董燧小整三十岁,俩人未必曾经同朝为官。同为晚明官场清流,为前辈题写匾额,是惺惺相惜之举吧。</p> <p class="ql-block">  流坑出名臣,也出巨商。贤伯巷里的怀德堂,是明末儒商董国举的宅第。董国举与董燧是同代人,《董氏族谱》里记载的董国举乐善好施,“设义仓,置义田,济贫寒,礼高年,恩敷幼,修桥铺路,捐资助公……”。国举先生的声誉远在流坑村之外,当时的府县官员和乡士大夫或者写诗,或者题匾,各种的赞美他的善行。</p> <p class="ql-block">  宅院大门门楣有砖刻的“尚义门”三个字,门联同样是砖刻,写的是“门对九天红日,路通万里青云”。宅院里有一处天井,天井中的照壁四柱三间,中幅一对凤凰,交尾立在山石上,仰望左上方祥云环绕的太阳,构成“丹凤朝阳”的图景。</p> <p class="ql-block"> 流坑的房子,多是明代和清早期的宅第,堂前设天井和照壁,以砖雕、堆雕为主要表现手法,题材是常见的花卉、禽兽、树木等。“尚义门”的照壁还有别样的含义。 董国举名凤,号岐山,丹凤朝阳画面有契合屋主名号“凤鸣岐山”的寓意。很妙吧?右侧则是数枝翠竹,配一对仙鹤,象征君子万年、寿与天齐的美好愿望。</p> <p class="ql-block">  数百年的日晒雨淋,照壁的画面已经在光阴里失色。细细端详,左侧是群雉图,一群形态各异的雉,以喜鹊、梅枝、芙蓉、牡丹、飞燕等为陪衬,构成幸福喜兴、荣华富贵的吉祥寓意。右侧的四季图,由翠竹、荷、菊、梅呈现春夏秋冬,很有些民间情趣。</p> <p class="ql-block">  再细看时,发现还有鹊、鹿、凤、猴等四种动物,组合出“爵禄封侯”的梦想,从现在的眼光看,有点太土豪品味了,要知道进禄加官、封妻荫子就是当年的主旋律啊。倒是照壁正中上方砖刻的“正大光明”匾,还有中柱上的“百计但存阴骘好,万般惟有善根长”的联语,很表达宅院主人对行善积德的精神追求。</p> <p class="ql-block">  走在巷陌之间,发现有好些前后相连,左右相通的连片宅院。这些由于数代同堂或者近代血亲聚居形成的建筑群,门里套门,院内有院,既珠联璧合,又独立成章。走在这些相互联通宅子间,如“大宾第”、“星第门”、“思义堂”和“处仁门”,等等,真有身处迷宫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  走到中巷东段的路口,猛然看到一座牌坊。这座光绪年间建立的”旌表节孝坊”,表彰的是张氏和陈氏两位“孀声懿范”的守节寡妇。</p> <p class="ql-block">  张氏是流坑董氏第二十九代孙董学华的儿媳妇,陈氏是孙媳妇。董学华捐授州司马、赠奉直大夫。虽然不是通过科举正途,只是得自捐纳和诰赠的散官,也算是官宦之家了。张氏23 岁时丈夫去世,为续夫家香火, 过继次侄董金鳌为子。</p> <p class="ql-block">  金鳌 16 岁时,张氏给他配本县东坑村儒士陈登瀛之女为妻。金鳌不久获封赠登仕郎的功名,正九品的文散官,职衔相当于现在的科员,也算是成家立业了,不料两年后金鳌却一病不起,媳妇陈氏也同婆婆一样成了年轻的寡妇。</p> <p class="ql-block">  牌坊做的相当考究。正上方嵌“圣旨”竖匾,中坊横条刻“旌表节孝国学董朝杰之妻张氏偕媳儒士金鳌之妻陈氏”,下方是“节孝坊”三个字。檐宇和各层坊上,装饰花卉灵兽与祥禽人物,手法有石刻、堆塑、砖雕、彩绘、墨书等,可谓华丽典雅,气派轩昂。</p> <p class="ql-block">  婆媳俩人相依为命,矢志守节。“贞操贯日,克励终身”的光环下,是数十年风霜雪雨、凄戚哀凉的人生。颂扬女性苦难,是男权社会的表现,啥时候啥地方有过丈夫女婿矢志守节的贞洁牌坊呢?</p> <p class="ql-block">  在董氏族人占比接近百分之百的流坑村,我到访前就知道的,是异姓的曾丰。曾丰是南宋人,很有风骨。《四库全书总目》里写:“丰仕绩不显,颇以著述自负……根柢深邃,皆有物之言,非虚谈心性者比。”</p> <p class="ql-block">  曾丰也是仕途中人,罢官归乡后,在流坑板桥村开办”西山书院”。董氏子弟大多投他门下,且不少有所成就,其中之一是董德修,他的妹夫兼得意门生。董德修后来转师从陆象山,后来成为流坑董氏心学的宗师。南宋著名理学家真德秀,家境贫寒无力上学,曾丰收留馆舍13年,在西山书院就读, 终于成名。</p> <p class="ql-block">  曾丰曾在广东任职,期间写下记录岭南风物的诗文,如《五羊城南野行书所见》里描写的广州郊区,是我现今居住的地方。诗里写“棘篱围败圃,石桷盖倾墙。人缉蕉为市,家储蔗作粮。”在高楼大厦遮天蔽日的广州,读来古意盈然,相当有趣。</p> <p class="ql-block">  如今的流坑村,已经找不到西山书院的踪影,也没有曾丰和他的后人曾在这里生活的痕迹,但曾丰流传至今的大量诗文,他气势雄浑的书法,或质朴隽永,或犀利幽默的文风,至今回响在文学的天空。</p> <p class="ql-block">  我拜访流坑那天,一直在下雨。绵绵春雨里,走在卵石与青石板铺设的巷子,满满的江南情调。您在插图里看到迷迷蒙蒙的天空,我在巷陌间淋着如烟如雾的雨丝,湿透了鞋子。我描述了所闻所见,没能写尽的是巷子深处湿漉漉的卵石、青苔覆盖的墙面、屋檐下一闪而逝的身影、偶尔路过的小狗,还有一座半荒废村子亘古的宁静。</p> <p class="ql-block">  如果还有别的,就是遍地老人,或者倚门独坐,或者踽踽独行。你明白我的意思,说的是城镇化的背景里,凋敝乡村的生活日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