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听父亲讲我二叔小时候就性格内向、执拗,到了上学的年龄,说么也不愿去学校,结果吃了太多的没文化的亏。以至于终生未娶,打一辈子光棍。可二叔给我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p><p class="ql-block">文革时期,父亲被下放到马山公社河东卫生院。也就是在那个时期,父亲把在老家混得不怎么样的二叔接了过来。后来在马山街东侧给他租了个小院。二叔平时主要是帮卫生院拉运建筑材料,也帮着周边的单位和个人运东西谋生。由于二叔人实诚,收费又不高,人家找他干活的就多。长此以往,小日子过得算是挺滋润。</p><p class="ql-block">二叔的运输工具是驴车。我最喜欢看他扬鞭策驴的样子,熟练的驾驶着他那时速不到十华里的驴车,像个带兵打仗的将军。那鞭甩的啪啪响,还有铃铛响叮当,太有趣了。之前我最羡慕我们医院家属院的残疾军人刘叔叔(在朝鲜战场执行任务时腿部被冻坏后高位截肢),他有一辆政府给他专配的手摇三轮车。当时我就很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自己也和刘叔似的双腿被截肢,能天天坐着手摇三轮车来来去去的,何等的风光无限啊!自从看到二叔以后,我的理想就变了,特别希望长大了也能拥有像二叔那般驾长车绝尘而去的豪情……</p><p class="ql-block">那头驴很健壮,牠为二叔过上殷实小日子做出突出贡献。二叔对那头驴自然是呵护有加,都是用最好的饲料喂牠。那时马路上驴车马车很多,觉得最漂亮的还是我二叔家的那头驴。体型均称、皮毛靓丽,有一种健硕的美。牠一般都是在完成一天的累活,回到院子里吃饱喝足以后,先是在地上来回打滚,然后就是仰天长啸!没有哪种动物的叫声能比驴叫更能打动人心。那声音浑厚昂奋且响亮,淹没所有鸡鸣狗吠。声音传到马山的崖壁上又折返了回来,然后在整个马山公社那一带的上空此起彼伏的回荡……如雷如电、似嘶似吼。在动物界,唯驴的叫声是最能直抵人心的。如果站在欣赏的角度去听驴叫,就能感受到一种不竭的澎湃的力量。一边听驴叫一边喝酒,那才真叫爽!多喝四两酒一点问题也没有。</p><p class="ql-block">我参加工作后,去马山的机会更多了。每次过去,我都会抽出时间去看我二叔。有一次去他家,临走时我注意到东墙上挂着张七仙女的画。我突然觉得孤单的二叔身边应该有个女人了。</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单位雇了很多临时工,主要从事出口货物的装卸。赶上忙的时候有一位临时工的姑姑也过去帮忙。她四十来岁,丧偶独身,人看上去干净利落。我有意想撮合她和二叔。于是二叔便有了人生第一次和女人单独约会的机会。我得算是中间人了,在他们结束交流后,我把那女人叫到一边,先征求她的意见。她说我叔这人挺好的,本分实在,也很健康,同意继续交往。</p><p class="ql-block">送走那女的,我问二叔:“怎样啊叔你觉得行吧?”</p><p class="ql-block">二叔满脸通红,一个劲儿的挠头:“行是行啊,不知人家觉得行吧。”</p><p class="ql-block">“叔你猜,刚才她给我怎么说?”</p><p class="ql-block">“她怎说?”</p><p class="ql-block">二叔的眼里燃烧着热望,充满着期盼和畏惧。他畏惧的是怕听到他不愿意听到的。</p><p class="ql-block">我故意的叹了口气,然后无表情的望着他。</p><p class="ql-block">二叔是明白人,会看事,就对我说:</p><p class="ql-block">“没事,三根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有……有得是吗。”二叔都有些结巴了。</p><p class="ql-block">我突然笑了,连续说了三遍人家愿意,二叔那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他缓了一会,然后锤了我一拳:</p><p class="ql-block">“你这孩子!”</p><p class="ql-block">二叔有太多媒人提亲女方嫌这嫌那的经历。这次那女的居然能同意和他交往是他没想到的,很是意外。甭管咋的,人家同意这就是好兆头。想到这他笑了,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幸福的笑靥。那是一种光芒——一种从内心放射出来的光芒,也是我见过的二叔这一生最幸福、最耀眼的那束光芒。</p><p class="ql-block">我想捯饬捯饬二叔,他太不注重穿着了。下午到百货公司帮他买了身新衣服。带他去国营理发店理了个我认为是好看的发型,整个人精神很多。二叔照了照镜子笑着说:</p><p class="ql-block">“你二叔有点像个干部。”</p><p class="ql-block">我憋住笑:“嗯,挺像!叔,你比干部还干部呢。”</p><p class="ql-block">我心话你脸多黑啊!干部哪有这么黑的,自我感觉还不孬呢。</p><p class="ql-block">他还在老任杂货铺买了些毛巾和香皂,他意思是再见面时空着手不好,买些香腻子送给她算是表示下心意。然后我们又去的东北关刘家铁匠铺,定做了用于驴车的铁皮围挡,比过去的围挡大了很多也高了很多。</p><p class="ql-block">“以后得多拉快运了,多挣钱才能过上好日子啊!”像是给我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看到了他积极向上的、男人责任心的那一面。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让他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这就是我喜欢二叔的原因,人看上去憨憨的,其实么也懂。争取幸福的能力他是欠缺的,但他一直在努力,一直是那个身处沟渠而仰望星空的人。</p><p class="ql-block">一天,二叔把那女人带来让我父母见了。父母当然很高兴,想留下女人一起吃午饭,可她说么也不在家吃饭,说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就走了。</p><p class="ql-block">晚上母亲下班后,把父亲叫到一边说话,也听不清说什么,让我去叫来二叔。</p><p class="ql-block">原来是那个女的下午去县医院找母亲了,解释了中午不在我们家吃饭是因为她丈夫死于肺结核病,而她也患有肺结核病的事。还问这病能不能治好,如果治不好,她也不想连累别人。母亲只能应付的说了些模棱两可加鼓励的话。打发她走后,母亲又去医院的档案室查到了那女人的病例,确定了她是肺结核病患者。根据当时的医疗条件,那种病治愈的可能根本就没有。父母的一致意见是我二叔不能和有这种病的人结婚,会被传染的。</p><p class="ql-block">像是被雷击中一般,二叔一下子就懵了。口半张着,表情僵硬。二叔从小就听哥哥的话,可那天不好使了。他不相信好几个晚上都能走进他梦里的女人会得这种病。他认为我们一大家子大多都是干医院的,哪还有治不好的病啊!</p><p class="ql-block">女人可以再找,干嘛非得是她啊。父母坚决不同意这门子婚事,还提出近期给他张罗一个相亲对象。</p><p class="ql-block">二叔从认识上有了偏差,他认为哥嫂没有顾及到他对家庭和婚姻的渴望。撂下一句: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用你们管!然后愤怒的摔门而去。</p><p class="ql-block">吃饭的时候二叔还没回家,父亲就叫我去找他回来吃饭,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没有谁能猜到,在那个夜晚,倔犟的二叔步行从长清走回马山。</p><p class="ql-block">我感觉那个时候我甚至比父母还明了二叔的心境。我记挂他,第二天就买了去马山的车票。</p><p class="ql-block">如果有一个人给二叔说:她只有三年的生命,你还想和她结婚吗?在我对二叔的认知里,我觉得他一定会义无反顾毫不犹豫的娶她为妻。那天我没白去,算是说服了他。</p><p class="ql-block">“那也得给人家说一声吧。”</p><p class="ql-block">“我去给她说就行,放心吧叔。”</p><p class="ql-block">“我去说,我想好了,给她准备了些看病的钱,别的也帮不上她什么。”他嘟囔着。</p><p class="ql-block">这就是我的二叔,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时期他仍然毫不犹豫的择善而行。我没勇气拒绝也找不出理由拒绝他。在一个阴冷的下午,我安排他们两个在我们公司大门口一侧见了。虽是都意识到了自此以后便是相隔三千梨树,但两个善良的人还是共同选择了再见一次,给这个刚刚开始就遭遇夭折、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爱情告个别。</p><p class="ql-block">单位很忙,等我忙完手头的工作,见窗外飘起鹅毛大雪。突然想起二叔还在大门外,立刻跑出去,看见两个倾心相待的、又无力改变命运的人还在那相对而立、相望无言……</p><p class="ql-block">最遥远的人类情感距离,不就是咫尺天涯吗!</p><p class="ql-block">我一下子杵在雪地里。那情景我终生难忘!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碎。大雪仿佛是因他们而飘洒,每一片雪花也都像是被注入情感的、有一种慢节奏的、淡淡的离愁……</p><p class="ql-block">二叔一辈子没碰过女人,却在那个漫天飘雪的下午,和一个不能成为夫妻的女人共白了头!</p><p class="ql-block">有缘相遇,无缘厮守。我太后悔介绍他们认识了!干嘛让两颗心因相识而炽热、因变故而撕裂啊!</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本来就话少的二叔就变得更加孤陋寡言,就他而言,好像只残存了山长水远的念。那个时期,他拼命的喝酒吃肉,有些借酒消愁的颓废样子。唯有那头驴没有停止牠的嘶吼,但丛牠的声音里,我听出了悲悲戚戚,听出了伤感和挣扎。我觉得牠是懂二叔的,牠把命运对主人的不公用牠的方式吼了出来。他们之间没有交流,可他们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懂彼此的所思所想。</p><p class="ql-block">我有三个叔叔,二叔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所以感情很深。也就是在那个几年,二叔突患脑血栓。得知消息后,我们要的救护车把他接到县医院进行抢救。通过治疗,倒是没有生命危险了,可弹上弦子了,一条腿不画圈就走不了。为这事老家的叔叔姑姑们都过来了,都不放心二叔一个人,最后定下来让二叔回老家静养。</p><p class="ql-block">马山那边的家什需要处理,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我们安顿好二叔后就准备去马山,可二叔非得跟着去,任凭谁说都没用。</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他是想最后看一眼他的那头驴。</p><p class="ql-block">马山的家里,除了驴和车,零七八糟的就都送人了。邻居们帮着找到一个买主,把驴和车都卖了。二叔十好几年打拼得到的,似乎在那一瞬都失去了。</p><p class="ql-block">在那个买家牵着驴快要到大门口的时候,驴好像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来望着二叔。那一刻,二叔整个人都在颤抖,面部因抽搐而变得狰狞。泪水在脸颊扭曲形成的皱褶里流淌,嘴哆嗦着像是想对驴说些什么,可声音被堵在喉咙啥也说不出来。他太舍不得那头驴了,跟了他十好几年,已经像家人一样难舍难离。</p><p class="ql-block">我追出去,把铜铃从驴脖子上拆了下来,我想给二叔留个念想。以后的日子里,二叔总是拿着铃铛不停的摇啊摇。多年以后,听四叔讲,二叔临去世前还在用最后的那丝力气摇他的铃铛。</p><p class="ql-block">前几年在旧货市场,看见一只铜铃,像是我伤痕记忆里的那只。拿到手里摇了摇,那铃声竞是那么的能打动我,我买下了它。在回程的班车上,闭上眼睛轻摇铜铃,在清脆悠扬的铃声中,我想起了我的二叔,想起他那总是灰头灰脸的样子,一辈子也没享点福啊!</p><p class="ql-block">当然,我也想起了那头驴,想起了牠的让人怎么听都听不够的叫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