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海外版》:吴光辉《清明下河图》

美文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 一片晚清时期的雾像是患上了抑郁症,将淮安城郊运河边的景致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p><p class="ql-block">运河边绿色的田畴也情绪低落地一直往下斜去,田坡上沉默寡言的麦苗已经长至半尺,导入沟渠的溪水有些伤感地流着,一个老农拖着一条枯黄色的辫子,正垂头丧气地引水灌溉。一片垂柳心事重重地立在水边,一棵断头柳长相奇特,畸形的树冠和长着肿瘤一般的树干似乎就要离异,黑乎乎的树冠即将坠落下去,树旁的路人居然没有看到,一个个全都像是掉了魂似的,低着头向那片坟地走去。</p><p class="ql-block">稀疏的柳林,飘拂的迷雾,泛绿的田畴,构成了这条京杭大运河的苍茫背景。</p><p class="ql-block">在这运河边的大道上,有几个行人正在薄雾里瑟缩前行。一个老妪骑着一头瘦驴,一个小伙跟在后头,他们像是去扫坟。大路的尽头另有一老一少赶着两头毛驴,驴身上驮着沉重的货,像是去淮安城里出售,估计会买些淮盐再去乡下贩卖。这个小小的驮队由小伙牵着驴头,长者跟在后面一路沙哑地吆喝着,留下一路驴糞的骚味。</p><p class="ql-block">几户农家小院静静地坐落在一片落寞的柳林中,从树丫之间依稀可见几处鸟窝,这些农舍后面的平地上还有一处谷场。只是过于寂静了,就连鸦雀也飞到运河的水面上,全都不肯在这里撩舌吐槽。</p><p class="ql-block">这段流淌在苏北里下河地区的运河不算宽阔,仅十余丈的样子,水流却很湍急,南来北往的漕船不得不放慢行船的速度,商船都已降下了桅帆,岸边拉纤的劳工也放慢了脚步。然后,所有的商船全都无可奈何地停靠到了关税码头。</p><p class="ql-block">一座两层高的关楼飞着檐、翘头角,虎视眈眈地伫立在运河大堤之上,楼顶上高悬着“淮安大关”四个大字,让船家老远就能望见,所有的商船只得在这里停泊,然后查验、报关、交税。</p><p class="ql-block">这座“淮安大关”是一处税务局,又称淮安钞关、淮安榷关、淮关,专门向运河上的来往商船征收税费。据《山阳县志》言:“凡湖广、江西、浙江、江南之船艘,衔尾而至山阳(今淮安市淮安区),沿运河北运,而山阳板闸实为咽喉要地也。”淮安大关设立在运河“咽喉要地”的板闸,成为明清两朝运河沿线全国最大的税收关口。</p><p class="ql-block">淮安大关的门口,几个船主因贩运食盐的税率正在和税官争执,身材肥胖的税官指着麻包说出了高额税钱,引起了商贩们的不满,有的正在解释,有的大声吵嚷,惊动了税关楼上的领导打开了窗户朝下张望。另一个年老的商贩交完关税之后,铁青着老脸从关门出来,然后朝那座三元宫而去,留下了一路骂声。</p><p class="ql-block">从寺庙里升起的焚香白烟飘拂在大雄宝殿、前殿、和山门之间,使这座三元宫彰显出几许威严肃穆,也给这片城郊的雾景中增添了几分古意。那硬山顶抬梁式的结构,朱红色的柱础,联通大雄宝殿和两侧厢房的廊轩,全都是古色古香、错落有致,在这片建筑群的寂静中又加上了雾和烟的流动,令这幅城郊图景变得凝重而苍远。</p><p class="ql-block">这时,繁忙的桅帆们全都从白色水雾里探出头来,所有桅杆上全都情绪低落地飘扬着船旗,下面又挂着一串没心没肺的空心灯笼。</p><p class="ql-block">这一层层如同淡墨铺陈的雾气,不厌其烦地渲染着淮安城郊的景色,给所有人的心头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也给淮安运河的繁华景象带来一种悲怆的预感。</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运河岸边的柳树就像是清代女子的细腿小脚,歪歪扭扭地立着,诱惑了众多男性的杨槐围绕着她们,始终不肯离去。</p><p class="ql-block">运河东岸由近而远地躺着十数条还未完工的漕船,全都船底朝天。督造船厂的东侧便是通京大道,路边的占道经营现象很是严重,各种摊贩应有尽有,全都操着半蛮半侉的江淮官话在不停地叫卖。</p><p class="ql-block">督造船厂附近有一家茶水铺子,一座用毛竹搭建成的敞蓬,能够遮点风挡些雨,行人或是船厂的蓝领可以进去歇歇脚,喝碗茶水。老板娘在蓬前竖起一根木桩,上端高悬着一面写着“茶”字的彩幌,还在茶水铺门口立了一个灯箱广告,里面可以点燃蜡烛,以便在夜间招揽从船厂下班的工人阶级。铺子里有位浓妆艳抹的“阿庆嫂”,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托着茶盘,茶盘上有四只没有经过严格消毒杀菌的茶碗。茶水铺子的紧隔壁就是一家销售各种铁器的地摊,出售铁制的钉子、交联、铆扣、铁链、锁具等等,全都是造船必用的,有几个买主正在地摊边勾着腰寻找自己所需的铁器,摆地摊的老板嘴上像是抹了油似的,推销自己的商品,滔滔不绝,飞沫四播,眼睛却不时地往“阿庆嫂”的身上瞟。</p><p class="ql-block">一阵从运河边传来的鞭炮声吸引了岸边所有人的目光。一艘即将下水试航的漕船全身放着油光,船头刻着一个巨大的狮子头,船上从头到尾全都插着彩旗,船舷上贴着大红对联。有几个人正在船头焚香祭神,已经摆出几碟小菜、一壶白酒、一碗猪头肉。在一阵鞭炮声中,新船正缓缓地滑向运河。</p><p class="ql-block">运河两侧的岸边停满了各种木船,船头全都站着船工,他们都在不断地大声吼叫着,警示着这艘新船不要撞过来。在这一片喊叫声中,新船义无反顾地冲进了运河,因为这里河道狭窄,河水湍急,装满货物的漕船吃水很深,眼看这艘新船就要撞过来了,船工们全都手忙脚乱起来,有的大声呼叫,有的用力划桨,有的拼命拉绳,船老大早就满头大汗地扳着船舵。终于,这艘新船被几个纤夫拖拉着逆流而上,新船的船头上一个船夫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竹篙,奋力地改变着船行的方向。</p><p class="ql-block">这时,运河岸边还在响着叮叮咚咚的施工声音,还有十几条新船趴在船坞上,造船工人们分别在铁钉连接、加固船锔、拼接榫构、桐油粘缝、船底涂漆。这些船头全都雕上了狮子头,船尾则雕着良渚文化的图腾。</p><p class="ql-block">据明代沈棨的《南船记》记载:“淮安造船厂位于河下至清江浦之运河沿岸,共设四个主厂,均能建造黄船、沙船、风船、快船、桥船,甚至各类战船。”可见这个造船厂的规模确实很大,它是漕运总督下属的一个重要机构,被尊称为督造船厂,估计还享受着正厅级国企的待遇。</p><p class="ql-block">督造船厂南侧的运河里已经停满了各式漕船商舟,船家全都落了帆,桅杆高高地竖着,远远地望去像是一片掉光了树叶只剩下树干的树林。所有的船相互依傍着,船帮靠着船帮,两船之间用莆草垫着,以免撞坏。一场无声无息地交易便是在这些船上悄悄地进行着,这些让官方的漕船夹带私货的买卖,悄无声息地促进了运河的繁华。</p><p class="ql-block">这时,一只上坟祭祖的唢呐吹起了悲哀思念的曲调,却并未影响船上公务员们的秘密交易,唯有岸边的垂柳跟随唢呐一起摇摆出悲哀之情来。</p><p class="ql-block">清明的雾带着水汽,沾着眼泪,充斥着忧伤,缠绵悱恻地笼罩在这片造船工地的上空,静静地为它们构成了一幕悠远苍凉的意境。</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我觉得白色的雾气就是对漕运繁忙景象的一种刻意反衬。</p><p class="ql-block">站立在湖心寺桥上眺望着那座漕运码头,只能看到蒙蒙胧胧的一片桅杆,再往远处就只能看到雾将运河和天空粘连在一起了,就像是画水墨画时蘸多了水,让画面上全都是湿漉漉的水洇痕迹。</p><p class="ql-block">脚下的这座横跨运河的双拱廊桥,因为桥下需要通过漕船,拱桥也就建造得十分高大巍峨。这座廊桥将两岸的街市连接起来了,桥身由两道拱梁承托着,桥面两侧又建有飞檐长廊,可供行人避风挡雨,自然也成为小摊小贩的首选,桥的中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桥的两侧廊檐之下生意兴隆,热闹非凡。从桥上行走的有驮着货物的骡马、抬轿子的、推独轮车的、骑驴的、挑担子的、闲逛看热闹的。这时好像要交通堵塞的样子,一名漕兵充当起交警,正在指手划脚地指挥行人,样子很凶,两眼瞪得很圆,嘴也张得很大。偏巧桥头又来了一个马帮,十几匹马全都身负重任,走在最前面的马夫拽着领头的马一步一步地迈上了桥坡,后面的马夫则用马鞭将马队朝前驱赶,马帮很快就走上了桥,几十只马蹄一齐在桥板上撞击出清脆的声响,走到廊桥中间时终于将道路给堵死了。</p><p class="ql-block">这座双曲廊桥的两端各建了一座四角亭,站立在四角亭朝桥下望去,就能依稀看到云雾缭绕的御码头和接驾亭,再向西边几丈就是那座被雾气遮去一半的闻思寺古建筑群了。</p><p class="ql-block">运河边的御码头是一座漕运码头,因为当年康熙、乾隆二帝南巡来淮安漕运总督视察工作时在此舍舟登陆,就被漕督大人改称为御码头了。他又怕皇帝日晒雨淋,特地在御码头的接驾亭边建造了一排长廊,现在正在被水面的雾气紧紧地包裹着。一株高大的杨树傻傻地站立在御码头和接驾亭的背后,摆出一个表情茫然的泡丝。</p><p class="ql-block">天一直阴着脸,又嗖嗖地刮起了冷风,雾便乘机四处游荡起来。</p><p class="ql-block">漕运码头上,那家小酒馆门口的彩幡正在雾里乱飘。这家小酒馆主要是接待南来北往的漕官、商贩、运丁、船夫,生意很是兴隆,只是现在还没到吃饭喝酒的点。码头货场有一个货主正在清点将要发出的货物,许多农民工将长辫子盘在脑瓜子上,正在从船上扛下一个个沉重的麻袋。酒馆对面是一间烟店,门前坐着一个算命先生,正在为几个船夫测字。他们旁边有一拨人围在一起,一个包工头子正在和一批农民工洽谈价格,仿佛还能听到他们在讨价还价。码头上还有几家排在一起的门面,全都是出售淮盐的,一并排地挂着“淮盐”的旗幌。几个刚从漕船上下来的漕兵,径直朝盐铺而来,像是要买些食盐夹带在漕船上走私。</p><p class="ql-block">码头四周的水面上已经停满了许多大型漕船,一条吃水很深的漕船正在卸货,高大的帆桅上悬挂着“漕”字大旗正在雾汽里默默地飘着。</p><p class="ql-block">据《说文》言:“漕者,水运粮谷也。”自隋朝开通大运河之后,历朝历代均通过大运河南粮北运,明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更是依靠从南方各省水运粮食,漕运也就成为明清王朝的基本国策。作为地处大运河中心位置的淮安,也就成为漕运之都、南粮北运的重要节点。</p><p class="ql-block">眼前的这个漕运码头建在京杭大运河和通京大道的交界之处,极大方便了水陆客商,因而岸上车水马龙,店铺林立。这个漕运码头又是一处深水港,几十吨位的漕船只能到此停泊装卸货物,因此水上也是一片繁忙。这时,一条从杭州开来的高大漕船正在卸粮,几十个码头苦力下河将沉重的麻袋吃力地扛上码头,就连跳板都被压得吱吱作响。漕运码头的周围,下河扛活的苦力不时地传来一阵接一阵劳动号子声。</p><p class="ql-block">淮安人称去河边为“下河”,去河边淘米就说是“下河淘米”,去河边挑水说是“下河挑水”,去河边干活自然就说是“下河干活”了。</p><p class="ql-block">这时,一支上坟祭祖的队伍走到了桥头,一路吹着唢呐、撒着纸钱,不大功夫就从桥上走了过来,下河放起了河灯。</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在这幅漕运主题的风情画长卷里,一座巍峨的城楼高耸在充满象征和暗喻的风景里,拱形的城门似乎一直通向这座城市的必然归途。</p><p class="ql-block">在这个场景里呈现出以高大的城楼为中心,以鳞次栉比的屋宇为两翼的漕运繁华的景象。将夯土垒成的城墙外面全都用青砖砌成,城墙高处留有射箭的城垛,上面插着许多写着“漕督”的黄旗,有一个胸口印着“漕兵”的老兵油子站在城墙上正在哈气连天,脑后的长辫子随风向西飘飞着。这座高大雄伟的城门建有两层高楼,楼顶两端雕有飞鱼,翘角砌有硫璃鸟兽。城墙外的护城河边尽栽垂柳,城河一头通向城外的运河,另一头通过巽门水关通向城内。</p><p class="ql-block">原本应该是有重兵把守的城防现在居然变成了税收站,税务官正在查货验货,会计正在忙于记账。有几匹骡马缓缓地向城门而来,一看便知是来淮安城做茶叶生意的浙江商贩。税官们一看来了生意,有些兴奋地围堵上去伸手要税,估计这些税官多征税就能多得提成。一个税官指着骡马背上的麻包说了一个他想要的数字,引起了浙江贩子的强烈不满,还没说上几句便大声争执起来,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一个小商贩乘机偷税,飞也似地逃进了城。这个逃税者的背影被一个税官看到了,也不去追赶,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因为他根本进不了淮安的旧城门。</p><p class="ql-block">这座淮安城很是特别,同时建有三座城池,南部为旧城,北部为新城,南北二城之间又建有联城。南宋时修建的淮安城池被称为旧城,明洪武年间为了防范倭寇对漕运衙门的袭扰,又在旧城之北建了一座新城。再后来,“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倭寇犯境时,漕运都御史章焕奏准建造,联贯新旧二城,故曰联城。”就这样淮安建成了规模宏大的三座城池。这座北城门楼之上高悬着“淮安”两个朱漆大字,右侧还建有一个水门,悬着“巽关”的石质匾额。据漕运总督铁保《重开巽关河道碑记》云:“巽关不审起自何时?考郡县志谓是明天启三年所建。”这个巽关便是一座收取进城商船税费的水城门。</p><p class="ql-block">巽门水关也有几个税务人员在把关,对进城的船只一一严查,交了税款才能放进城去。只见巽门水关驶来一条满载着各种商品的木船,税官与船主也为税款数额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一个性急的税官突然发起飚来,一把揪住了船主的小辫子,疼得船主两眼朝天泛白眼,嘴里哇地一声张得很大,露出两排从来不刷的黑黄牙齿。</p><p class="ql-block">这时,一位太监快马加鞭地来到淮安城门口,他有皇帝的密旨要传送给漕督,便一边飞奔一边高喊着:“圣旨到,诸人让道!”</p><p class="ql-block">半睡半醒的城楼似乎被这一声呼喊惊出了一身冷汗。</p><p class="ql-block">至此,缠绵悱恻的迷雾、孤寂高立的船帆和九曲回肠的运河重叠在一起,构成了淮安都市风光的苍凉背景,和呈现于近景中的高大城楼形成一组艺术对比,静寂与喧嚣,缥缈与明晰,全都变成了浓淡虚实的笔墨,准确生动地描绘出一股漕运帝国的末日气象。</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所有纷繁的景象似乎都在隐瞒着漕运衰败的消息,所有忙碌的人们又似乎都在享受最后的辉煌。</p><p class="ql-block">几间临街的门面高悬着斗大的一面“白酒”旗幌,店铺里有几个漕兵正一边吸着烟一边说着话,他们是奉命前来武装押运贡酒的。这家酒铺门前还摪着一块推销洋河酒、高沟酒、双沟大曲的广告牌,酒铺后门的运河边停泊着一艘漕船,已经装满了白酒等待启帆,估计是这几个漕兵因为回扣之事,正在和酒铺的老板交涉。</p><p class="ql-block">向西不远便是一家五星级驿站,由前面的酒楼和后面的宾馆组成一座优雅的大院,后面有一座小木桥与驿站的后门相连。驿站前靠大街后靠运河,通过小桥能到达运河岸边,河边已经停满了装饰豪华的官船。院子里几个穿制服的官员或坐或站,全都是威风凛凛的样子,有个文秘人员手上还拎着一只公文包。他们像是在恭候着首长,随时准备出发。院子一角还立着几匹已经吃饱喝足的官马,旁边还停着一辆配制超标的公用马车,一个马夫斜倚在马厩边的一根木柱上,闭着双眼在耐心地等待着首长的到来。驿站门前那座三层酒楼十分气派,酒楼的窗户是开着的,漕官正在和盐商交谈甚欢,面前摆放着两碟干果和两只冒着热气的茶杯,估计是在干官商勾结、钱权交易的勾当。</p><p class="ql-block">就在驿站的旁边,有一家酒楼刚开业不久。这是一座两层木楼,上面高悬着“文楼”的牌匾,店外的敞蓬下面摆放着桌凳,是为了方便船上下来的客人就餐。店主的手里拿着一根长杆,调整着挂在酒楼前面的大红彩锻的位置,这几条彩锻上面全都写着祝贺开业的标语。此时,贵宾厅里已经摆上了软兜长鱼、开洋蒲菜、平桥豆腐、钦工肉圆等淮扬名菜,估计是漕运总督府的干部们要来这里大吃大喝。这家饭店还在门前设立了外卖业务,年轻的侍应生正在给一个漕兵递上刚刚出笼的文楼汤包。那个漕兵满脸好奇地接过这热乎乎的文楼汤包,用一根芦柴管子一头插入汤包,一头放进自己嘴里歪着头吮吸了起来。一个从乡下进城打工的贫困户,肩头挑着一副空空的担子,像是还没找到活干,惶惶地站在酒店的门前,眼巴巴地望着这个吃汤包的漕兵,估计嘴里已经渗出了许多口水来。</p><p class="ql-block">文楼大酒店向西就是那座闻名遐迩的龙窝楼了,这座三层古楼坐西朝东,为重檐庑殿盝顶建筑,檐牙高啄,斗拱林立,气势宏伟。这座楼阁始建于唐贞观年间,后为宋太祖赵匡胤的行宫,清乾隆皇帝南巡时也曾驻跸于此,并在此题诗赐给漕运总督杨锡绂。</p><p class="ql-block">这时,一阵春风冷嗖嗖地刮过,将龙窝楼顶的那几株枯草刮得左右摇曳,也将淮安大街上的雾气刮得四处飘飞。</p><p class="ql-block">作为明清时期的漕运指挥中心的淮安,城里的北门大街、东西长街、驸马巷、局巷、龙窝巷、多子巷、上坂街、小人堂巷等几十条街巷,组成了这幅淮安漕运之都的繁华图景。在这幅古城图卷里,官府衙门、作坊店铺、民居宅院、寺庙楼宇,林林总总,鳞次栉比。“酒楼店铺百肆杂陈,招牌幡幔目不暇接,饮食百货应有尽有。”(据《淮安府志》)想必这时淮安作为一线城市的房价高得也是十分吓人。</p><p class="ql-block">淮安这座城市的繁华完全依赖于漕运的兴盛,到了晚清时期漕运已经由盛及衰,虽然眼前的繁华依旧,却早已透露出衰败的端倪。  </p><p class="ql-block">放眼望去,运河之水仍然穿行于楼阁、亭台、城门、街市之间,整个古城虽然还是原来漕运之都的模样,可今天清明节的春风更凉,柳丝更衰,它们全都在感叹这盛世好景不长,感叹着眼前的繁华顷刻之间就会化作过眼云烟。</p><p class="ql-block">乍起的春风能否保住一城繁花?</p> <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漕运总督的官衙是这幅“清明下河图”的压轴戏。</p><p class="ql-block">将遍布于郊外、码头、城门、街市的所有繁华场景,一直延续到漕运总督部院方才结束,就是力图展现淮安这座运河城市的命运全然依赖于此。</p><p class="ql-block">这一天虽是清明节,漕运总督官府并未放小长假,从各地前往这里请示汇报工作的干部络绎不绝。他们都要先行穿过镇淮楼,才能到达总督部院。</p><p class="ql-block">只见古朴敦实的镇淮楼在前拱卫,威风凛凛的漕运总督府居中傲立,沉默寡言的淮安府署在后守护,这三座建筑正好位居淮安古城的南北中轴线,那个小小的山阳县衙根本挨不上边。也是因为漕运总督部院驻扎在于此,这座镇淮楼便高悬起了“南北枢机”、“天澈云衢”的金匾。从镇淮楼的拱门而过,正面就是漕运总督部院的那两扇朱漆铜钉大门了。</p><p class="ql-block">这时,镇淮楼的门洞里一起走进了两位领导,一位是坐轿的文官,督造船厂的厂长;一位是骑马的武官,淮安大关的税务局长。这二人都是正四品,全都是正厅级高干,头上全都戴着青金石顶戴,全都穿着八蟒五爪的蟒袍。这时,他们因为走路的先后次序各不相让而争执起来。正在他们相持不下之时,从南边又来了一支由几十个漕兵簇拥着的、扫墓结束后回城的队伍。只见前有卫士鸣锣开道,后有卫队殿后压阵,一位首长趾高气昂地坐于官马之上,一位雍容华贵的女眷端坐轿中,后面还跟着几个担着物品的仆人。那两个正厅一见这个阵势,又一眼看到首长头上戴着的红宝石顶戴,便知道碰见一品漕帅了,吓得赶紧让道,连滚带爬地从马上轿里下来,颤颤抖抖地跪在了一旁。漕帅好像根本没见到这两个正厅似的,眼睛斜都没斜一下,径直朝漕运总督府署踽踽而去。</p><p class="ql-block">只见那漕运总督府衙的大门之上高悬着“总督漕运部院”的金字招牌,东西分别悬着“重臣经理”和“专制中原”的银匾。大堂的屋顶建有重檐九脊,四角翘起的龙头双目圆睁直视,大有腾飞之势。大门前面建有一座高大的石雕照壁,东西两侧又有两座牌坊、两尊石狮。</p><p class="ql-block">这座漕运总督府(今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始建于宋乾道六年(1170年),明万历七年(1579年)移至现址重建。总督府的大堂体量为全国官衙建筑之最,衙内共有房屋五十余幢、六百余间,分东、中、西三路,中路有大堂、二堂、六科用房,东路为迎宾游宴之所,西路为军捕厅。府署后部又建一园林,名为偷乐园,是总督大人办公之余“偷乐”之所,内藏了许多婀娜多姿的女秘书。</p><p class="ql-block">这个漕运总督权力显赫,不但管理全国运河之漕运,而且还兼巡抚周边地方行政,因此又称“漕抚”。府署机构庞大,下辖粮仓、督造船厂、漕兵等众多机构。漕运总督在清代定为一品或二品大员,因为还要负责指挥保障漕运的军队,故又有“漕帅”之称。</p><p class="ql-block">这时,这座总督官衙十分肃穆地伫立在弥漫着忧患情绪的雾气里,无言地暗示着漕运时代即将败落的不祥预感。</p><p class="ql-block">果不其然,运河因为受到连年洪灾的影响逐渐淤塞,到了清道光初年漕运面临瘫痪,清政府也就不得不改走海运。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正式裁撤了漕运总督。自此,因漕运而兴盛的淮安城市繁华变得一落千丈,兴盛了几百年的漕运帝国顷刻之间轰然倒塌,漕运总督部院最终也化为一片废墟。</p><p class="ql-block">面对此情此景,我在推想那郊外的古道、榷关、拱桥所表现出的寒意、寂静、薄雾,和城里的街道、城楼、官衙所描绘出的忙碌、喧嚣、繁荣,两相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正反对比和冷热反差。这种反差对比恰恰表现出了当时淮安这座运河城市的畸形发展,形象地暗喻了这个漕运帝国经济兴盛之后的衰败必然。</p><p class="ql-block">这时,三面临水的偷乐园里开遍了姹紫嫣红,一群浓妆艳抹的美眉遍布于水榭歌台各处,或凭窗,或倚阑,或卧榻,全都在搔首弄姿一齐思春,可惜的是漕帅首长仍然在前衙的大堂里做着工作报告,无法抽身前来偷乐。</p><p class="ql-block">运河水边的雾气却更浓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吴光辉,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第三届和第四届理事、江苏省作协第八届理事、江苏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淮阴师院文学院兼职教授、《读者》杂志签约作家、中国作家书画院特聘书法家;</p><p class="ql-block">1998年起从事散文创作,近百篇作品先后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文艺报》《文学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文汇报》《解放日报》《北京文学》《福建文学》《朔方》《湖南文学》《红豆》《海燕》《青春》《散文》《美文》《散文百家》《广西文学》《文学界》《作品》《山花》《钟山》《雨花》《延河》《啄木鸟》《延河》《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长江文艺》《北方文艺》《当代小说》《小说月刊》《西部》《香港作家》《岁月》《阳光》等报刊发表;</p><p class="ql-block">数十篇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作家文摘》《文学教育》《读者》《中外文摘》《报刊文摘》《悦读》《世界中学生文摘》等转载;</p><p class="ql-block">数十篇作品入选《2008年度中国散文》、《2008中国随笔排行榜》、《2009中国散文排行榜》、《2009年中国散文年选》、《2010中国随笔年选》、《2010中国散文排行榜》、《2011中国随笔年选》、《2011中国散文年选》、《2011中国散文排行榜》等选本、《2013中国散文精选》、《2013中国散文年选》《2014年中国最美散文》《2015散文精选》《2016中国散文年选》《2016中国年度散文》《2017中国散文精选》《2018中国散文排行榜》《2019中国最美散文》《2020中国精短美文选》《2020散文海外版精选》等选本;</p><p class="ql-block">数十篇散文入选全国各地中高考练习试卷,先后应邀赴数十所大中学校做文学、作文讲座。</p><p class="ql-block">《泪读历史巧合》荣获2009年中国随笔排行榜第九名、《黄河祭1938》荣获2013中国当代文学最新排行榜散文类第二名;曾获得第三届、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五届、第六届老舍散文奖提名,第九届、第十一届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优秀作品奖,首届江苏紫金文学期刊优秀作品奖,第一届、第二届、第十一届淮安市“五个一工程奖”,第五届、第六届吴承恩文艺奖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