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的记忆

朝华夕拾

图文原创/朝华夕拾

过霜降，挖薯忙。这是当地的农谚，意为霜降前后即可挖番薯了。在南方，番薯是旱粮作物，与北方的玉米一样属杂粮类。番薯长在地下，呈圆形或椭圆形。过去老家都有种番薯的历史，因而有“一造番薯半年粮”的说法。周末回乡下老家，看到邻居在路边地里挥锄挖番薯，那新挖的番薯堆放在地沟里，整齐地排列着，大小不一，圆滚粗长，煞是好看，还粘附着细碎带湿的泥巴。从完好无损的外观看，邻居也是挖番薯的能手。

眼前这一幕，熟悉而亲切，不禁让我忆起昔日家中种薯挖薯晒薯吃薯的情景来，一担担番薯，装满了薯窖，一袋袋薯片，塞满了谷仓。正是这些番薯，陪伴我的童年，抵挡我的饥饿，滋养我的长大，帮我度过艰苦的岁月。这是一段充满苦涩、蕴含辛劳的记忆，也是一段无法忘怀、值得铭记的时光。

我的老家广渡村是一个千年古村，又是偏远山村。山多田少人多的村情，决定了粮食的严重短缺。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产队集体化时期，虽然抓了社员出工，但出力情况却无法考核，粮食产量老是上不去，年终分红也只有几毛钱，村民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主粮不足杂粮补。生产队里除了种水稻，番薯玉米是必种的杂粮，种植面积不少。

那时我家有10口人吃饭，正是等粮下锅啊。可是，毕竟产量有限，靠生产队里的那点口粮，肯定是不够大户人家糊口的。何况家里还要养两三头猪，不仅人要吃饭，猪也要喂饱，年关还指望杀年猪买个好价钱呢。

当时粮食的需求确实大，缺口怎么补？父亲把眼光盯在那些自留地、山脚地及田塍边角地上，将其一锄一锄地挖出来，全都种上了番薯。“那时只有开荒扩种，在地里多种些番薯，才能弥补口粮的不足”，父亲不无自豪地说，最多的时候挖过三十多担番薯，总产量达五千多斤，成了全村的种薯大户。父亲是用汗水书写出“勤劳”这两个大字，又用勤劳解决了全家缺粮的后顾之忧。在父亲的意念里，凡是能够用勤劳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我十多岁时就知道，家里是离不开番薯的，我也离不开番薯。那时一日三餐吃番薯，早上吃的是番薯粥，中午的米饭很少，饭甑里充其量只不过是薯块薯条上放点米，一层米饭一层薯块的混合着吃，虽然味道香甜，但吃多了在喉咙里会咽不下去。晚上大多也是米薯饭，有时吃的是焖薯干，算是晚餐了。邻居们大抵都过着靠番薯度日的生活。

现在农村里很少有人种番薯了，即使种着，也是极少的数量。老父亲的番薯情结太深，成为极少数的种薯人，如今还在屋后菜地里种了两畦番薯。看到自家地里的番薯，仿佛昨日的时光重现，番薯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薯种是阳春三月下地的，经过20天左右的孕育就开始发出嫩芽细叶，然后将它移栽到新挖的地里哺苗，等薯藤长到50公分甚至1米多长时，方可剪成一段段番薯苗，扦插到地里。入梅才扦薯。梅雨季节，是扦薯的最佳时机，这一农事节律众所周知，不会错过，冒雨扦薯是常有的事。

记得那段时间，只要下雨天，父亲就身披簑衣，头戴凉笠，挑着畚箕到地里剪薯藤，回家后将一根根番薯藤用剪刀两节一段剪好，再用稻草把一段段薯苗捆扎成一把把，接着又装到畚簊里去，冒雨挑到预先挖好的地里扦插下去。所以我们习惯把种薯说成扦薯，也是极其形象的，把剪好的三角形状的番薯藤放入空穴，藤杆入土叶子朝上，然后用三个指头连泥带灰轻轻一捏即成，扦薯的过程，轻松简单。我想，父亲剪的是春光和春雨，扦的是生活和希望。

（邻居在挖番薯）

在农作物里，番薯的适应性是很强的，对土壤环境的要求不高，种下去简单，管理也简单，扦插成活等到一定长度后，其间只需翻一至二次薯藤就算到位了，有时忙的顾不上翻藤也没关系，就任其自然坐享其成品种有白薯、黄薯（当地叫胜利薯）和红薯（又叫五十力薯）三种，红薯能生吃而黄薯不能，红薯削皮后既白嫩又脆甜，味道如荸荠。大人小孩都喜欢。而白薯的产量高淀粉多，适宜煮熟吃，味道特别甜，我家的白薯占了大半，黄薯产量低种的少。后来又有了杂交薯、紫番薯和苹果薯等新品种。

经过盛夏的热烈催生和金秋的瓜熟蒂落，粗壮的薯藤根部明显隆起了圆鼓结实的番薯，有的已破土而出了。丰收在望，秋收在即。番薯的种收时令很分明，过了霜降才能开始挖番薯，而且要挖到立冬以后。终于等到收获季，也是最为辛劳时。开挖前先要割薯藤，薯藤又是极好的猪饲料，家里最多时养过三四头猪，秋冬的饲料全靠番薯藤。

因为种的地多量大，父母起早摸黑也忙不过来，我们兄弟姐妹都要到地里去帮忙。那些绿中泛黄的番薯藤，收割容易挑回难，中途歇脚时需要放在高处才能起身，放在地上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挺直腰板，有时捆扎不紧还会脱担，让你哭笑不得。那时只要听到割薯藤，我的心里就发怵，我的大腿就要发软。

那些薯藤割回家，把厨房屋都堆满了。成堆的薯藤容易发热发酵，不能过夜，当晚就要及时处理。于是晚饭后一家人又开始忙于切薯藤，一边烧熟喂猪，一边把切碎的薯藤倒入一个水泥浇筑的大池里，那个水泥池也叫猪菜池，放下后要用双脚踩实，接着在上面先压竹条，再压大石块，压实以防池中薯藤浮烂。

我跟着父母白天割晚上切，有时一家人忙到半夜。一个大池很快就被填满，猪菜有了保障。不管是割还是切，凡是与薯藤打交道，一双手往往会被薯藤汁粘得黑乎乎的，要用肥皂洗两三次才能洗干净。后来为了防止手弄脏，有人开始戴手套割薯藤。父母一边割一边挖，割藤与挖薯基本是同步进行的。

挖薯内行不内行，结局完全不一样。内行人挖的番薯皮毛无损，个个光洁，而外行人则经常损兵折将，不是伤痕累累，就是破薯满地。表皮挖破后，会流出白色的乳汁，像是番薯痛苦的眼泪。一只大大的番薯，要是被挖成两半，那是多么可惜。若是番薯有知，肯定痛得要命。

父亲是挖薯的行家里手，有经验又熟练，一把锄头到他手里变得灵活轻巧和自如，似乎能探测出泥土里面的番薯方位和大小，故而挖出的番薯一丛丛茎藤相连，毫无破损，即使伤到的也是个别不大的残次薯。我自然也是服了父亲。

挖出来的番薯放在地背上，要晒会儿太阳。有的还连着薯藤根，要从藤根上摘下来。父亲挖好一畦，我和母亲一边摘番薯，一边将破损的番薯挑选出来，另外堆放，其余的堆在地沟里。那些破薯是喂猪的好饲料，当年家里能出栏几头大猪，完全得益于这些番薯。不管多远的地，挖好的番薯都要挑回家，挑番薯是苦力活，满满的一担番薯，重量至少在一百六十七斤以上，没有劳力是无法承受的。

除盘山五六担是雇邻居挖和挑回外，其余全是父母所为。父亲那时好像浑身是劲，每天起早摸黑，硬是把五千多斤重的番薯，从二里多远的山地里一担担挑回家，堆在家里像个小山头，其间的千辛万苦只有他们自知，当时我只有十几岁，半箩筐番薯挑回家，两肩就被压痛了。那情景不禁让我想起了蚂蚁搬家。

堆积如小山的番薯存放最安全是窖藏。我真佩服祖先的智慧创造，竟然发明了地窖藏薯术。那时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地窖，作为贮藏过冬食物的“洞中仓库”，有的挖在离家附近的山路边，有的则离家较远。那是老人家“深挖洞，广积粮”的真实写照。

我家的薯窖选择在协屋后，洞门直对屋弄沟，只有几步路。这是由于老屋建在山脚下，自然形成高低垂直的落差优势，父亲眼光独到，因势深挖，也不知挖了多少时间，一个大地窖终于挖好了，洞口既高又大，刚好可以容纳一人挑着一担番薯直接进地窖，进出方便，不像有的地窖要猫腰才能行动。

地窖藏薯也是有讲究的，要从里到外一层层一排排堆叠的，像砌磡似的整齐有序，看上去十分美观。虽然经常要挑灯夜战，但看到满窖的番薯，父亲的脸上自有一种“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的踏实感。我还注意到，父亲在关薯窖门的时候，最上面的一块木板是不上的，说是不能把薯窖门全封闭，窖内的温度高热量大，留个空位以便通风透气散热。

干个农活处处涨知识。薯窖里的番薯，既天然又保险，可以存放到次年的春天。看到所有的番薯都藏到窖里去，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我知道，那是放心踏实的笑容。我的心里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原以为番薯进窖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过了不久，母亲又拉开了晒番薯的序幕。说起晒番薯，也是有原委。过去小孩子连饭都吃不饱，哪有什么零食吃？但逢年过节大人总是要变点花样，做点食品招待客人的。

那时所有的母亲都是在番薯上做文章。也不知是哪位祖先发明的，居然把番薯变戏法似的变出了N种吃法：薯干，薯片，薯块，薯条和薯米等多种多样，番薯系列食品倒也丰富，为我们兄弟解了馋。父母心里早有晒薯计划。先是切晒薯片。薯片分二类，一类是生薯片。就是把番薯切片后直接晒干，另一类是要洗净去片煮熟后晒。前者还是当杂粮吃的，后者是用来做成食品级的了干片，故而要多一道功夫。

父母亲为了备足口粮，以晒生薯片干为主。父亲说最多时晒过400多斤，相当于晒掉了千斤鲜番薯。这个数字把我吓了一跳！我都不敢相信，当年是怎么晒出来的。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总之晒薯片很费功夫。首先要把一只只番薯刨成生薯片，挑到晒场晒，若晒场不够就把竹簟铺到平整过的屋后山上去晒，如果还紧张，就干脆把溪滩当晒场。好在可以晒在外面过夜，否则每天一收一晒就更费时费力了。

眼看晒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挑到门前再曝晒一两天，直到咔嚓扳断没有一点水份才成。这样晒干的生薯片，放在米汤里煮熟就是那时的美味早餐了，一直要吃到次年5月。有的邻居还用稻谷兑换薯片吃，100斤谷兑100斤生薯片。

熟薯片、薯条、薯块和薯米等这些食品类的，数量就不会晒得很多了。大人忙不过来时，我自然也要帮着晒。冬日的早晨，寒风凛冽，霜花雪白，我把左手插在裤袋里，用右手摊放薯片，等右手冻发麻了，再换用左手，两只手交换着摊晒薯片，实在冷的不行，放到嘴边护热后接着干。当我伸腰休憩时，却发现母亲双手不停地晒着，动作那样的熟练又均匀，好像一点不冷似的。

记得那时吃的最多的是番薯干。我们兄弟姐妹多，加上大人到田地里干活时口袋里也要带点，所以母亲每次焖的薯干都不会少，有时要焖大半锅。看着躺在铁锅里微焦透黄的焖薯干，煎出的薯油红黄发亮，一掀锅盖薯香扑鼻，直勾食欲，就知道母亲焖薯的火候了。下午放学回家，门口大老远就闻到浓浓的薯干香味，我们就直奔厨房连抓几只，狼吞虎咽起来，还经常噎到喉咙。

小时候还有一件有趣的怪事。虽然家里有薯干吃，但看到邻居焖薯干，闻到那股香味时，总觉得别人家的薯干要好吃些，有时还要去邻居小伙伴家吃薯干，有时还要与同学互换着吃。最刺激的是烤薯干，兄弟或小伙伴们把家里的番薯偷出来，放到野外用几块石头叠成小灶，用干柴或干牛粪烧，就会吃到意想不到的烤番薯。

最期盼的是炒番薯片了，因为平时是吃不到的，一般要等到年关，母亲才从木桶里拿出薯片来，放在铁锅里与细沙子混合翻炒，只见灶里火烧通红，薯片被滚烫的沙子混合一起上下翻滚，锅里发出了沙沙声，不一会儿就炒松脆了。如果火候掌握不好，薯片容易炒焦掉。后来条件好了，就用菜籽油来炸薯片薯条，那种油光发亮金黄灿灿的油炸薯片，对小孩具有杀伤性的诱惑。这在当时，可谓是高档食品了。

一只番薯花样多，变来变去都为吃。除了上述这些吃法外，还可以提炼出薯糖来。这门技术也很简单，只要在煮薯片时，把锅里多加点水就行。薯片捞起，留下薯汤，温火慢烧，渐渐的就熬出了香喷喷的番薯糖，这香甜稠密的薯糖是舍不得吃掉的，那是做冬米糖的上等配料，大有用处。那时也算是番薯的深加工产品了。

我家种薯的历史早已于八十年代初结束，自从责任田到户后，父亲的精力就在种粮上，番薯只是附带种点，后来家里关闭了猪栏，番薯种的更少了。遥想那个艰苦年代，真的要感谢番薯的支撑，让我们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不致挨饿。番薯的记忆，是永远的记忆，番薯的味道，是岁月的味道，是童年的美好，是救命的稻草。一辈子都忘不了！

时过境迁，在物质充盈生活富裕的今天，人们开始讲究生活的质量和身体的保健，吃杂粮、粗粮又成为餐桌的新时尚。昔日的番薯，曾经作为充饥挡饿的杂粮，如今是许多人改善饮食结构的新宠，说什么还有减肥、抗衰老之诸多功能。

原来，人们的番薯情结还在，番薯的香甜还在，虽然由头翻新概念重换，但古老的习惯没变。商店里的番薯干番薯片照样生意兴隆卖得俏。或许这是人们对原始味道的一种反嚼和回归吧。我想，作为中华民族的传统杂粮，番薯的记忆难以磨灭，番薯的味道一定还深深地留在人们的味蕾深处，回味无穷，并将伴随着我们的新生活而代代相传，永远飘香……

谢谢您的赏阅与美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