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

老兵

<p class="ql-block">   祖父留在我脑子里的,仅有童年时的那点片段记忆……</p> <p class="ql-block">  从我记事起,祖父和祖母就带着二弟居住在高安城里的锦江堤垱边,与父母亲工作并居住的高安中学一墙之隔。后来因为母亲的工作变动,先后搬过几次家,我则一直跟着父母亲在单位住。</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常常看到祖父独自到江边钓鱼。钓到的鱼那可是家人们摄取蛋白质的主要来源。逢年过节,祖父也会给我们兄弟糊个灯笼,扎个小动物。祖父别无嗜好,只爱抽烟,用那种早已成为古董的水烟筒抽。每次电影散场后,我都会领着弟弟到场子里去捡烟头,剥出来烟丝交给祖父,这是我唯一能孝敬祖父的方式。</p> <p class="ql-block">   祖父身材瘦弱,高颧头,浓眉大眼,总见他绷着个脸,表情严肃,喜怒哀乐从不挂在脸上。</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祖父极少与外界接触,仿佛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祖父话不多,从不见他和邻居们搭讪聊天,更不会和旁人发生争执,但有一次例外:一天,我们家收养的一条流浪犬被一帮社会上的小混混穷追猛打,无路可逃的狗狗钻到祖父的床铺底下寻庇护,但混混们仍不肯放过,竟手持棍棒追进了屋里。久病卧床的祖父怒不可遏,操起拐杖把这帮混混赶出了门外。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次祖父发怒时的情景。</p> <p class="ql-block">  在家里,祖父从不过问家务事,家中的事无任大小,全靠祖母操持。祖父从不给我们兄弟买零食、讲故事,也从不会逗我们开心、带我们玩耍,只是在我们淘气或逃学时会训斥我们。所以,我们兄弟一点也不喜欢他,只是有点怵他。在我的情感世界里,祖父占有的份量极低,以至于他的离世,我都没有感觉到悲伤,祖父的身世,对我来说也是迷一般的存在……</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终有一天,在祖父去世近半个世纪后,我探访祖籍地--位于宜丰县锦江边的十都村,看了卢氏族谱,才知晓了祖父不一般的身世。再加上以前长辈们片言片语的描述,总算对祖父的一生有了个粗线条的了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祖父卢肇光,(字超远),于光绪丁酉年九月十七日亥时,即1897年10月12日晚10时左右出生于宜丰县的一个书香门第,上几辈祖上都是读书人,均中过举人,有的还中过进士。</p> <p class="ql-block">   据《新昌县志》记载:祖父的祖父,即我的高祖父卢联桂(字小山)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书生,通过以诗联姻与李氏成婚,成为当地的一段佳话。</p> <p class="ql-block">  祖父的祖母,即我的高祖母李乔松是名晚清的女诗人,她流传于后世的诗集有《和鸾集》六卷,经时年就读于京师大学堂的长孙,即祖父的兄长推荐给自己的老师江亢虎先生,被在江家做家庭教师的秋瑾女士传阅,秋瑾女士大加赞赏,以为“吾国乡邑有此才女,女学尚未坠地也”,欣然命笔,题《沁园春》一首:“一卷瑶章,看向窗前,凝芬齿牙。羡联吟才敏,齐驱道韫;唱随福大,得傍秦嘉。好句同搜,奇文偕赏,侥幸如洵足夸。有多少,遇王郎天壤,辜负才华。词佳彩笔生花,恍似见,披笺对碧纱。笑唾残绒缕,闲评花柳,拈来古调,细谱琵琶。定韵楼空,掌书仙去;莫是昙花坠劫耶? 生修得,此龙孙挺秀,兰玉森牙”。高祖母是才女,可惜的是英年早逝,二十一岁即殒命于产褥症。同治庚午年修《新昌县 志》, 为高祖母立传, 称她为 “ 才女”。</p> <p class="ql-block">   祖父的父亲,即我的曾祖父卢豫章(1856—1917)是江西近代的教育家,一生忙于创办书院和学堂,四处游学。 其收藏的一批晚清、 民初的线装手稿(抄)本共25 部(种)28冊,另油印(刻)教材、讲义)40多册以及自著和祖传的1000余册书籍,现仍收藏在宜丰图书馆。成为该馆的镇馆之宝。</p> <p class="ql-block">   因祖上都是读书人,祖父也继承了这一传统,在家乡读完私塾后又远赴他乡,考入位于省城的一所新式学堂——赣斌学校,读美术科,毕业后当老师,主要教美术和算术。</p> <p class="ql-block">   当时正值中华大地风云激荡的年代,满清王朝被推翻,各种势力轮番上场。此时,不甘寂寞的祖父思想激进,追求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在国共合作时期,加入了北伐军第十九师第三团。亲历了枪林弹雨、尸横遍野的战斗场面。当部队进到汉口附近时,一次战斗中,所在部队被打散,祖父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几经周折,与一名赣籍战友结伴回到了家乡,<span style="font-size: 18px;">从而脱离了“国共两党”。</span></p> <p class="ql-block">   后又经时任总统侍卫的大舅哥举荐,祖父来到省会南昌,在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四十三师政治部特别党部任职。他经常挎着个相机,出入各种重要场所,记录了许多权贵们的历史瞬间,也拍摄了大量反映战争场面和处决“政治犯”的照片,官至上尉干事。因工作性质比较特殊,加上有大舅哥这层关系,行动比较自由,经常回家住。有一天晚上,枪声大作,祖父没有出家门。第二天回到部队一看,营房内一片狼藉,战友们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都被缴了械并被别的部队士兵看押。祖父见机脱下军装,混入人群中逃了出来。后经打探才得知,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为反抗国民党右派屠杀政策举行了起义,随后,国民党右派又集结大军进行反扑,疯狂剿灭起义军和进步人士,南昌城内一片血雨腥风。因不能理解同为友军相互残杀,祖父刚被燃起的激情又一次被浇灭,再次脱离了国军。</p> <p class="ql-block">    后来,祖父任过江西艺术师范学校事务主任,重操教书育人的旧业。</p><p class="ql-block"> 抗战期间,南昌沦陷,祖父不愿当亡国奴,回到了还处于国统区的家乡。</p> <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一年春,日军为扫荡南昌周边中国军队主力,进而打通湘赣线,对驻扎在高安、上高的中国军队发起进攻,中国军队也组织兵力在此拼死抵抗。日军的飞机经常对上高、宜丰等城镇进行了无差别轰炸,造成大量平民伤亡。在一次轰炸中,祖父的大舅哥的家眷,包括其妻子、五个儿女全部遇难。祖父目睹了日寇的暴行,忧国忧民的激情再次被燃起,在此期间,祖父担任国民党宜丰县党部执行委员和江西公路处宜丰筑路委员会委员等职,并积极组织民众支援前线,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p> <p class="ql-block">   抗战胜利后,看到官场腐败,世风日下,祖父心灰意冷,辞去了官职,回到省城做了个不问政治的职业画师,靠照相、画磁板像、画广告养家糊口。</p> <p class="ql-block">   因祖父是专业出身,在业内也有一定的名气,慕名而来的客户还是不少。有一次,一个发财的机会从天而降,这天,有个外国神甫找到祖父的店铺,要在圣诞节前赶制出一批耶稣瓷板像,时间紧,利润也丰厚。然而,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的看店伙计,担心难以按时交货,竟辞掉了这笔生意,祖父得知后气得顿足捶胸,但局面已无法挽回。后来这宗生意被别的画师承揽下来,分给了祖父一杯羹。</p><p class="ql-block"> 祖父虽有一技之长,收入也算稳定,但终因家庭人口多(父亲兄弟姐妹10个,其中3个夭折),加上日益严重的通货膨胀,总是入不敷出,后来竟到了付不起房租的窘迫境地,无奈只好带着一家九口趁着一个漆黑的雨夜逃离了省城,逃离途中,家眷走散,后几经周折才重归团圆。</p> <p class="ql-block">  回到故乡宜丰后,祖父再操旧业,当了个教书育人的乡村老师。曾有县上的官员动员他重返官场,去当乡长,但他坚决不干,由此落得祖母不少埋怨。直到解放,那些个当乡长的一个个被就地镇压,这才见证了他的决断是多么的正确。</p> <p class="ql-block">  祖父兄弟二人,兄长继承了祖业,一直在外闯荡的祖父在家乡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土改时也分得一些地主家的财产,如柜子桌子凳子之类的,这些物品跟随我们家七十多年,有的现在还在使用。</p><p class="ql-block"> 解放初,曾有老家的乡亲纠缠祖父的历史,说见过祖父穿国民党军官服的照片,是“反动军官”,祖父谎称那是自己开照相馆时用的道具,不信还有自己着袈裟的照片呢。因证据不足且民愤不大,后不了了之。家庭成份评了个“自由职业”,在那个人人都被打上"阶级烙印"的年代,这个成份虽然非常稀罕,但尚属“人民内部矛盾”。</p> <p class="ql-block">  从此,祖父再未回过故乡,并把自己包裹得死死的,从不与别人谈及他的过去,把以前参加国军、见证“剿共”拍摄的大量珍贵照片以及能证明自己历史身份的资料全都付之一炬,这才得以逃过历次政治劫难。</p> <p class="ql-block">  “大炼钢铁”那年,祖父和祖母租住在浮桥头的一栋老屋里,见有人要砍掉桥头的凤杨树,拿去炼钢铁,被他极力劝阻了,两棵百年老树才得以幸存。现在能见证高安城百年变化的,可能就剩下了这两棵老树了。</p> <p class="ql-block">   到了文化大革命,这是场比历次政治运动更为广泛、更为深入、也更为残酷的政治浩劫。看到许多人仅因曾加入过国民党、三青团就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而遭受迫害,亲人们一个个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批被斗,有的甚至家破人亡,祖父更是诚惶诚恐。如果以前加入国民党、供职国军的事情败露,给自己给家庭带来的将是灭顶之灾。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祖父是怎样在极度的恐惧中度过了一个个日日夜夜,真的难以想象。那些日子,祖父天天紧皱眉头、足不出户,话也更少了,成天披着件破棉袄,坐在床上,床前放着个痰盂,不停的咳嗽,祖母天天要给他熬中药。在恐怖和病魔的双重摧残下,祖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未熬过一九六八年这个寒冷的冬天,于元月九日撒手人间。</p><p class="ql-block"> 这天,我还在睡梦中<span style="font-size: 18px;">,突然传来祖母声嘶力竭的嚎啕声,母亲慌慌张张的把我和二弟拉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公公不行了!”我披着棉衣进到祖父屋里,看到祖父张着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幼小的三弟还不知所措的睡在祖父脚那头,祖母一边拍着祖父一边哭喊,母亲赶紧把三弟拖起来,给他穿好衣服后叫他到外面去。</span>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脑子里一片茫然。</p><p class="ql-block"> 祖父逝世后,大人们开始张罗后事, 父亲和母亲到处借钱,筹得七十元钱,买了一口棺木装殓了祖父。那正是“ 破四旧,立四新 ”的年代,不准吹吹打打,不准穿白戴孝,没有葬礼,没有追悼会,等叔叔和姑姑们陆陆续续到齐后就出殡了。那天,家人和亲朋好友们戴着黑纱,表情凝重,默默的跟在那口被八个大男人抬着的棺木后面,经石桥从高家巷出城,在城东北四、五里地的一片坟山停下,祖父就埋在了那里。</p> <p class="ql-block">   不久后,父母亲被揪斗,关进了“牛棚”,父亲被发配到远离县城,位于北部山区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接受劳动改造。母亲平反后,随即带着我的兄弟仨下放到靠近“共大”的一个小山村。两年后,获得“解放”的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去给祖父扫墓,这才发现,那里的新坟旧墓全给平了。从此,祖父尸骨无存,世上再没了他的踪迹。在那个荒唐的年代,这种事是没地方说理的。后来那里成了红梅瓷厂的厂区。</p><p class="ql-block"> 祖父曾是一个有思想、有灼见、有激情的人,他一生经历了三个朝代,所处的年代是中华近代史上变革最剧烈的时期。他想传承书香门第的血脉,却被裹进了血与火的政治激流之中。他想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让一大家子过上殷实的日子,却因为山河破碎、时局动荡而漂泊不定、流离失所。他虽未能预测国运政局的走势,在残酷的历史变革中有过胆怯、有过彷徨,但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毅然与千百万国人一道用血肉之躯筑起了抵御外敌的长城。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却又巧妙的躲过了这一场接一场的噩运。祖父就像一本书,他记载了许多珍贵的史料,但遗憾的是他未能熬到太平盛世,尤其是晚年所经历的社会动乱,迫使他带着这些无价的无形资产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当然,我还是得感谢祖父,是他给我们留下了“读书人”的火种,使得我们在伟大复兴的历史潮流中未被淘汰。我怀念祖父,总想弥补以前那份对他的不恭不敬。我更想进一步探索祖父那迷一般的身世,但在社会历史这座大山中寻找祖父这颗尘埃是多么的不可能……</p><p class="ql-block"> 幸运的是,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社会如今已经趋向稳定,国家繁荣,民众安宁。后辈们再也不用经历流离失所、担惊受怕的生活。在事业上,二弟和三弟继承了祖父的遗愿:教书育人,授业解惑,延续书香门第的血脉。此外,三弟还在美术界取得了显著成就,多次获得国家级大奖,其作品被国家博物馆永久收藏,并被选入教科书。这足以告慰祖父的在天之灵!</p><p class="ql-block"> 祖父,我心中永远的丰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