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

忘宵之君

01 虽然我们俩是一个系的学生，但我还是在入学后的一年才知道他的。他有一个很像日本人的名字。靖冈。那是在1980年的南京航空学院里，文学兴趣小组刚成立。他骑一辆崭新的凤凰车子，带着一个南京妞儿，横冲直撞，飞扬跋扈。他还是学生会副主席。他一直没说话，因为我不声不响，并且没有女朋友。我不打算在学校找女朋友，其实，恐怕也找不到。有人向他介绍我：“靖冈，给你介绍一位老乡。他叫祺深，也是你们自动控制系的，家在西安。”他笑着过来和我握手，他说：“那么我们可是地道的乡党，我在阎良，属于西安的一个区。”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廿一二岁，大概与我差不多。那天我们单独聊了会儿天，谈了谈功课上的问题。他学的是陀螺惯性导航，成绩很不差。我学的飞行器自动控制专业，与他的专业关系不大。除了基础课在一起上之外，专业课几乎见不着面。但我喜欢他。他能干、好胜、活泼、聪明，而且骄傲、善辩、爱笑，象他那样的学生如果多一点，那么学院一定也会明亮得多。我喜欢他，也是因为他很自信。临将毕业的前一夜，他与那个南京妞儿客气地分手了。他跑到我的宿舍，搂住我的肩膀，叫我出去吃饭，我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在胜利饭店的二楼吃了顿西餐，然后又喝酒。我很高兴。我们都想喝个半醉。在南京四年了，这是最后一夜，值得纪念的事是那么多。靖冈问：“你的女朋友呢？叫她出来不好吗？”我摇摇头，答道：“我没有女朋友。”“怎么会没有女朋友？”他愕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说：“说来话长。”他笑着推我一把，说：“是块未开垦的处女地。”我也笑了。“南京怎么样？”他问。“真是不错。我相信以后回到西安会梦见南京的，那么多的树，空气很清爽。中山陵也气派得很。”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报到前写封信给我。”“好的。”我说：“谢谢你这一番心意。”“我的朋友很少。”靖冈说：“我们是朋友就不要太客套了。”“那好。”我答应道。“很多人不喜欢我。”他说，“你呢？”“你够哥们儿，”我说，“活力十足！”直到深夜我们还没分手，他骑着车子，带着我深夜畅游石头城。他说：“反正也睡不了多长时间，干脆在火车上睡得了。”我们从新街口一直游到夫子庙，经过熟悉的街道、影院、餐厅、文化宫、展览馆、校园、宿舍。我们都没一点睡意。最后天亮了，我们已经在明孝陵。这是一个罕有的艳阳天，第一道太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过来，穿过潮湿的雾气照在我们的脸上。我们从树荫里走出来，顿觉金光四射。回到宿舍，他帮我把行李搬了下来。“就这么多？”他问。“其余的已经托了慢件回去。”我说。“走吧。”他说。他一直送我到南京西站。我真没想到他这么热心。火车开动时，他微笑，向我摆摆手，说：“我随后就去。”他真是洒脱、漂亮。如果人们不妒忌他的话，那么一定会喜欢他的。我回了家。渡过最后一个暑假。一个月以后，我在航空工业部第六零三研究所就了业。靖冈不知何原因暑假没有回家，接下来继续读了硕士。以后，我因与现实初初接触，壮志非常消沉，而且寂寞得很。社会上怪异现象太多，错愕之余交不到知心朋友，因此长篇大论地写信给各地的同学。只有靖冈的回信最快最频，我们真成了莫逆。 02 生活是安定下来了，三年也已过去。这三年中发生了很多的事。靖冈获得了硕士学位，被分配到了六三零所工作。我接到他的信高兴得几乎跳起来。等他到西安的时候，我乘车去西安车站接他。早已有六三零所的车在等他。靖冈是行！好小子！精神奕奕地走下车。“靖冈！”我忍不住大喝一声。他放下行李，举起两只手，“祺深！”我们的手又握在一起。“怎么样？”他问我。“还行。”我说，“你可太神气了！”他自信地笑起来。我笑道：“我们晚上是不是聚他一餐？”“我们去喝他个四脚朝上！”靖冈喊到。 六零三所和六三零所，俗称十所和八所，都处在阎良。若坐汽车从西安出去，要两个钟头左右才能到。安顿好了我把他拉到我的宿舍去喝酒，并没有醉倒。我们抚着杯子，缓缓地喝着，嚼着花生米。“阎良如何？”他问。“对你来说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我说。“对你呢？”他问。“不错。奋斗与挣扎都已过去，将来我要埋在富平了。我那办公室里有个老崔，天天上班时在叨叨他的儿子要考大学如何如何，我将来也是这个样子。但不知还会不会有个儿子。”我说，“干杯！”“祺深，”他笑了，“别这样好不好？祺深，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消沉！”我笑了，“你去过深圳？”“自然。”他说，“谁象你，守家奴，陕西楞娃，要多土有多土。”他取笑我。“那么大的房间你一个人住？”我问，“八所对你可太好了。”“还不错。”他的骄傲如日中天。我说：“你还从来没告诉我，你家住哪？”他不出声。“我家没人了。”他说。“啊？”我一呆，“爸妈呢？”“去世了。”他说。“对不起。”我连忙补一句。“没关系。”他笑笑。我觉得很奇怪，一直以为他是高干子弟呢。不过，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他也应该有自己的秘密。我没问下去。“靖冈，”我说，“现在我们都在阎良了，一定得好好玩一玩。”“那一定。”他说。“你以后有空就来。”我说。“喂！你有了女朋友没有？”他问。我摇摇头。“一个也没有？总该有一个陪着看看电影吧？”他不相信。“没有，”我说，“我觉得没有必要。”“什么？你别不会什么地方有毛病吧？”他大笑。我只好也笑。我们就是如此地无拘无束。 03 之后的三个月，他一直很忙，偶尔打过来一个电话，偶尔遇见一面。天气渐渐地热起来，终于有一天傍晚下班，靖冈在办公楼下面等我。他骑着一辆灰色的大个头雅马哈，带着头盔，简直无懈可击。我摇摇头，只能是笑。他可真是永远不会刻薄自己。“今天我生日，到我那儿去。”他挤了一下眼，笑道。“好家伙！让我去买点东西。”我嚷道，“你他妈的从来不告诉我！”“祺深，你真是个事儿妈。坐上来！”靖冈说。我只好身不由己地跨上车。“等等！”我说，“靖冈，先去我宿舍一下，有两瓶高级陈货，我去取来好好祝贺一下。”“你什么时候成了秘饮者了？”他愕然。“苦闷之余。”我笑道。“一瓶够了。”他说，“如果想醉，我那儿可有厉害的。”“好的。”取了酒到他家，已有一个女孩在做凉菜。有烧鸡、牛肉一大堆东西。他向我介绍，她叫小红，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在红安公司五十三车间当工人。看那身打扮，就知道挣钱不过是买花戴。不用担心，自有父母供给呢。她给我泡了茶。我坐在一边看杂志听音乐，其乐融融。靖冈与他的最新女朋友在厨房忙活。后来那女孩儿出来坐，与我闲谈。我说：“这房间装修得挺不错呢。”“是呀，他们所里还来了人帮忙。才弄好就在这里请客。家具全是米白色的，很容易弄脏。”小红显得很贤惠。姑娘家要结婚都特别贤惠。我说：“他就是这么个主儿，喜欢这样。”“就是太累了。”小红笑着说。“说谁太累呀？”靖冈走进来问。“你呀。”小红笑道。靖冈取过我手里的茶水喝了一口。我说：“我们在说这屋子收拾得挺好的。”“你呢？”小红问，“你住哪呀？”“跃进四号楼。”我说，“你听听这名字——跃进四号，就知道是哪年造的楼。”“你是独根苗吧？”靖冈笑道，“我记得你好像以前说过。”“是。”我说。小红说：“难怪呢，臭气相投哦。”我笑笑。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但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她看上去好像不大会动脑筋，许多事转不过磨来。我只是笑。不大功夫，客人陆续来了，我反觉得很寂寞。我不是不喜欢交际，而是不善交际，只好坐在一角里看人。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儿，短卷发，声音挺大。她在说笑：“……他把钱递过去，那农民连忙说：‘我没丢钱。’他说他不是这个意思，是问他有没有多余的票，那农民问什么票，这下可把他给气坏了。这是他第一次去钓票。”大家都笑了。我并不觉得好笑。她可真美，眼皮上擦了点眼影，恰到好处，显得眼睛格外有神。爱上一个人可不那么容易，要考虑她是不是适合做终身伴侣。别等到了结婚，发觉需要不一样。爱上一个人也容易，不管后果如何。那时的海誓山盟或许都是真的。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一直都没有女朋友，与我的朋友靖冈恰恰相反。他的生日可以请到这么多朋友来聚。也难怪，他的家本来是在阎良，还能没有个同学朋友的。那些女孩儿大都娇媚动人，小伙子们也够潇洒英俊。除了我。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喜欢炎夏的，因为女孩儿们裸露出了脖颈、臂膀、大腿，很美。我喜欢看，欣赏她们那短暂的青春。女人真像花。七点钟的时候我们开伙。我见靖冈忙着应酬，也不去扰他。他反倒过来冲我挤挤眼。“干吗？”我笑着问。“伙计，这么多小姐，难道一个也看不上？”他笑道，“看中谁包在我身上！”“真的？”我笑道。“绝对！”靖冈夸下海口。“好的。”我笑道，“我会留意的。”“精神点。”他捅了一下我的腰。那个擦眼影的女孩儿转过头来，看一看我。哦不，这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人，她太娇惯、太嚣张。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04 我走到窗户前，天色已黑。我听到有人敲门，没人去开。他们都太忙，什么也听不见。我走过去开门，外边站着一个女孩儿。她向我笑笑，“靖冈在吗？”她问。我微微一惊，靖冈没请她来？是他过去的女朋友？这家伙风流成性，不是没有可能的。我问：“你是——”“我是他妹妹。”她微笑道。他妹妹。可他没有妹妹。我笑道：“他好像没有妹妹。”“是吗？”她温柔地说，“是不是他以前有过假妹妹？”我啼笑皆非。“你请进吧。”我说。“不，我不进去了。这是生日蛋糕。他很忙吗？”她自身后拿过一只大蛋糕盒子。“一个女朋友和他在一起。”我只好说实话。她点点头，“是小红吧。”随后转向我，“你还不相信？我真是他妹妹，我叫靖丹。”她笑道。但是靖冈没有妹妹。是何道理？“那你还是进来吧。”我侧身让她进来。她是一个窈窕柔弱的女孩子。长腿，美丽的胸脯。身穿一件白色的软料子衬衫、大方格短裙，脚上一双高跟凉鞋，透过米色丝袜是一小粒一小粒的脚趾。她把手插在裙子前面的小口袋里。我替她把蛋糕拿进去。是什么吸引了我？她有一种悠然的神情，气质与这里的女孩子不同。今天这里的女人都像是要打架似的。靖冈见到靖丹，脸色有点变化。他走过来。靖丹轻轻说：“今天是你生日，我送蛋糕来了。”“嗯。”靖冈表情有些冷淡。“我走了。”她说。“好的。”靖冈说，“我送你下去。”我插道：“我送好了。靖冈，你招呼客人。”靖丹说：“用不着送了。我自己会下去的。”她微笑着。“我送。”我与她走出门。在楼梯口我问道：“你不吃点东西？”“不用，我只是送蛋糕来的。”她笑道。她头发自头顶当中分开，刚好垂在肩上。我向她笑笑。她没有化妆，皮肤真是太好了。“我真是他的妹妹。”她笑道，“不管你怎么想。”我说：“我没有不相信。”我们到了路上。不知怎么，我一直陪她走出去。她问：“你是靖冈的朋友？”“是的，好朋友。他没跟你提起过吗？我姓程，叫祺深。”“祺深？”她似乎有点异样。我笑道：“这个名字是有点儿俗了。”“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听起来像——，真是太容易叫人联想了。”她很有诚意，“这名字挺好，像你这个人。”“谢谢你啦。”我笑道。“你多会儿认识靖冈的？”她问道。“好多年了。在南京上学时认识的。”我答道。“哦，”她又亲切了一点儿，“你们是同学？”“不同专业，同一个系。”我解释道。“我哥的功课还不错吧？”她无不充满得意的问道。我看着她的脸。当然可以肯定，她是靖冈的妹妹，她的眼神里又有兴奋愉快、又带崇敬仰慕。她的确是他的妹妹。可我不明白，……算了，这是别人的家事。“是的，靖冈的功课那是没得说。”我说，“说实话，我认为他各方面都是个人才。”“我也认为是。”靖丹笑道，“他的确能干。”我们一直在路上走，渐渐走得很远。“嗳，不要再送了。”靖丹说。“好的。”我与她站在路边。“祺深，”她望着我说，“再见。”“天黑，路上小心。以后再见。”我说。她转过身冲我摇摇手。我有些疲乏。靖冈并没有开我那瓶酒。我还是趁早回去睡觉，明早还要上班呢。我回了宿舍。 （待续） <a href="https://www.meipian.cn/4yof7udc" target="_blank">寻找（一）</a><a href="https://www.meipian.cn/4yosg1og" target="_blank">寻找（二）</a><a href="https://www.meipian.cn/4yp1tdi2" target="_blank">寻找（三）</a><a href="https://www.meipian.cn/4ypg2pdm" target="_blank">寻找（四）</a><a href="https://www.meipian.cn/4yplwvn0" target="_blank">寻找（五）</a><a href="https://www.meipian.cn/4ypovrhe" target="_blank">寻找（六）（完）</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