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八大山人

戏溪堂王楚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熟悉八大山人，大概是从他的这首题画诗开始的。八大山人的文字里藏着太多的艰辛与无奈。

而八大山人的字画，也藏着太多的辛秘，其笔墨里似乎有一种情绪在宣泄，总是让人感到一种别样的悲凉。有人说他的书法与绘画超脱尘世烟火，仙气飘飘，我倒是觉得他奇正的巧妙经营所产生的美感，何尝不是一种生存困顿下的顿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探寻那厚重岁月里的哀怨悲伤。

八大山本名朱由桵，又名朱耷，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十世孙，十九岁之前的八大山人于风雨飘摇中安然享受着皇室的荣耀，随祖父朱多炡、父亲朱谋觐学习绘画，那个时候他笔下的山水无忧，花草树木欣欣向荣，虫鱼鸟兽自由快乐。

只是幸福的时光似乎太过短暂，随着李自成起义军逼近京师，崇祯于煤山上吊自杀，随后清军入关，大明王朝宣告灭亡，八大山人此后所有的日子都哀怨悲伤。

同年父亲去世，十九岁的八大山人成了无依无靠的前朝遗孤。作为朱明残存势力，他受到了清庭的搜捕追杀，成了惊弓之鸟，从此落魄于江湖。

都说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明朝的灭亡与八大山人并无直接关联，那时候八大山人年龄尚小，没能参与到政治中来，但他的人生走向似乎早已注定。

熟稔历史的人都知道，或许是出身草根之故，大明王朝的历任天子都缺乏自信，从朱元璋大杀功勋到建立东西厂，似乎举目皆敌，到处都是乱臣贼子，时刻窥视着他的帝位。这种不信任让他们总想将自以为是的威胁扼杀在萌芽状态，于是累用帝王之术，由此造成的政治生态失衡，人性扭曲，导致了官逼民反。或许并不是世事难料，只是当局者看不懂因果。

大明江山不再，八大山人成为受害者则是血脉使然，佛家有因果不空，报应不爽之说，只是先辈和族人种下的因，却让年少的八大山人来承受，命运于他似乎不太公平。

无法选择出身，是生命的无奈。只是八大山人因出生帝王之家，自小便可以接受名家熏陶，接触古今名作，为他的艺术人生奠定坚实的基础，这或许是他不幸人生中的万幸。

就能享受皇家荣耀，不用奋斗便可做个闲散的王爷，谁愿失去曾经的荣华？但历史的大势并不因个人意志而转移，虽然民间反清复明的斗争此起彼伏，只是其力量太过弱小，八大山人重振大明，重返昔日荣光的希望日渐渺茫，命运拒绝给他逆袭的机会，他只能于逆境中生长。

逆境生存往往考量一个人的人生智慧，虽然造化弄人，但八大山人并非没有抉择，他选择了沧桑而厚重的人生，却让后人读他读的潸然泪下。透过笔墨去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似乎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在极尽苍凉世界里笔墨是八大山人唯一的清欢，冷眼看世界，极淡的人间烟火让他的书画充满清趣。

福兮祸兮。上天安排八大山人出生于没落的帝王之家，既给了这个浊世佳公子，携佳人相伴，与诗酒为友，悠然行走于红尘俗世，平安喜乐的机会，又将他打入人间炼狱，受尽世间悲苦。然而正是这冰火两重天的天意将他逼成了书画大师，名垂后世，上天似乎又是公平的。

从天堂跌入地狱，同时还要面对无尽的追杀，这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来说，似乎太过悲凉。谁愿青灯古佛为伴，晨钟暮鼓一生？是无情的世事逼迫八大山人不得不遁入空门，让这个皇家少年提早告别了风花雪月、诗酒风流，只能从此青灯古佛黄卷。

星空里似乎有木鱼声声敲响，它从天际穿越时空而来，清音里没有人间悲喜，却让人感觉深邃清幽，如水月色下，有僧推门，身形落寞而孤单。

八大山人的身份与赵孟頫何其相似，同样是国破家亡，背负国仇家恨，但作为前朝遗孤，他们尚有用归顺来为新朝来笼络人心的价值，也在不同时空面临着同样的抉择。只是大道三千，无非是生存与生活，赵孟頫入朝为官，选择了一条相对平坦的路，而八大山人拒绝入朝为官，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路。大道至简，不同的抉择让他们的人生绝然不同，他们都在参自己的禅，悟自己的道。八大山人的道虽然清苦，却多那么一丝清趣。

字如其人，画如其人，我喜欢赵孟頫的字，他的字里充满了中庸，但我更喜欢八大山人的画，那怪眼圆睁的鱼，仰天肃立的鸟，残破不堪的枯荷，残山剩水，破碎的河山或是其目光所及，但他只取了某个瞬间的意象，使人感觉冷峻，意境空旷清幽，又似乎饱含血泪，充满禅意。

荣华永不可再，常人只怕早已万念俱寂。然而八大山人虽皈依佛门，并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没有槁木死灰，如行死走肉，也没有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他有自己的执着与坚持，他始终以书画为友，慷慨啸歌，抒发着内心情绪。

佛门本清净地，他却常发癫疯，喝酒、吃肉，遇得意之事常独自大笑，甚至问当时临川县令要老婆。他或许是以佯疯癫来逃避清庭的监视，或许是真有娶妻生子，过寻常人生活的愿望。后来他五十七还俗，却没有娶妻的记载，或许其内心真实不得而知。他还俗后取八大山人，似哭之又似笑之，正如他诗句无聊笑哭漫流传之意，有对清庭的仇恨和蔑视，更多的只怕是对人生的无奈。

但青灯古佛的漫长岁月足以使人疯癫，何况是一个曾经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皇家少年，八大山人后来亦如明朝花鸟画家徐渭一样执念成魔，他一生坚不为清廷权贵画一花一大石，而一般农民、贫士、山僧、小儿却很容易得到他的字画，这种执念中饱含民族气节。

有人说一生中只做一件事，或许可以成为专家，但艺术并不是简单的积攒，再好的笔墨技巧，没有融入情感，没有深刻的人生感悟，绝不可能成为大师，也难出极品、神品。

八大山人以形写情，变形取神；着墨简淡，运笔奔放；布局疏朗，意境空旷；精力充沛，气势雄壮。他青年为僧，中年入道，晚年还俗，他用装疯卖傻、长歌当哭的禅意抒发着心中的积郁，用饱含血泪意味深长的笔墨点染着无尽的世间悲凉，将自己的人生感悟融入笔墨之中，故而他的作品极具艺术感染力。

或许做清庭的官，绝不至于这般清苦，但国仇家恨不准，民族气节不许，他的风骨注定了他不苟且，不将就。或许有人说他死心眼，不懂得变通，可悲可怜，只是人生百年，太多的变通与算计总让人感觉如立丛林，会少许多清趣。其实人间有味是清欢，生命或许卑微，但风骨永远是人性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