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门外

花落梦里

随着《春天的故事》、《走进新时代》等歌声响彻黄土高原，吕梁山乡村里万元户接二连三地涌现，老百姓居住条件也大幅度提升。 南岭砍倒成片不规则的柳树林，推出平地，成排成排的新窑洞依山形地势，在岭前岭后、坪左坪右拔地而起。自此，也结束了同一个四合院里居住时，带点儿摩擦时的拥挤。柳坪上新建的小院落围墙都不高，洒满了阳光，左邻右舍依然未见其面先闻音，夏日嗅得着隔壁的饭菜香，冬日望得见对邻的炊烟。好多坪上人还在自家廊门口，特意安置几块平石板儿，廊门外十来步宽的小胡同，则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邻里提供了新的交流场所。 《血疑》、《霍元甲》等热播电视连续剧只在晚上才播，到了1985年，柳坪上电视机的普及率也不及10%，露天放电影隔一两个月也还有一次。每个风和日丽的午饭或晚饭时段，院子里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端着碗筷，很随意地，陆续奔到各自家廊门外，和邻里们谈谈柳坪上最近发生的新鲜事，男人们大都不穿外衣，主妇们也无所谓系不系腰裙，通常和在自己家没啥大区别。 晴空湛蓝湛蓝，略仰首便是漫无边际的苍穹。罕见楼房，也没有卖纯净水的，但老百姓洋瓷碗里的小米饭都有光泽明亮的黄色，口感香糯绵滑，还是女人坐月子时的必须品呢。 “后沟里卫校刚毕业的春玲烫了头发，披在肩膀上！”梳惯了长辫子的桂花嚼着莜面鱼鱼炒山药箭箭（土豆丝），睁大眼睛告诉美凤，“不只头发时兴么，还和前庙圪旦穿喇叭裤的国军谈起了自由恋爱。” “啊！”第二个女儿刚过百日的美凤就着炒西红柿，咬碎最后一口金黄色的细玉米面窝窝，接着把碗筷搁在石板上，抬腕间，又顺势掀了掀头顶的帽子，然后曲指细细划点起来，“国军高中毕业后学着做各种买卖，赚了些钱，修平房，梳偏分头，也骑上了嘉陵，抽得起牡丹烟，可做生意不能算作正式工作啊！春玲爹妈不同意吧？” “农村人如今也讲自由恋爱啊！”在南川河对面、刚由国营单位转成私企的中阳县针织厂上班的柳梦琪恰好路过，听着桂花婶子和美凤嫂子的大呼小叫，停下了正缓缓骑行的凤凰牌空梁自行车。 近三十岁的柳梦琪前不久把长辫子换成了蘑菇头（八十年代初村庄里女孩子们开始时兴的一种发型，顺直的短发，前发稍略低，也看得见耳垂，给人一种健康、活泼的印象，也不失经典的复古、和俏皮感觉。）， “嫂子，春玲和国军一个巷子里长大，正是青梅竹马呢！”穿着护士鞋的柳梦琪干脆把自行车立在墙角，凑过来坐在美凤身边，和她的本家嫂子婶子们强调着她意识里相濡以沫，两小无猜的最美婚姻形成要点。那几年琼瑶和金庸的小说正火遍大江南北，也火遍吕梁山，识几个字的都百读不厌呢，婚姻观多少也受点儿影响，谁都不愿意活得那么俗气，婚姻中，两情相悦当然是最重要的！更何况，感情好了，就会齐心协力去丰富物质。 “春玲学校毕业，好歹是正式工，”美凤主要看不通工种的不般配。 “我就正式工来，去年不也改制了吗？”柳梦琪用她已告别幼稚年龄段，在传统观念和社会价值观都在发生沧海桑田的大变动时，已更新过的观念表态。 “现在都体制改革，针织厂生产也搞承包，”柳梦琪告诉她的长辈们，“我工资比以前还要高呢！” 美凤和桂花也常听巷子里一些有本事的男人们探讨时下的新形势，难道工作的正不正式真的不重要了吗？普通庄户人家都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啊，春玲好不容易有机会分配到正式工作，又找一个做生意的？ …… “体制不断地变动，谁也说不准日后。依我看，这事能成……”正当女人们各持己见时，老柳路过。 耳背后插着一支茶花烟，老柳站定踏着疙瘩底球鞋的脚步，把原本背着的双手叉起来搭在胸前。听见女人们的论讨，也插话了。怎么说呢，到底姜是老的辣！老柳一开口就直击八十年代婚姻观的三要素，“一、孩子们感情好；二、两家老人们人品好，知根知底；三、后生有本事，已赚下成家需要的大部分物品！” “对！” “是啊！能成。” ………… 桂花、美凤、柳梦琪、还有同在廊门外闲转的几位大爷大妈几乎同时点头。 那个时期的择偶标准，几代人的观念比较容易统一。 “桂花，你三小子也快结婚了吧？” “是啊，正计划去问问你呢，”桂花回应问话的老柳，“在哪嗒做事月合适？” “就我家院子里吧。”老柳思谋了片刻，“隔壁近邻，院子又宽敞，你自家院里还要接新亲家，张罗新房。我家院里做事月凑事。” “桂花，毛衣都织好了吗？” “桂花，被子都缝好了吗？ ………… 众邻纷纷发问。正是：远水不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土帮土成墙，人帮人成城。 “二丫头哭得哄不下。”美凤年迈的婆婆踱着小脚紧步到自家廊门口招呼儿媳妇，“就认得她娘。” “女娃娃们就是能哭！”美凤家掌柜的柳铁柱也嚷嚷着，跟在他妈后面，几步跨出大门，蹲在门前的石板上。 柳铁柱开砖场倒是赚了些钱，算得上财大，但，自我感觉气却不粗。计生办早就限制农村户口的也必须两胎化了，他老婆三年生了一双，却全都是丫头片子！柳铁柱想起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想换一个老婆。 “种糜子长不出谷来！”可这个美凤呀，又偏偏不认为自己有错。再说，柳铁柱家几代单传，每想到这个，柳铁柱就对自己高大强壮的身躯都不自信起来，是不是真如母亲说的：去观音庙里上上香？或者，去庞家会偷个灯笼？ ………… 虽然不认为自己有错，但上和下睦，夫唱妇随的老规矩美凤遵循。紧紧追随柳铁柱的脚后跟上过香，也偷过灯，做过B超，也寻过神婆。但越心急豆腐越热，缴过罚款，也上过环，还抵抗国家政策偷偷藏起来逃避过结扎！可惜，最终努力帮柳铁柱八年生了五个闺女，依然连单传的宿命都没实现。 时光飞逝。 只是转眼间。 柳铁柱的五朵金花都已过不惑年了，和所有小说里安排的一样，童年不受父亲待见的她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且接爸爸妈妈住在高档楼房里，享受着二十一世纪的丰衣足食。 只是，他们非常怀念柳坪上居住时，廊门外邻里关系的亲密无间，更怀念那个年代的那一批人，生活虽慢，但日子过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干劲十足，也乐在其中，对未来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