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镇

李祖春

　　

作者简介：李祖春，字守壹，号青烟居士。因在兄弟仨中排行最末，故取网名李三郎。1967年出生于湖北省松滋市洈水镇九岭岗村。1973年初举家迁徙至江陵县岑河农场南桥分场。1984年岑河中学高中毕业后进入荆州市农业学校学习四年，分配于荆州市农业局农牧总公司工作。公司解体后自谋生路。爱好阅读与写作。诗、词、散文、小说等散见于《广州日报》《羊城晚报》《南方都市报》《荆州日报》《荆州广播电视报》《作家导报》《星星诗刊》《映山红》《速读》等多种报刊杂志及《中国诗歌网》《中华好诗词》《诗词千家》《诗评万象》《今日头条》《美篇》《简书》等网络平台。作品入选《千家诗词》(第一卷）、《百年诗词精选》（第二卷）、《当代中国诗词精选》（第八卷）、《千家诗词选粹》《岑参与岑河》《冰心颂》《大彭歌》《庐陵诗词》《诗韵洞口》《长征颂歌》《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诗词楹联专辑》等十数部书籍。著有诗词选集《青烟集》《了悟集》《诗词有所悟》、短篇小说和散文选集《岁月留痕》、中篇小说《不堪回首── 一部寻常百姓的家史》、长篇小说《麻雀镇》及《流浪霸诸侯──晋文公重耳传奇》。2016年底曾应邀参加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



二十四回章回体长篇小说《麻雀镇》目录

第一回 荣祥宁初临麻雀镇 吕神通大摆野味筵

第二回 牛刀小试红中进款 犬子难驯员外购车

第三回 荣祥宁发廊惊艳遇 一枝花旅栈吐真心

第四回 西风破戒战通宿 发财扳本吃大亏

第五回 幺鸡忘情斗麻雀 巫婆饮恨赴黄泉

第六回 冯太子牌场豪赌 琴公主舞池新欢

第七回 九砣悔唱空城计 红中痛失晋升权

第八回 断臂汉勤操只手 青丝女苟合撮毛

第九回 荣祥宁小玩上大瘾 一枝花重劝遭轻佻

第十回 恋恋不舍豪云再犯 恨恨难消员外三嚎

第十一回 唐老鸭服毒归地府 陈阿太涉水到阴曹

第十二回 苟经理餐馆授诀窍 狼校长布摊动脑筋

第十三回 闹歌厅冯太子使椅 入囹圄邵书记喊冤

第十四回 马所长徇私办案 汤司令舍财救夫

第十五回 北极熊规夫入正道 牛厂长休妻履深渊

第十六回 西风红中双玩假 银行公安两当真

第十七回 荣祥宁冷眼看世界 一枝花热心指前程

第十八回 晕晕乎驾车千万里 隆隆兮捐躯二三人

第十九回 裘镇长抗洪离大任 朱支书噙泪回老家

第二十回 子入学苟经理借款 女嫁人狼校长筹资

第二十一回 一把手落气客栈 三撮毛饮恨他乡

第二十二回 肥羊观匿名信破胆 瘦猴失传家宝惊魂

第二十三回 太子为恶终有报 公主作娼实堪怜

第二十四回 吕神通神通不再 孟广大广大成空

　　词曰：

筒萬条风中發白，毁了多少英豪。功名利禄逝悄悄。时光浑噩过，渐筑债台高。 足陷泥泞难自拔，沉迷永昼通宵。妻儿父母泪空拋。麻坛何黑暗，戒赌趁今朝！

──调寄《临江仙》

（1993年10月29日）

第一回 荣祥宁初临麻雀镇 吕神通大摆野味筵

话说清平县旺福街，住有一户人家。户主姓荣，名吉昌，四十四五年纪，乃是县税务局专管人员。其妻贺雨兰，县雅园中学语文教师。夫妇膝下只一独子，取名荣祥宁，年方弱冠，生得体格魁伟，相貌堂堂，刚自县财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临湘镇工商银行工作。

临湘镇虽属清平县辖区，但荣祥宁未曾到过。倒是在财校读书时，有不少同学来自临湘，所以他对那里的情况颇有耳闻。无非是小镇一个，二三万人口，纵横交叉两条主街，外带八九道小巷，下辖十来个村庄。据说是农业不兴、工业赤贫、商业萧条，却是赌业兴盛。因而临湘镇得有一个雅号“麻雀镇”，远近驰名。何谓“麻雀镇”？只因其镇之人酷爱赌玩麻将之故。昔日之打麻将，名曰：“斗麻雀”，以此得名。

上任伊始，荣祥宁就深深地感受到了临湘镇的“麻雀”氛围，真乃百闻不如一见。

至工商银行毕主任办公室报了到，毕主任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荣祥宁就由本行“前进储蓄所”会计彭成中领着一同来到住地──“古香旅栈”二楼206房。

谈到这古香旅栈，真可谓是古色古香，三层楼的建筑，木墙木顶木地板，木门木窗木板床，就连公共厕所和食堂，都是木质结构的。其历史，据旅栈老板葛妈讲，大概已有七八十年了。

安置了行李，彭成中递给荣祥宁一支香烟，替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上，然后深吸一口，吐出一串圆圆的烟圈，道：“伙计，现在我总算有了个伴。在这间房里，我一个人住了整整两年。每天回到这屋里，我就不自在，没什么好消遣的，除了看书，还是看书，街上的租书摊子都让我翻遍了。你来了，至少有人聊聊天，就不至于寂寞枯燥了。”

“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荣祥宁问。

“县财税学校”。彭成中答。

“那我们是校友兼室友啰，这更好了。”荣祥宁精神为之一振。

“小彭，小荣，下去吃晚饭。”葛妈亲自上楼来请。

“今天算我请客，明天你再到食堂去买票吧。葛妈，今天给我加两个菜：小炒肉丝和豆瓣鲫鱼。打两杯白酒，我为校友洗尘。”彭成中豪爽地吩咐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改日还席。”荣祥宁也不推辞。

八月的夜晚，还是闷热难当。吊扇的风吹到脸上，丝毫也感觉不到一点凉意。彭、荣二人半赤着身子躺在床上，也许是初识便投机，加上酒后兴奋的缘故，二人的话匣子打开了便关不住，从财校的生活，说到各自的家庭，说到工行的情况，无所不谈。最后谈到麻雀镇的习俗风情。

“这麻雀镇可算得上一个僻塞、贫穷、落后的地方吧，但这里的人们似乎都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不思进取，不图努力去改变现状，而是一味地钻进麻将堆里去自我麻醉，消极过日子。你听听我们这楼上楼下、房左房右，有几间不是牌声哗哗、喧闹不休？这栋房子很多间都住的是本地人，极少外地客。他们大多是输光了家产，变卖了房子来此寄居的。可他们并未以此为戒，洗手不干，而是继操旧业，玩赌度日。这里的人们可以缺吃缺穿，但万万不可缺牌。平时积积攒攒蓄得一点钱钞，干什么都舍不得花，但只要上了牌场，却异常的大方起来，即使是输个精光，也不吝啬。真的是不可思议！”

彭成中谈到这里，拿起茶杯喝了口白开水，又继续说道：“最有趣的是镇上的人都爱给别人取绰号。就连我这个从不玩牌的人，他们都从麻将中替我找了一个字，叫我‘红中’。”

“‘红中’？这是怎么叫起来的呢？”荣祥宁不禁有些好笑，疑惑地问道。

“我的名字里不是有个‘中’字吗？这还算最雅的。比如说花旗村有个叫苏大山的农民，因为背有些驼，人们皆呼之为‘幺砣’。其妻唐氏，因为嘴唇有点向上撅起，人们都叫她为‘唐老鸭’；镇医院里的产科医生宋小河──一副瘦长的身板，便被人称为‘幺鸡’。其妻只因姓巫，人便称她‘巫婆’；搞服装的个体户黄金发，人皆呼之‘发财’；经营副食店的个体户瞿永贵，因小时侯出过天花，一脸的大麻子，因而得了‘九砣’的外号；同我在一个储蓄所的出纳西门雄风，人们简称为‘西风’；餐馆老板羊传宇，因长得胖，叫‘肥羊’。其妻严氏，不管丈夫躲到哪里玩牌，她都能将他找到，故称之为‘千里眼’；另一餐馆老板侯德顺，弱不禁风的样子，叫‘瘦猴’。其妻穆氏，脾气暴躁，叫‘母老虎’；家具厂牛厂长之妻熊氏，叫‘北极熊’；镇委冯书记的儿子冯泰智，叫‘冯太子’；财管所长之女单琴，叫‘琴公主’；还有个体塑管厂主朱友平，逢赌多输，叫‘朱支书’；个体建筑包头邵兴财，也是十赌九输，叫‘邵书记’。其妻汤时琳，叫‘汤司令’；镇中学副校长郎玉文，人们但见他来，皆呼曰：‘狼来了’──‘狼校长’；还有断臂的尹均──‘一把手’；秃发的常逢春──‘三撮毛’……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彭成中（以下便称红中）一口气说出一大串的绰号来，直把荣祥宁的眼泪都笑出来。

“嗨，只顾讲话了，都快零点了。今天你辛苦了，赶紧休息吧。”红中看了看手表，扯灭了电灯。

“这楼上楼下的麻将闹得这么响，怎么睡得着？”荣祥宁不禁有些发愁。

“过一段时间你就习惯了。我早已将这吵闹声当成了催眠曲。要是哪一天突然安静下来，我倒会觉得睡不安稳。”红中笑道。

次日早上八点，荣祥宁到银行上班。毕主任安排他先适应一下环境，过几天接手出纳的位置。十一点，红中来找荣祥宁，约他下班后一道出去吃午饭。

“上哪儿呢？”荣祥宁问。

“神通茶馆乔迁之喜并重新开业。馆主吕俊义──人号‘吕神通’，也是财校毕业的，前两年从农行出来，自办茶馆，同我私交不错，请我去光临一下。当然少不了随点份子钱，全算我的。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旅栈不管。就这么说定了，待会儿我来接你。”红中又回到离工行一百多米的前进储蓄所里。

新近落成的神通茶馆前，密密麻麻停放着各式各样的自行车、摩托车，还有几辆吉普车、面包车，桑塔纳、奥迪、蓝鸟等小轿车。三层楼的建筑，确实装饰得富丽堂皇，非同一般。金黄色的外墙砖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辉，金光闪闪。底层卷闸门的正上方，“神通茶馆”四个大字匾额，行书流畅，飘逸洒脱。右下角“覃非题”三个小字，愈显示出这块匾额的不同寻常。清平县有几个不知覃非此人？──乃是本县屈指可数的书法名家、省书法协会会员。吕神通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父亲与覃非本有深交，他亦曾拜覃非为师学过篆刻，彼此更有师生之谊，所以不费多大口舌，搞到这块令人悦目的匾额。楼内地面、楼梯踏板全部采用仿大理石铺就；吊灯、壁灯一应俱全；专用麻将桌、椅，茶杯、茶壶，琳琅满目，一派豪华。可见耗费不菲。

吕神通这几年连走顺风路，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从开始租赁的一栋三间旧平房做起，得有今日之辉煌局面，全凭这两年暴利所致。当然，也亏得吕神通肯下功夫，勤用心机。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吸引住了麻雀镇来来往往的人们驻足围观。茶馆前，平地堆积起一层厚厚的红白相杂的碎纸屑，随着鞭炮的不断燃放，渐有增厚之势。吕神通西装革履，容光焕发，立于门首，拱手相迎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各色人等。其中无外工、农、兵、学、商，不乏党、政、公、检、法。“恭喜”、“多谢”之声不绝于耳。

十二点整，全体宾客在吕神通的带领下，列长队前往肥羊的餐馆──野味酒楼就餐。

水陆竞陈，野味喷香。杯盘交错，碟匙相依。大小十六道菜竭尽精巧，老少一百余人排完座次。于是投箸大嚼，举盏狂饮。道不尽肚肠惬意，说不了口舌爽美。直吃得食客们个个腹中撑满，人人头脑昏然，手脚麻软，脸泛红光。

席间，红中、荣祥宁二人与银行系统的来宾们同坐一桌。饮吃之余，目观吕神通手擎一杯，周旋于各席之间，一杯接一杯地连连干杯，直似喝下去的全是白开水一般，荣祥宁看得直发愣。

“吕神通咋这能喝？”荣祥宁捅捅身旁的红中，问。

“他呀，酒、色、财、气，样样俱全，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在社会上最玩得开。今天这喝酒算得了什么，我亲眼看见过他和派出所的马所长赌酒，一瓶杜康酒，扭开瓶盖，三口干完，中间只吃了两块泡萝卜。轮到马所长，两口只喝下去半瓶，不得不拱手服输。全麻雀镇的人谁也没见吕神通醉过。据他自己讲，他的酒量啊，没底。”红中说得神乎其神。

“来来来，感谢各位财神爷大驾光临。俊义在此请大家同干一杯。今后还望大家鼎力相助，多多关照。俊义感激不尽！”吕神通步履稳健地来到荣祥宁所在的席旁，举杯相请。

“干！干！干！”大家一起站立，仰脖劲饮。

“荣老弟，我与你今日虽初次相识，但既为校友，缘分非浅。今后一定要相互帮援，共同发展哟。”吕神通特别走到荣祥宁身旁，拍拍他的肩头。

“小弟初来乍到，还望师兄格外关照才是。”荣祥宁一脸的诚恳。

“只要用得着我老兄的地方，尽管说。我虽无三头六臂，却不乏古道热肠。即使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吕神通拍拍胸脯。

“吕神通向来是最重感情的，着实令人佩服。”

“是啊，是啊。”不少人直伸大拇指。

席散，吕神通招呼来宾：“今天大家都不要走了。我茶馆里一二十张桌子，玩的玩，看的看，都要尽兴。晚餐还在这里吃。”

非走不可的走了，可走可不走的和本不想走的留了下来，神通茶馆里仍旧爆满。直至次日凌晨，依然宾朋满座，酣战不休。

正是：

百业凋零赌业春，神通手段更勾魂。

张开绵里藏针掌，专揽心思不正人。



第二回 牛刀小试红中进款 犬子难驯员外购车

却说荣祥宁在工行上班已是半月有余。原先的出纳调了一个入县行去了，就由荣祥宁正式顶替了他的位置。一天到晚的工作就是与钞票打交道，一匝匝地数进数出。点钞的功夫早就在财校里练得纯熟，因而荣祥宁操作起来得心应手，胜任愉快。

这一天正是星期天，天气晴朗。想起离家两个多礼拜了，以前从没有同父母分别过这么长时间，荣祥宁想家了。好在麻雀镇离县城不过二十多公里，坐车要不了一个小时，回家玩上一天，翌日清晨搭早班车赶回上班也来得及。荣祥宁同红中打了个招呼，又特意上“禽蛋大王”奚唯康厂里买了几十枚个头特大的松花皮蛋，带回县城孝敬父母。

抵家时，正逢母亲在做午饭，父亲坐在沙发上阅读《清平日报》。见荣祥宁满头大汗地回到家来，父母亲很是欣喜。

“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来的，特意从菜场里选了几条大鳝鱼，炖黄瓜给你吃。”贺雨兰说罢从卫生间里取来毛巾，替儿子擦干脸上的汗，帮他解开胸前的纽扣，叫他干脆将衬衣脱下来，吹吹电扇。

“行了，不要这样婆婆妈妈的，好不好？祥宁已经成大人了，晓得怎样照顾自己的。你看，离开了你这么久，他不是还生活得好好的？”荣吉昌笑了笑，说。

贺雨兰道：“那倒是。不过他就是长到八十岁，在我眼里总还是个小孩子。”

接着夫妇俩详细地询问了儿子这半个月来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得知开头还算顺利，很是欣慰，免不了对他一番叮嘱、教诲。

“尤其是不能坐茶馆玩牌，这个恶习沾染不得！”荣吉昌对于这点特别强调。

“这点我倒放心。你家祖传还没有这种细胞。”贺雨兰笑道。

“也须格外警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业余时间好好休息，加强学习。一个人一定要过得充实，不致空虚，才不会误入歧途。”荣吉昌补充道。

吃完午饭，走访了几个同学，一天很快地就过去了。

红中星期天里也照常营业。晚上回到旅栈，一个人闷闷的。拣本书看，兴趣寡然，无甚滋味。遂将书丢于桌上，倒头欲睡。正在这时，敲门声骤起。

“谁呀？”红中懒洋洋地问道。

“我，游文东！”门外传来洪钟般的嗓音。

“嗨！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红中从床上一跃而起，疾步开门。

“早知道你在麻雀镇上班，就是没有时间来。今天出差路过这里，就下车顺便来看看。一个人在馆子里吃了饭，问了几个人总算找到这个地方。”

“快请进！财校一别，转眼快三年了。你在省城混得不错吧？”

“在哪儿不是混碗饭吃？去年下海经商，同表哥合伙开了间服装批发店。因为地段较好，生意还凑合。”

“你的叔叔在省建行里当权，有这层关系，贷款的来源自然不成问题啰。有了钱就好办事。不像我，光棍一条，想干什么都不成，只好指望可怜巴巴的一点工资糊口了。”人比人，红中不无伤感。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来运转，每个人都会有几年红火的日子。看你印堂发亮，脸庞红润，通达之日也为时不远了。”游文东颇有些相术之道。

两人谈了片刻，游文东突然问道：“听说校友吕俊义在此开了间茶馆，生意火得不得了，可有此事？”

“是的，他大发了。”红中答。

“那我们去玩玩吧。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尤其是晚上，总要找点事做。”游文东说着抬起身来，拉着红中就走。

红中面露难色，“对不起，文东，我是从不玩牌的。如果你非要玩，我陪你去。不过，我肯定不玩，看你玩玩倒可以。”

“那有什么意思？我就想同你玩一玩。没钱不要紧，算我的。就当陪我过过瘾。”游文东不容红中推脱，硬拉着他走出门去，同时塞给他五百元钱。

“钱我还有一点，你先拿回去吧。不够时再借我不迟。”红中将钱插进游文东的口袋里。

实在拉不下面子，红中只好奉陪。

走进神通茶馆，但见一二楼的大厅里灯火辉煌，烟雾腾腾，人头晃动，坐无虚席。吆三喝五，是幺鸡、发财之辈；掏钱进款，乃瘦猴、西风众人。冯太子、琴公主、邵书记、朱支书、幺砣、肥羊、一把手、三撮毛等，俱在其内。

见到红中、游文东二人联袂而至，吕神通兴奋不已，急忙递烟，唤人泡茶、看座。寒暄毕，将二人引至三楼小雅厅。这雅厅里只设一张桌子，装饰得更加豪华。金丝绒包装的墙壁、红色的地毯、空调、真皮靠背椅，墙角还设一张席梦思床，是专门供人休息的。

“今天既然是两位师弟来此，本师兄只好亲自上场了。你们稍候，我打电话叫一个人来。”吕神通拿起放在床头的电话，拨通了，讲不数句就放下。不到十分钟，牛厂长便应约前来。

一寸光阴一寸金。吕、牛、彭、游四人定了方位，战斗接着拉开了序幕。

吕神通的妻子艾丽丝自楼下提来两瓶开水，放于墙角。“还需要什么只管叫我。”她笑容可掬地说道。

吕神通朝她挥挥手，“你下去招呼别的客人去吧，这里有我呢。”

首先定赌注。吕神通开口说了个价：“三角”──即大和自摸每家四十五元，不自摸放铳（即放字给别人和牌）者四十五元，余者三十元；小和庄家自摸每家十五元，不自摸放铳者十五元，余者十元；不在庄小和自摸庄家出十五元，余者十元；不在庄不自摸庄家出十元，放铳者出十元，余者五元；“双大和”六十元，“三大和”九十元。大和规定“清一色”、“风一色”、“将一色”、“七对”、“海底捞月”、“杠上开花”，还有“双大和”、“三大和”──即以上大和重叠者，如“清一色”的“七对”，甚至“清一色”的“七对”“海底捞月”等等。另外，还有不少其他的规则，在此难以细述。

既然做主人的开了口，其他三人也不好再说。牛厂长觉得适中，游文东嫌小了点，红中只觉太大了。“管他呢，舍命陪君子吧。”红中如是想。

由于从未上桌玩牌，红中码牌、出牌的速度极为缓慢。以前只是观过几回战，虽说麻将的规则及玩法已晓得差不多，但未曾亲自操作过，头一次上阵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犹豫不定。吕神通和游文东碍于情面，不好催他，反倒叫他不要急，慢慢想。牛厂长却憋不住气，连声催他出牌。谁知不催犹可，越催他越是拿不定主意出哪张牌。牛厂长见催促不见效，也懒得再作声。红中耳根清静下来，牌也出得快了些，玩过一圈，动作变得熟练了许多。

两圈下来，红中居然有了两百多元的进账。因为起初对于自己技术的无把握，他不敢贪心，再好的牌也只做小和整，接二连三地和了几盘。在他当庄时，竟还意外地和了一个“海底捞月”，一盘进款九十元（由于事先约定，“海底捞月”和“杠上开花”不算自摸，故每人只出三十元）。牛厂长则在头两圈里未和一盘。

有了两百多元的进账，红中心里踏实了许多。遇到牌来得好，他也贪起心来整大和。这晚他的手气顺得惊人，简直是随心所欲，歪打正着。不多时，他又和了几个“清一色”、“杠上开花”、“七对”，钞票源源不断地装入口袋。

“原来钱来得这么容易，打麻将的技术也不过如此，很好掌握嘛。”红中心里美得不知所以，脸上却无得意之色。

牛厂长却输得沉不住气了，满口的牢骚话，连声抱怨手气太差，一张想要的字也进不到，好几次愤怒地将刚摸到的牌用力砸到桌上，弹到地上，都是坐在他对面的吕神通弯腰捡起。

“今天的牌打的太邪了！两个多小时和了一盘。你想进一张‘萬’字吧，它尽来‘筒’、‘条’、‘风’；你想进一张‘筒’字吧，它却尽来些‘风’、‘条’、‘萬’。太邪了，邪得没有名堂！”牛厂长满头大汗，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

“牛厂长，稍安勿躁。打牌多输躁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吕神通笑着安慰他。

“‘牌逢生手赢’。红中他今天第一次玩牌，牌运自然会比我们好些。”游文东搬出了这一条理论解释道。

“我有时候十三张牌一摸到手就听和了，有时候乱七八糟的一手牌，七摸八摸地就摸听了，这完全是瞎猫碰到死老鼠──纯属运气好。”红中诚恳地说道。

“好啦，你们都不要说了。打牌就预备输，害病就预备死。我只怨自己牌运不好，输了钱是活该！”牛厂长脱下衬衫，用它揩了揩脸上的汗水，搭在靠背椅上。“继续吧，钞票不完，冲锋不止。”牛厂长这下子赤膊上阵了。

十圈玩罢，已近凌晨两点。红中赢了五六百元，吕神通自报保本，游文东输一百多，牛厂长输四五百元。这时，红中建议休战，“我明天还得赶早上班。从未熬过夜，我怕起不了床。”

“哎，你怎么能闪腿呢？要玩就是一夜，我还瘾都没有过足。”牛厂长首先反对。

“那就再玩两圈吧，最后两圈。”吕神通起身给每位添茶续水。

“两圈就两圈，我随便。”游文东附和道。

红中只得依允。

于是重新摸“风”，再定方位。

结果不到三点钟，两圈又完，牛厂长又掏出了百多元。

“这回我可以走了吧？中午我请客，上瘦猴的馆子里吃红烧狗肉。”红中说着站起身来。

牛厂长跟着站起身，一手按住红中的肩头，一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张百元大钞来，丢在桌上，说：“红中，输干赢净。我这里还剩最后一百元，输光了，随便你走。”

“我实在要睡了，改天再陪吧。”红中执意要走。

“那就算了吧，今后有的是时间。”游文东也离座欲走。

身为茶馆之主，且双方都为好友，吕神通不好开言。

突然，床头的电话响了起来。

吕神通走过去，拿起话筒一听，是北极熊的声音，就递给牛厂长。

“只顾打牌还要不要家？再过三个小时广东的老板就要来提家具。别人的定金都放了几个月，货还没有做出来。有货货交代，无货话交代，你总不能连面都不跟他见吧？”北极熊激愤得连声音都发颤了。

　　“晓得，晓得。不要说多话，我这就回来。”牛厂长“啪”地一声将话筒放下，抓起椅背上的衬衫就往外走。

红中、游文东二人不好意思去敲旅栈的门，就宿于小雅厅的床铺上。

这一夜，红中做梦都在数着到手的七百多元钱。对他来讲，几个月的工资也不过这么多啊。

且说麻雀镇有一复姓东郭的人家，户主东郭光耀，五十出头，经营一个规模不小的精米加工厂。由于其头脑灵活，勤勤恳恳，生意可称兴隆，数年间积攒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又乐善好施，常接济邻里，助贫怜孤，抚恤同宗，人皆呼之“东郭员外”。其妻容氏，为人也极厚道。

这东郭员外的确是麻雀镇里难得的稀罕人物。他不但勤劳致富，更能抵制歪风，节俭朴素，牌赌不沾。他一生最大的期望在于独子东郭豪云的身上。三代单传，东郭员外对于豪云所倾注的心血可谓大矣。起初是指望他能够读书成材，岂料东郭豪云不是个读书的料，天赋太差不说，还隔三差五地迟到、早退、逃学，未及初中毕业，死活也不肯继续上学，直惹得东郭员外不知抽折了几根杨枝柳条，甚至挥舞棒槌、扁担相威胁也无济于事。

宝贝儿子不肯读书，让他干点什么好呢？这可真把东郭员外为难了。自己的精米加工厂里，整天机器隆隆地响，灰尘弥漫，环境恶劣，莫说豪云进去便直皱眉头、捂鼻子、闭眼睛，一副恶心透顶的样子，就是自己也厌倦了这份差事，岂能忍心让豪云接这个班。于是他频频托人找工厂、寻店铺，只想为豪云谋份工作。工作倒是给豪云联系了不少，可没一样能让他安心干上两三个月的。他恰似一匹拴系不住的野马，只想着如何挣脱束缚自己的缰绳，好自由自在地奔跑、游荡。东郭豪云做任何事都不专心，他最信奉的只是一个“懒”字──睡懒觉、伸懒腰、懒做事。直待他辍学后两三年，这种“懒”的状况才有所改观，在某些方面变得“勤”起来──勤买烟、勤沽酒、勤上茶馆。特别是当他迷恋上茶馆的喧嚣，他再也无心去上班受“罪”了。

东郭员外对于豪云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恨铁不成钢，不知对豪云进行过多少次苦口婆心的说教或劈头盖脸的痛击。然而豪云从小由于祖父母、父母的骄宠养成的倔犟脾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桀骜不驯，难以收拾。受的惩罚轻了，他全不当回事；惩罚他重了，他索性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闹死闹活，反倒逼得父母出面，轮番给他说好话、赔小心。

唉！怎么办？有一天的夜晚，东郭员外睡在床上，辗转反复，不得入眠，为豪云的前程苦绞脑汁。“看来，以前自己的教育方法也有问题。今天去给他来点软的，不打不骂地与他谈谈心。”东郭员外心里如是想，披衣起床走到豪云的房间。此时豪云也正在伤脑筋呢，坐在房里生着闷气。原来他今天口袋里仅剩的一百多元钱全被冯太子等人赢了个干净，下牌桌时还欠下西风二十元钱未给，不免受西风几句奚落，真是越想越气。“妈的，都恭维我家里有的是钱，谁知我倒不如乡下种田的幺砣，他的口袋里带的钱长期都比我的多。”正如此想着，听见脚步声响，他的父亲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还没睡啊？”东郭员外轻声问儿子。

“嗯。”豪云嗡声嗡气地答应一声，心想：“老头子今晚怎么了？好久不见这种亲热态度了。”

“豪云，我今天晚上专门找你商量一件事。以前呢，怪我一直太忙，对你关心不够，态度也粗暴了一些。可现在你也得为自己想一想。都快二十岁的人了，总得搞个正当的门路。你对我说说，你究竟以后想做什么？趁我现在还干得动，帮你立个业、成个家，也了却我和你妈的这个心愿。”东郭员外对儿子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原来又是来劝我做事的。也好，我今晚也就试试你舍得不舍得。”豪云心里想着，朗声答道：“爸，我也并不是不想做事。不过您不是要我在这里帮工，就是让我上那儿打杂，我不愿干！只为一条：不甘心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要做事就要当老板，自己做主！您给我去买台大货车，我自己开，自己赚钱自己用，省得沤气。”

“你要我给你买货车？一台大货车十几万元钱呢。再说，你还要去考驾驶执照。”东郭员外听儿子开这么大的口，不免大感意外。

“不会开车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出几千元钱去学嘛。您看舅舅小学都没毕业的人，不也拿到了驾驶执照。您就是舍不得几个钱。”豪云盯着父亲说道。

过不几天，东郭豪云就被送去学开车。不出半年，他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台崭新大货车。这是他父亲历年来的绝大部分积蓄换来的。东郭员外为了儿子的前程，这回真的豁出去了。

正是：

生子沾沾喜万分，当牛做马苦劳神。

忙忙恰似陀螺转，天下谁怜父母心？



第三回 荣祥宁发廊惊艳遇 一枝花旅栈吐真心

话说荣祥宁来到麻雀镇，转眼已一月有余。一日晚餐毕，荣祥宁想起许久未曾光顾过理发店，遂约了红中一道出去理发。二人信步走进一家刚刚开业的发廊──一枝花发廊。发廊里生意不错，已有三位顾客──一男二女捷足先登，占据了屋内仅有的三把春秋靠背椅。业主韩雪及其两个女学徒正在给顾客们洗发、吹、剪，忙得不亦乐乎。见到荣、彭二人进门，韩雪连忙停住手中的活儿，热情地招呼他们在一把长条藤椅上就坐，并递上两份杂志，请他们稍候几分钟，便转身继续为一矮胖的中年男子剃须。

乍见韩雪，荣祥宁恍遇天仙，顿觉眼前一亮，好一个“一枝花”──高挑的身材，匀称的体态，鹅蛋型的脸庞白皙如雪，一头披肩长发，明眸皓齿，挺鼻弯眉，樱桃小嘴，颀项圆肩，纤纤十指，丰臀细腰……荣祥宁眼中的韩雪无一处不洋溢着青春的美感与活力，宛如一件由御用名匠精雕细琢而成的旷世珍品。

荣祥宁不禁看得呆了，手中拿着的一本杂志趁他走神的机会悄悄地挣脱他的掌握之中，“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将他从如痴如醉的状态之中惊醒过来。荣祥宁急忙弯腰将杂志拾起，趁抬头的一瞬间，又情不自禁地快速瞄了韩雪一眼，岂料正同韩雪略感惊讶的目光相对，直把他窘得赶忙低下头去，竟似个大姑娘般，羞得个红飞双颊，不知所措。

这一切被坐在荣祥宁身旁的红中看个正着。红中心里不免好笑，只是用肘碰了碰荣祥宁，待他抬起头来望着自己，便向他挤了挤眼，伸出个大拇指晃了晃。荣祥宁不去理睬红中的打趣，却假装用心地去翻阅那本枯燥乏味的旧杂志。

梳头型，上发胶，韩雪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那矮胖男子站起身来，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钱包，操着生硬的普通话问韩雪道：“小姐，多少钱？”

“五元，先生。”韩雪担心他听不清楚，伸出一个巴掌示意。

“有没有搞错啊，这么便宜？”那男子从鼓鼓囊囊的钱包中抽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来，递给韩雪。

韩雪正欲给他找零，不料那男子连连摇头道：“小姐，不用找了，剩余的钱就算是一点小费啦，小意思啦。你的服务很好，很周到，我很满意的啦。”

“这怎么行呢？洗个发收您这么多钱，不应该的。”韩雪还是要找钱给他。

“真的不必啦。小姐，我还有求于你啦。请问你这里有没有特殊服务啦，比如陪我出去吃吃夜宵啦，看看电影啦，或者……”那男子说着，向韩雪挪动了小半步，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韩雪的一张俊俏绝伦的脸庞。看那神态，馋涎欲滴，大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念。

“先生，对不起，我们这里只是发廊，理发、洗发、烫发、染发，是我们的份内之事。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的服务。”韩雪将应找的四十五元钱递给他，向他解释道。

那男子接过钱来，随手塞进钱包里，却又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来，晃了晃，道：“你们开发廊不就是为了赚钱么？在我们那里，只要出钱，什么服务都可以得到的啦。我从广东来到这里，很寂寞的，难道小姐你不能陪我玩一玩么？”说着，又朝韩雪靠拢了一小步，几乎要与她面对面挨着了，一股浓烈的酒气直钻她的鼻中。

韩雪顿时血气上涌，捂着口鼻，退后两步，脸现怒色，圆瞪一对杏眼，凛然道：“先生，你一定是喝醉了，请你放尊重些！这里不是广东，我也不是那种人！别以为你们有钱人便可以为所欲为，买通一切。至少，人还应当讲一点道德与廉耻。”

“什么道德与廉耻？小姐，人太讲究这些了，发不了财的。你年纪轻轻的，刚刚出道，少见多怪啦。保证过不了多久，你就会顺应潮流，学会许多捞钱的方法啦。”那男子依然饶舌，目光不离韩雪的身上。

韩雪不愿与之纠缠，朝他挥挥手，“先生，你全身都散发出一种铜臭味，我不想再同你讲下去。我这里很忙。”韩雪说着，转身问彭、荣二人道：“两位，你们谁先洗？”

荣祥林推了推红中，红中不起身，要荣祥宁先洗。只见荣祥宁径直站起，两步走到广东男子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位老板，你不是要求特殊的服务吗？你找错了地方。我带你去一个场所，保证你玩得开心、玩得痛快。不过，你事后也得给我小费哟。”说罢，拉着他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发廊里所有的人都望着荣祥宁，就连红中也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广东男子听荣祥宁一说，顿时来了精神，急忙掏出一包“555”牌香烟来，递给荣祥宁一支，也奉上一支与红中，对荣祥宁道：“小兄弟，只要你能帮好我这个忙，我一定重重的谢你。不过，你可得保证我的安全啦。既要玩好，又要安全。上次在你们县城被人逮住，罚了我一千元，还挨了两警棍。得不偿失啦。”看来他还未到胆大包天的程度。

荣祥宁拍拍胸脯，一口应承道：“老板怎么这么胆小？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安全绝对有保障，谁也不敢擅自闯入。你随我去好啦。”说罢，自己在前面引路，广东男子喜孜孜地跟在后面，冒着酒嗝，走路都打趔趄。红中和韩雪等人都出门跟着看热闹。

走不出一百米，荣祥宁在一个大院子前停了下来，院子的中间安有两扇大铁栅栏门。广东男子随着荣祥宁站住，正欲问话，抬头间突然看到一块醒目的招牌，上书“清平县临湘镇水陆派出所”几个大字，顿觉形势不妙。再看荣祥宁时，他已经由栅栏门一侧的一扇小门走进院子，正向着一间亮有灯光的办公室走去。广东男子这下子方知上了荣祥宁的圈套，调转方向，急急地拔脚狂奔，连事先登记的旅社也不敢回，一口气跑至老业务关系牛厂长的家中。

红中和韩雪等人目睹广东男子狼狈奔逃的一幕，不禁笑得前俯后仰。及至回到发廊，大家又开心地大笑了一回。

“真没想到你会来这么一招。”红中对荣祥宁道。

“这家伙太低级无聊，庸俗不堪。我也只是想吓他一下，看他今后还收不收敛些。”荣祥宁笑道。

初次见面，荣祥宁的机智与幽默令韩雪大为折服。

至此以后，荣祥宁隔三差五的总爱到一枝花发廊里走走。或借口借书，或借口还书，或借口借书与韩雪看，或借口收回自己的书。他俩之间的话题，也总不离书的范畴。这样的过了两三个月，荣祥宁突然斗胆地邀请韩雪去看电影。她以生意太忙为由婉言谢绝过几次，后来实在推辞不了他的一番好意，同他一道看了几场电影。二人之间的相互了解便也加深了几层。荣祥宁从韩雪的口中得知，她高考时仅以七分之差落榜，由于家庭贫困，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弟弟，她没有选择复读，而是跑到省城表姐那里，在她开办的美容美发院学习了几个月，回到镇上就自立门户开了这家发廊。

又一个冬日暖照的星期天。红中利用四天的月假到省城游文东处玩去了。荣祥宁未回县城，老老实实的在旅栈里洗衣服、被单、枕巾、鞋袜，自己的加上红中的一份，满满的一大堆。未及洗到一半，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嘿，今天大扫除啊，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多，看不出你还挺勤快的。”荣祥宁闻身回头，韩雪笑盈盈地已立在身后。

“咦，你怎么有空到这儿来的？”荣祥宁连忙站起身来，问。

“给你还书来呀，顺便看看你还有些什么好书可看的。”韩雪手中拿着一本司汤达的《红与黑》，答。

“那我就带你上楼去看看。不过，我的陋室可是寒酸得很，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哦。”荣祥宁说着就要请她到自己所住的房间。

“别急，等我先替你把这点任务完成了再说。”韩雪将书递给荣祥宁，挽起衣袖，坐到塑料盆旁的小凳子上，就开始用力地搓洗起来。荣祥宁忙道：“不该，不该，怎么好意思让你做？”韩雪道：“别打扰我工作了。”于是荣祥宁再不客气，陪在一旁说闲话。不过半个钟头，韩雪连洗带清并晾在长绳上，动作之麻利，令葛妈看到都由衷地点头称许。

来到荣祥宁的房间，韩雪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房内的摆设相当简单，但还算整洁。“两个单身小青年住在一起而不显脏乱，这就称得上很不错了。”韩雪心里想。

在写字台上面的墙壁上，她看到一张由炭笔绘成的素描，画面上，一只燕子逆风振翅而行。画面的左侧题有七绝一首：“雏燕出窝无惧险，狂风暴雨启征程。凌空一展方成翅，天地之间任尔行。”左下角落款为“云中客”。

韩雪惊讶地问道：“这幅画是你作的吗？意境太深远了。诗的口气也非同凡响。落款‘云中客’抱负更是了不得。看样子，你真是个有志青年哦。”

“你过奖了。我只不过信手涂鸦，混混时间而已。至于‘云中客’，更不贴切了。现在身居斗室，倒是‘笼中客’差不多。”荣祥宁说罢，二人大笑起来。

韩雪拣了几本想看的书，又略坐了片刻，便要回去。荣祥宁留她再坐一会儿，她说发廊有事，得赶紧去帮忙应酬。荣祥宁也不便再留。在她临出门的一刹那，荣祥宁抢在她的前面，突然地问她一句：“韩雪，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韩雪被他这么一问，似乎愣住了。

荣祥宁急忙红着脸道：“就是在你的心目中，我……你对我印象好不好？”

平生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对自己这样羞涩而含蓄的表达，韩雪一时不知怎样应答。沉吟片刻，望着荣祥宁渴盼回复的眼神，韩雪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真诚地答道：“说实话，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你的形象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是一个极不容易动真感情的人，不知怎么回事，你的出现搅乱了我的心绪。让我说什么好呢？嗨，现在你我的事业都刚起步，就让我们彼此把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等以后事业上都有所成就了，再……”韩雪说到此处，忽地缄口不语了，满脸通红。

荣祥宁听着韩雪直率的表白，激动万分。他发自肺腑地对她说道：“韩雪，你放心，我荣祥宁绝不甘心做碌碌无为之人。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韩雪走后，葛妈等人皆夸荣祥宁有福气，找了这么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的女朋友，真无愧于“一枝花”的称号。荣祥宁听后美滋滋的，连喝白开水都觉得清甜爽口。

正是：

容颜初识爱心萌，一见钟情梦亦萦。

只待功成名就日，喜为连理沐春风。



第四回 西风破戒战通宿 发财扳本吃大亏

话说麻雀镇有一个“广大茶馆”。馆主孟庆宇，也是镇上赫赫有名的一个人物。他高中毕业后在部队的特务连呆过四五年，练就了一身好武艺，曾在军级散打比赛中获得过第二名。参加过对越作战，并荣立二等功。退伍后被安排到县武装部工作。因其性格极端耿直，脾气过于火爆，与上级和同事之间的关系处理得相当不好，且酷爱抹牌、赌酒，多次受到领导批评。终于有一次，他一气之下砸了顶头上司的办公桌椅，扯下武装部长的近视眼镜并用脚踹碎，被单位除名赶出。回到镇上，他先后在两家企业担任保卫工作，怎奈顽性不改，皆草草收场。后来，他索性搞个体，杀猪、宰牛、办餐馆、跑运输，样样干过。直到三年前，他东挪西借，大兴土木，开辟这家茶馆，算是定下心来，经营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不复见异思迁了。因其茶馆的名称，乃拆其姓名中之“庆”字而来，镇上的人自然而然地呼他为“孟广大”。

这一日是孟广大36岁生日。按照唯心的说法，36岁乃是人生的一大劫数，能够顺利地通过，当然应该好好地庆祝一番。何况孟广大是一个酷爱热闹、讲究排场的人呢。

大宴宾客于瘦猴的龙津酒楼。孟广大的家人、亲戚、同学、战友、往日的同事、今日的同行、镇上玩牌玩出点名气的人，有几个能不给孟广大一点面子？宴席的规模之大可想而知。

西风因为曾到广大茶馆光顾过几次，同孟广大关系混得不错，这种与之加深感情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上午到储蓄所上了半天班，也没什么事做，同红中下了半盘围棋，因为棋局还没结束，表兄冯太子便来约他到孟广大处吃饭。西风向红中说明下午可能不来上班，有事烦请到茶馆找他。于是表兄弟一同前往。

酒足饭饱，离了餐桌上牌桌，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作为茶馆的老板，孟广大自会用心编排──互相认识的，按照各自习惯所下赌注的大小，让他们自由组合；余下互不相识的，由孟广大出面介绍，牵线搭桥，凑合成局。随即牌声哗哗，喧闹不休。广大茶馆里呈现出一派前所未有的兴旺景象。

西风、发财、冯太子、狼校长拢成一桌，在二楼的大厅里。他们四人曾经几度同场交锋，对于彼此的技战术水平以及牌风、牌德都比较了解。综合以往几次战果，胜负只在伯仲之间。此番战火重燃，究竟鹿死谁手，全然只能凭借运气了。

赌注仍是以往的“三角”。只是这次另外附加了一份赌注──和牌者“定增”五元。即和牌者在原有基础上多收取其他三人每人五元，不和牌者在原有基础上多付出五元，大和翻番。这种玩法是发财到省城进服装时，在一朋友家学到的，很快便在麻雀镇推广开来。可见麻雀镇虽地处僻塞，然而此地的人们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绝不比任何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逊色多少。

闲话少叙。却说西风等四人的这桌牌，在晚餐前输了发财与狼校长，冯太子与西风双双进帐。用毕晚餐，接着重新定向，易位再战。狼校长渐有起色，发财的霉运仍在继续，西风表现时好时坏，只有冯太子似有神助，发挥得相当稳定，频频得手。战至次日凌晨两点，到了西风约定的时间。他虽说经常夜赌，然亦心系工作，无论输赢，每次必于凌晨两点之前结束战斗，回家休息几个钟头然后上班。因为与金钱打交道，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整天眼皮子打架是不成的。西风清数一下兜里的钱，竟转胜为败，倒输了二十五元。其时狼校长刚好持平，发财输五百一十五元，独冯太子一人获利五百四十元。

“好啦，我瘾也过足了，钱也输不多，今天就此停战了。都两点了。”西风打了几个呵欠，就要走人。不料发财请求加时赛。冯太子因是大赢家，不便说走。狼校长平日与发财最是要好，且对于冯太子的一人独揽有些眼红，亦要求加时，“大家既来之，则安之。我看今天玩就玩到天亮吧。”狼校长如是说。

“那怎么行？上班时眼睁不开，身子坐不稳，我们主任见了，要重罚的。”看来西风对于领导还是存有畏惧之心。

“人是要有点精神的。别看我是个副校长，我还兼任政治课的教员。有时玩了一通宵，第二天还要接着讲课，也没见倒在讲台上。”狼校长挺直腰板，显出精神抖擞的样子。

冯太子道：“玩就玩吧，反正我奉陪到底。”

西风拗不过众人之意，只得重新归座。

加时赛里，发财手气稍有好转。又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发财突然感到头脑发晕，颈部胀痛，人在椅子上有些坐不稳，左右摇晃。且两眼昏花，看牌不清。“糟糕了。”发财心里一惊：“要命的颈椎炎又发作了。”他竭力使自己清醒起来，可他的脑袋却越来越晕得厉害，眼前的麻将、桌、椅、同桌的牌友都在摇晃、摆动着。他不时地将眼睛闭上几秒钟，然后睁开，景物会短暂地变得清晰。

“喂，发财！你是瞌睡来了还是不舒服？要么快点出牌，要么散桌算了。”冯太子看到发财的情形不对，问道。

“没什么，老毛病犯了，头有点晕，一会儿就没事了。”发财听说要散伙，强打起精神来。

西风倒是真的打起瞌睡来。冯太子不停地叫醒他摸牌、出牌。

发财实在快支撑不住了。他不得不将左臂搁在桌上，用手撑顶着下巴进行战斗。“还差两三百元的本钱没赶回来。”他不断地在心中盘算着。也是合当他该晚不输，他摸到一手绝好的牌──“八筒”一个，“七筒”、“六筒”、“三筒”、“一筒”各一对，“二筒”四个。他不禁一阵窃喜，同时又将心提到嗓子眼上，唯恐不能和牌，空喜一场。正紧张着，对面的狼校长打出一张“五筒”来，这可真把发财给为难了。和牌吧，本来是“筒一色”的大和，然而这未免也亏了些，“假如能来个‘八筒’，”发财想，“那该多好啊。”权衡了一下利益，发财决定暂不和牌。谁知连摸了几张无用的字，也无人打出“八筒”来，发财开始后悔了。“唉，有牌不和，我太贪心了。”他在心里责备自己，一时急得头晕得更加招架不住，又担心别人抢先和牌。若非牌场中人，谁能体谅得到他这份苦衷？最后只剩下每人一张牌了。“海底捞月！”四个人都听了牌，谁不希望出现奇迹？轮到发财最后一个摸牌，他扶着桌沿站了起来，口中大叫一声：“就是你！”翻开一看，不是别的，正是“八筒！”发财喜不自胜，高声叫道：“‘筒一色’的‘七对’ ‘海底捞月’，每人一百三十元。”（因“三大和”每人九十元，外加和牌“定增”的五元翻三番为四十元）

面对这一突然出现的奇迹，西风、狼校长、冯太子三人都惊呆了。然而发财是输家，狼校长还是慷慨解囊，带头如数缴了款。冯太子、西风也不赖账，老实掏钱。

一下子不但将本钱赶了回来，反而还赢了百来元钱，发财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泡尿憋了几个时辰，膀胱都快胀炸了，遂离桌前往卫生间。谁知甫一站起，两眼陡然发黑，身子猛地往右一倾。幸亏坐在他右侧的西风眼疾手快，抢在他倒地之前扶住了他。

“发财，上完厕所我送你回家吧。牌不要玩了，性命要紧。”此时，狼校长也建议休战了。

“我赢的钱也吐得差不多了，你狼校长进了票子，这下好回去给老婆交代了。”冯太子清理完钞票，对于后半段的战果显然不满意。

最不合算的是西风，他一人独输三百多元──钱包里的钞票已损失殆尽。整个战役铸成了“三吃一”的结局，这在牌场上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讲好玩到两点钟。我输了钱也不放我走。这下好了，你们个个都赢了我的钱，就要收手。不行！今天的牌还要打下去。”西风看了看表，刚好六点，离上班还有两个小时。

“西风，你不要发火。我黄金发今天舍命陪君子。所谓‘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下战场，’我今天一定做到。等我屙了尿就来。”发财趔趔趄趄、头重脚轻地朝厕所走去。凡在大厅里夜战的牌友们都纷纷地提醒他“小心！”他的妹夫──幺鸡忙离了牌桌，要来扶他。他朝幺鸡摆摆手，连称“没事。”独自走进了厕所。

发财扶着墙壁屙完尿，正想出门，忽觉胃里怪难受的，昨晚半斤白酒下肚，一点饭也没吃。一个通宵的苦战，加上颈椎炎的发作，此时胃里的东西直往上涌。他连忙蹲下身子，将右手的食指伸入口中，压住舌头，酒气弥漫的胃内容物便源源不断地翻了出来。直至胃里再也吐不出东西，发财站起身来，准备洗手、漱口。刚刚伸手抓住了一个盏子，突觉头昏眼黑，还没来得及找个挨靠，整个身躯便直如一堵断垣残壁般“轰”地一声向左后侧倒在了厕所由玻璃马赛克铺就的地面上，落地时头部却正好栽在墙角泡有数件衣服、盛有满满一盆水的一个白色瓷脸盆的盆沿上，顿时，鲜红的血液浸漫到脸盆里，片刻就将一盆水染得通红。而此时的发财却是昏厥了过去，不省人事。

留下了西风、冯太子、狼校长三人在那里苦等。五分钟过去了，他们推测发财可能要大便吧。十分钟过去了，狼校长说：“我去催催吧。”正好他自己也来了尿意。厕所门关着，但没拴上，狼校长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没人应。推门一看，吓得目瞪口呆，魂不附体。他转身跑出厕所，大叫：“出事了，发财不行了！”大厅里众人皆奔过去，看出了何事。幺鸡带头冲在最前面。其他的人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三楼、底层夜战的人们听到动静，亦皆争相涌来。

幺鸡不愧是镇上名医，遇乱不惊。他蹲下身去，先探了探发财的鼻息，然后号了号脉，检查了一下头部的伤口，对数十位惊讶得张大嘴巴或叽叽喳喳议论不休的牌手报了个平安：“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颈椎炎的老毛病犯了，暂时昏厥，后脑受了点伤。麻烦狼校长你们几个帮忙和我一起把他背到医院。瘦猴、邵书记、幺砣，今天不是我赢了钱要走，改日再陪你们。”幺鸡说着扶起大舅子，意欲以自己单薄的身躯承受发财七八十公斤的块头。

“还是让我来吧，你会被他压扁的。”狼校长膀大腰圆，体长身健，毫不犹豫地自告奋勇。幺鸡、冯太子、西风等一行人紧随其后，跟着一起将发财送到医院的急救室。

在医院里打针、吃药，住了一个多星期，后脑还被剃光了一块头发，缝了四针，发财痛心地付出了八百多元的医药费。

“他妈的，再也不打牌了！”发财对自己坚定地设誓。

可是，过不多久，人们又在茶馆里见到了发财的身影。他不过比原先瘦了一圈，精神却一点也没少。

正是：

牌场营生兴致高，呼朋唤友战通宵。

拼将一命赢多少？不抵床前药几包。



第五回 幺鸡忘情斗麻雀 巫婆饮恨赴黄泉

却说麻雀镇人民医院，是一所老牌的镇立医院。说其老，一是因为早在解放以前就已成立，并且一直沿用那块老地盘，只不过近年来新建了一栋三层楼的住院部；二则医院里一直有几位老中医坐诊，经验老到，声名卓著。却不料最近两三年内，原有的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中医似约好了一般，相继亡故。虽他们生前都传授有徒弟，然而在人们的眼里，这些徒弟们的本事，大不如他们的师傅。自从几位元老过世，医院里就接连地出了几次不应有的医疗事故，甚至有一桩因给错药致人死命的大事。于是原先由几位老前辈主诊的科室，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镇上的人们但凡有些稍微大点的毛病，径直乘车到县里去看了。不过也有一个例外──由幺鸡说了算的妇产科，前来就诊的人依然不减，其中不乏邻近乡镇慕名而来者。

幺鸡年纪四十开外，瘦长身材，白面无须。早年毕业于县卫生学校，因家庭成份不好，屈居村级卫生室干了多年，后因业务能力突出，群众口碑极好，被上调到镇医院主管妇产科，是院里医疗水平足以与老中医们相抗衡的为数不多的骨干之一。幺鸡亦常以此为荣。

正如在工作上走过一段弯路一样，幺鸡的婚姻亦经历过一次大的挫折。原配夫人裴氏因不甘于麻雀镇这块小天地平淡无奇的生活，南下广东自谋生路，在一家大型的酒楼里洗碗、打杂。也该她人生路上有此转机──她年轻时也算得上麻雀镇的一个标致人物，岂料年近四旬，徐娘半老，竟然还能得到广东一个有钱的老板──丧偶独居且无子女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的青睐。这个老头瞅准了裴氏爱慕虚荣的心理，频频光顾她所在的酒楼，请她陪自己喝酒，不时地送她些衣服、首饰，并约她出去见识世面，消遣娱乐。裴氏起先还有所顾忌，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上那老头的圈套。可后来还是抵挡不住外面世界五光十色的诱惑，身不由己地随他出入影院、大型商场、咖啡厅等各种场合。当裴氏确信他真的是有钱人并且对自已爱慕有加，她心中的天平终于倾向了这个多情的老头。她把幺鸡同这个老头反复比较：幺鸡虽说工作勤恳，有一技之长，然而能抵什么用呢？一年到头辛劳所得，不及这个老头十天半个月的收入；幺鸡脾气固执、火爆，对自己时常瞪眼竖眉甚至动过拳脚。而这个老头温文尔雅，谈吐幽默，有谦谦君子之风；幺鸡不良习性甚多，抽烟、喝酒、牌赌，无所不为，而这个老头爱好的，却是读书、看报、听歌、跳舞等娱乐；尤其是对于孩子，因为是个女孩，幺鸡一直不大喜欢。而这个老头一口承诺供她读书，让她接受一流的教育。裴氏终于下定决心，要与幺鸡离婚。

幺鸡对于离婚一事，倒是想得开。既然她不愿意同自己过下去，勉强维持又有什么意义呢？关键在于人言可畏，全麻雀镇的人几个不议论幺鸡戴了绿帽子？

裴氏走了，女儿也跟着走了。幺鸡虽说郁闷了几天，可他很快便从郁闷中解脱了出来，重新变得容光焕发，神釆飞扬。因为他的生活中有了巫婆。

且说发财之妹巫婆（随母姓）嫁与县工商局庞某为妻。夫妇俩起初尚算恩爱，岂知好景不长，七八年间，随着庞某的职位由一般科员提升到副局长，庞某的心思也随着花起来，他同局里一年轻女打字员的暧昧关系愈演愈烈，趁着巫婆回娘家的空隙，庞某拉那个打字员到自家私会。正在卧室里耳鬓厮磨，卿卿我我，颠鸾倒凤之际，不料巫婆踹门而入！原来巫婆对他俩的关系早有耳闻，说回娘家去只是借口，半途忽地杀个回马枪，正是为了活捉证据。面对巫婆的突然袭击，那个打字员惊恐万分。庞某倒是镇定自若，声称与巫婆的感情缺乏基础，已不可维持，走到了尽头。至于这桩尴尬事，他恳求巫婆放他一马，不要张扬。

巫婆岂能受此奇耻大辱。她忍无可忍，真的跑回娘家去，将此事告知父母、兄弟。为父母者只有怒骂、叹气而已。发财却是愤愤不平，邀约了几个叔伯兄弟、表兄弟，寻着庞某一顿好揍，并且将他的丑行告知工商局的书记和局长。结果庞某被撤职查办，那个打字员也被单位辞退。巫婆一气之下与庞某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们所生的儿子判归庞某抚养。

巫婆回娘家闲居不久，便经人撮合与幺鸡结为半路的夫妻。由于都经历过婚姻的坎坷，所以二人对于这第二次的结合都分外地珍惜。望着老婆高高隆起的腹部，幺鸡由衷地感到兴奋。“过不几天就要临盆了。”幺鸡得意地在心中盘算。

闲话且止，转归正文。却说幺鸡这日上午十点多钟给住在劳动路的姑父送完药回来(他姑父因高血压中风在家休养）。正走到前进路与永丰路交叉的十字路口，碰到迎面走来的副镇长裘宪勋。幺鸡连忙打招呼递烟。裘镇长见到幺鸡，显得很高兴，“我正要去请你，让我在这里碰到了。走吧，上我家喝杯酒去，我早就想好好谢谢你这个救命恩人了。”

“裘镇长您太客气了。我今天虽说休息，但我老婆快生了，离不开身。多谢您的好意。以后有时间，我一定登门拜访。”幺鸡连忙推辞。

“这就是瞧不起我裘某人了。我老婆菜都买好了，亲自动手整一桌席想谢你，你怎么能不去呢。走，走，走！”裘镇长捏起幺鸡的左臂就往前拖。

幺鸡见推脱不掉，便对裘镇长道：“那您先回去，我给家里交代一声再来。”

“那怎么行？你回家了就脱不开身。再说，你妈妈不是住在你家么？能出什么事？别婆婆妈妈的。饭菜都快做好了。”裘镇长一再催促。幺鸡不好再说，遂随了裘镇长同去。

踏进裘镇长的家门，只见马所长和朱支书早已在座。见到幺鸡，朱支书连忙起身递烟，道：“还是裘镇长的面子大，一喊即到。我请你老兄几次，你都不肯赏光到我家玩玩，看来下辈子我非得捞个一官半职混混才行。”

“你还嫌官做得不大？身为一厂之长，又是个体老板，既有权，又有钱，富贵又自在，谁比得上你？我想高攀都来不及呢。”幺鸡笑道。

“好难得清闲一天，又难得裘镇长有雅兴，找我们玩玩，你却让我们在此干等了这么久。我正同朱支书说，再过五分钟不到，我就要派手下人拿铐子去把你铐来。”马所长亦笑道。

“裘镇长，这……”幺鸡没料到会在此碰上朱支书和马所长，用不解的眼光望着裘镇长。

裘镇长“哈哈”大笑一声，道：“请你吃饭，总得几个人作陪吧。你酒量大，我不胜酒力，请两个高手陪你喝好。喝完后顺便娱乐一下，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好啦，不要多说了。离中饭时间还早，我们先战几圈吧。”朱支书已帮忙收拾好牌桌，伸手相邀。

“我今天根本没准备打牌，身上钱都没带，怎么玩？”幺鸡面有难色。

“那还不好说，我借你五百元。不过，我可要分红的哦。”裘镇长的老婆闻听幺鸡没钱，急忙搭腔。

“那个当然。分红是绝对的，借嫂子的钱肯定大发。”幺鸡没理由再推脱了。

于是四人摸“风”定向，顿时牌声哗哗，各施手段。

你道裘镇长为何称幺鸡作“救命恩人”？

说来幺鸡还真的救过裘镇长的“命”。裘家至裘镇长的儿子这一代，已是三代单传了。裘镇长是个封建思想极为浓厚的人，他一心指靠独子给裘家传宗接代，生下儿子以续香火。尤其是当今提倡计划生育的年代，一对夫扫只能生育一个孩子，他渴望抱到孙子的心情尤为迫切。当他得知儿媳怀孕后，既高兴又紧张，特意要儿子带着媳妇上医院做B超鉴定，检查胎儿是男是女。当医生用肯定的语气告诉他，他的儿媳怀的确是男孩，他简直喜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等到儿媳临盆要生，却不料她竟然高度难产！并且弄不好母子皆有生命的危险。这直急得裘镇长一家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惶恐不已。此时只有幺鸡一人似临阵的大将一般，沉着冷静，遇变不惊。他见常规的顺产办法行不通，于是果断、及时地为孕妇实施了剖腹产手术，凭着他精湛的医术以及丰富的临床经验，保证了裘镇长的已长到八斤半的孙子平平安安地降生到人间，婴儿的母亲也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危险期。虽说接生乃是妇产科医生的份内之事，然而裘镇长一家大小对于幺鸡的感激之情，的确是发自内心的。

至于请马所长赴宴，乃是因为裘镇长的一个外甥持械行凶，致其邻居的一个男子肘关节骨折，被派出所抓住关了起来，按情况够得上拘留、定刑。亏得马所长看在裘镇长的面子上，将大事化小，只责令裘镇长的外甥负担了受伤者千余元的医疗费用，未向县里通报此事。受伤者老实巴交的，无有靠山撑腰，只得忍气吞声，自认倒霉。裘镇长遂将马所长认作是古道热肠的知己，益加亲近。

再说朱支书与裘镇长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朱支书前几年刚自外县迁入，在麻雀镇郊区征用了几亩地办起了塑管厂。由于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幸得裘镇长亲自出面，多方关照，为其物色工人，筹措贷款，才得以打开局面，产销两旺。朱支书也是义气中人，受人滴水之恩必欲涌泉相报。故平日对于裘镇长，毕恭毕敬，有求必应。二人遂成密友，情如兄弟一般。

却说四人战至中午十二时，基本上打个平手，输赢很小。裘镇长的老婆已将饭菜准备停当。于是离开牌桌上餐桌。虽说时值仲夏，麻雀镇还是不改吃火祸的习惯。一个乌鸡炖鹌鹑蛋火锅、一个鳝鱼炖黄瓜火锅、水煮才鱼、红烧牛蹄筋、爆炒腰花、卤鸡爪，另有几样时令蔬菜、花生米、泡菜等等，堆放了满满一大桌子。裘镇长亲自从酒柜里拿出一对“五粮液”来──这是上个月个体建筑包头邵书记为了感激裘镇长介绍他接下政府新办公楼的工程，特意酬谢的。马所长见有好酒，急不可耐地拣起一瓶，打开瓶盖，给各位满上一杯，就连裘镇长的老婆也没落下。裘镇长说了几句客套话，自己先仰脖一饮而尽，杯底朝天地示意一下，道：“干了！”马所长随着干完。朱支书当然不甘示弱，杯沿挨着嘴唇，“吱”地一声将杯中之物吸干，然后面带微笑，将眼瞧着幺鸡。众人的目光都向他集中。幺鸡情知遇到劲敌，然仗着自己也有半斤的酒量，并不惧怯，但却装着十分为难的样子，皱着眉头干了第一杯。轮到裘镇长的老婆，她倒是比有些男人还要爽快。她一只肥手擎着酒杯，满面春风地说道：“我虽说很少喝酒，但总算跟一个喝酒的男人睡过几十年，多少也受到一些感染。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陪各位贵客干一杯。不过就此一杯，再不来了。这一杯就是一两酒，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再就是这杯算我替老裘喝的，他上次手术摘了苦胆，今天少喝一杯吧。”众人皆笑道：“就依你的，只此一杯，下不为例。”她便用另一只肥手捏住鼻子，一口将酒吞进肚里。不过还是被呛了一下，险些吐了出来。她赶忙拣了一个鹌鹑蛋，嚼了两下咽进去，才将已冒到喉管里的酒重新压了下去。众人皆称“嫂子豪爽！”

　　于是四个男人你一杯，我一杯，直将两瓶五粮液喝得滴酒不剩。裘镇长又唤老婆将存放几年的一对汾酒快拿出来，好让客人们一醉方休。幺鸡连忙制止道：“我已经喝半斤了，再不能喝了，再喝就出洋相了。再说，我得回去了。嫂子，麻烦您给我添碗饭。”幺鸡态度很坚决。

马所长道：“半斤酒哪能止瘾？汾酒也是十大名酒之一啊，你怎么能拒绝裘镇长的美意呢？”马所长脸现不满的神色。

“不喝就不喝了吧，下午还要玩牌呢。”朱支书怕喝多了耽搁玩牌。

幺鸡道：“牌我也不打了，我真的要回家了。”

马所长道：“你这是说什么话？不喝酒也就算了。不打牌？这不是把我们都晾在这儿了？下午我们干什么去？”

“那就接着玩一下吧，吃了晚饭再走。”裘镇长出面调和。朱支书立即随声附和。

“唉！都说‘只有强奸的，没有逼赌的’。我今天算是被你们逼上赌场了。”幺鸡不由得苦笑不已。

四人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又重新坐到牌桌边厮杀去了。

饭后幺鸡的手气出奇地顺，想要哪张字，哪张字就来了。一盘接一盘地和牌，钞票也就源源不断地收进来。“裘镇长的老婆说话真灵，借她的钱真是借对了。待会儿给她多分点红。”幺鸡心里美得不知所以。加上喝了半斤酒，愈发显得兴奋。

抹牌抹到五点多钟，幺鸡的右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并且越跳越是厉害。“真是出鬼！眼皮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跳个不停？”他在心里越想越不对头。他不断地用手揉着右眼，直到将眼泪都揉出来，眼皮还是狂跳不已。

“快点出牌呀！幺鸡你怎么摸字上去半天打不出牌？”朱支书输了钱心里着急，在旁连连地催他出字。

“不知为么事，我的眼皮跳得厉害。”幺鸡用手背揩去揉出的泪水，道：“都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青天白日的，会出什么事？想不到你一个做医生的还这么迷信。安安心心地赢你的钱吧，不要信那些无稽之谈。”马所长笑道。

裘镇长望着幺鸡揉红的右眼，也不禁好笑。

“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一定是惦记着家里的老婆。你还怕她怀在肚子里的孩子会被人偷走了不成？”裘镇长的老婆听了幺鸡的话，也在旁边插嘴。

听到提起老婆，幺鸡不禁担心起来：“打完这一圈，我就回去。我妈说了吃午饭后到县城我弟弟家去，家里就只剩我老婆一个人。预产期只有个把星期了，我确实放心不下。”幺鸡的顾虑合情合理。

“那也行，免得你在这里打牌也不安心。好不容易赢点钱，等一下输下去了不划算。我还等着你给我分红呢。再说，你还要给老婆做晚饭。既然今天已经……”

裘镇长的老婆正说着，只听到门上响声骤起，不是敲门，简直是用拳头在擂门！“裘镇长，裘镇长！宋主任在不在这里？快开门啦，快开门！”

听见响声，裘镇长的老婆疾步向前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个满头大汗的小青年。她一看，是与幺鸡同在妇产科的小俞。

“出什么事啦？小俞，出什么事啦？把你急成这样！”幺鸡不禁心头一紧，赶忙颤声问道。

“师母……师母她……她……她出事了！正在医院……”小俞见到幺鸡，一时急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你师母……我老婆……她……她怎么啦？”幺鸡急急地冲出门，三步并作两步地抢下楼梯去，不顾一切地往医院狂奔。裘、马、朱、俞以及裘镇长的老婆也紧随其后奔跑。满街的人看着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人也就跟在后面，跑着去看热闹。

幺鸡刚奔到医院的大门，就碰见迎面而来的医院院长老董。老董来不及说一句话，拉起幺鸡的手就往急救室跑。

天啦，这是怎样的一幅惨景！急救室的病床上，躺着满头满脸都是血污的幺鸡的爱妻──巫婆。外科医生正忙着做急救。雪白的床单上，靠着头部的地方一大堆殷红的鲜血。两腿之间的地方，也是一滩淤血块，红中带黑，散发出一股血腥的气味。巫婆的双手紧捏成拳头，撕心裂肺地大叫着，凄厉而恐怖。她旁边的一张床上，还有一个声音在哭叫着──那是一个睁着一双小眼的婴儿！

瞧见这一幕，幺鸡一下子发疯似地大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他简直像在做一场噩梦。

“不要问啦，救人要紧！你先来帮忙给她止血。头上的伤口太大了，血止不住！”外科医生是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他似乎被巫婆的嚎叫震昏了头脑，竟然连拿着止血钳和纱布的手都发抖起来。

“你站开，让我来！”幺鸡箭步上前推开那个年轻医生，自己亲自动手检查伤口，以施对策。

巫婆头部的伤口在离右耳正上方约两公分处，是一个比蚕豆还大的血窟窿，血源源不断地向外淌着。幺鸡一看不禁心中凉了半截，真不知该如何下手。正心急如焚之际，马所长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幺鸡，我把所里的警车叫来，赶快送她到县人民医院抢救！”

“啊，是！是，是，是！快，快把你的车开来！要快！”幺鸡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连声催促。

马所长疾步流星地跑出医院调车。

这时，一直号叫不已的巫婆突然停止了号叫，她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乱抓。幺鸡赶忙抓住她的手，“巫妹，我在这里，你……你要挺住，挺住！”

巫婆紧紧攥住幺鸡的手，长叹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宋……宋哥……什么都……不用了，我……不行了，原指望和你……过一辈子，没想到……会这样。我的命……真苦啊，孩子总算……总算给你生出来了，你一定要……对他好，我的儿子……我……我……”喘息着说了这些话，巫婆突然圆瞪双眼，“啊”地大叫一声，紧接着头向右一偏，就再也不见任何动静。

“巫妹！”幺鸡一把搂住巫婆的头，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跪倒在床前。突如其来的巨变，瞬间的生离死别，一下子将他击得昏厥了过去。

原来幺鸡当日休息，上午出门时，给巫婆讲过给姑父送完药就回家。巫婆等他回家吃午饭，未曾等着，也未在意。幺鸡的母亲侍候儿媳吃过午饭，就到县城小儿子家去了，只剩下巫婆一人在家。巫婆坐在沙发上，连看了几集电视连续剧，还不见幺鸡回来，一瞧时间，已近五点，就想自己去找找他。她家住二楼，楼梯下了一半，到拐角处歇了一下，继续下行。谁知楼梯修得陡，她又一脚踏空，硕大的身躯顿时往前一冲，一个倒栽葱，头部便磕在一步坚硬的楼梯坎上。还没来得及抓住扶手，她便顺着楼梯坎一气滚到了地面，落地时右脑正撞在墙角一个装有蜂窝煤球的大木箱的一只包有铁皮的箱角上，立刻血流如注。住在一楼的医院同事听见动静，急忙开门看时，巫婆已是晕了过去。那个同事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声呼叫。闻声赶到的人们见状，立即七手八脚地将巫婆抬到急救室。董院长赶快吩咐小俞速去将幺鸡找回来。小俞情知幺鸡好赌，先是跑去几家茶馆找人，都不见，正慌慌忙忙地在十字路口急得打转转，路边开公用电话亭的小岳同他打招呼，小俞便问他有没有看见幺鸡。小岳说十点多钟见幺鸡随裘镇长往镇政府宿舍楼方向走了。小俞于是才一路问人找到了裘镇长家。

在小俞找幺鸡的同时，外科医生忙着给巫婆止血，输液。产科医生则将巫婆肚子里受到惊吓的孩子给接生了出来，是个男孩。

话头又说回来。幺鸡得了儿子，却痛失老婆。他的余生便在无尽的愧疚与自责中度过。未过两年，他也抑郁而死。久盼而来的爱子遂成孤儿。

正是：

呼天抢地只因牌，爱侣陈尸手术台。

纵令赢回千万亿，终生忏悔一何哀。



第六回 冯太子牌场豪赌 琴公主舞池新欢

话说麻雀镇冯明德书记的独子冯泰智，人称“冯太子”，高中毕业后凭藉父亲的荫泽，直接被安排到税务所上班。他倚仗父势，工作上不思进取，得过且过，只在交朋结友、牌赌逍遥上做文章。他时常只到税务所去点上一卯，便随心所欲，爱上哪去就上哪去。税务所的领导们对于冯太子的表现甚为不满，但不看僧面看佛面，虽怒于心而笑于脸。他们深知冯书记对于儿子的溺爱，皆不愿在书记大人的面前揭其爱子的短处，有时竟还要违心地奉承冯太子几句好话，这就越发助长了冯太子的骄横习气。

这一日，冯太子到其管片区云岭村去收税。几家个体商店和加工厂主见到他，不免又异口同声地摆困难叫苦。他打心眼里厌恶这些爱摆穷相的泥腿子们。“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税款收齐了，不然月底所里算起账来没法交差。”他心里想着，不禁焦躁起来，跨上所里配备的本田摩托车，一溜烟地奔到村支书家里。

老支书一见冯太子，笑容立刻堆上满布皱纹的脸上。“哎呀，太子相公来啦，稀客，稀客，快屋里坐吧。”

冯太子却不进屋，说道：“老伯，今天我没功夫闲坐了，麻烦您抽空跟我跑一趟，到那些欠税人的家里帮忙做些工作。没事我也不来打搅您。”

老支书闻言，皱了皱眉头，颇感为难，但想到冯书记多年来对自己照顾有加，上月又将自己的老幺破格送到部队里当兵，故不忍拂逆冯太子的意愿，只得爬上摩托车的后座，随冯太子一道帮他催收税款去。

果然“县官不如现管”，在老支书苦口婆心且威严相逼的说服下，大多数欠税户都尽力地东挪西借，缴纳了欠下的税款。冯太子此行的目的基本达到，这才安心地到老支书家吃了餐晚饭，喝了几杯酒。临行时自然少不了对老支书说几句感激的话。

怀揣着收来的几千元税款，冯太子心里美滋滋的。他由衷地佩服自己工作方法的高明。但一想起昨晚在神通茶馆里输掉的七百多元钱，他又不禁懊恼万分，愤愤不平。“他妈的狼校长、苟经理、牛厂长几个，合伙吞了我这么多钱，今晚该他们得意了，此时他们要么仍上茶馆，要么在家搂着老婆看电视或者睡觉。不是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我才不愿意当什么‘寇’呢。找他们去！对，一定得找他们赶回本来。”才下肚的几杯酒，搞得他头脑昏昏然，但却兴奋不已，一天的劳顿加上昨晚的一宵未眠，并未给他带来睡意。摩托车骑到街心，冯太子一眼就看到苟经理在水果摊上称香蕉。他将车停住，一手抓过苟经理才买下的那挂香蕉，撕下一个拿在手中，笑道：“苟经理还真想得开啊，赢了我的钱够潇洒的，知道买水果补身体。我这是‘蜻蜓咬尾巴──自己吃自己的。’”

苟经理道：“那要像你这样说，我输的钱也养活了镇上的不少人呢。”

二人说笑了两句，又扯到牌上面去，这叫“三句话不离本行”。“还是昨天的那几个人，不见不散。”冯太子急急地驱车还家。

匆匆地冲了一个淋浴，冯太子自觉精神为之一振。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匝十元钞票来，不用再点，一千元整，白天收进来时已经整理好的。冯太子兴冲冲地跨出门去，从自家住的永丰路前往重光路狼校长家，约他一同到神通茶馆与苟经理和牛厂长会合。

季节刚由严冬转交初春，阵阵凉风吹过，寒气直钻人的体内。冯、狼二人不得不将手笼进呢子大衣的袖筒里，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街上少有人行，显得空空荡荡。只有街道两旁林立的楼房以及夹杂在楼房之间的低矮瓦房里，传来一阵阵“哗哗”的麻将声，给冷寂凄清的夜晚带来几许嘈杂。路灯们由于电压不足，懒洋洋地发出柔淡的光芒，照在他二人身上，投下细长细长的两条影子。

“昨晚玩了一宿，今天上午刚好有我的一节政治课。害得我在讲台上站都站不稳。扶着讲桌勉强撑了四十五分钟，接着开了一个校长办公会。中午刚想休息一会，我岳父岳母又从老家过来，陪他们聊了两个小时。下午又组织学习县教育局的文件，由我发言，真累得没有办法。本想今天晚上好好睡上一觉，你又饶不过我。”狼校长说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你没睡，难道我睡了？从早到晚都在乡下收税，眼皮子都没有合一下，困得连摩托车的龙头都扶不稳了。但一想到明天是星期六，我的劲头又来了。”冯太子道。

边说边走，不觉已到了前进路神通茶馆前。苟经理同牛厂长正等在门口。“你们动作怎么这么慢？三楼的两个空调房都被别人占着了。天气太冷，我看还是上孟广大那边去玩玩吧。”苟经理提议道。

“那就到广大茶馆吧。”冯、狼、牛三人都表示赞同。

来到劳动路广大茶馆，苟经理大步入内，找到馆主孟广大。真不凑巧，这里的空调房也早已被占了。“没办法了，别的茶馆都没有空调房，只有上我家去凑合一夜了。放一个煤炉子在桌底下，也算不错。”牛厂长又一个提议。

“不行，不行！上你家还不如上我家。你老婆北极熊嘴巴太罗嗦，搞不好当着我们吵起来，面子上都不好看。”苟经理首先反对。

冯太子和狼校长都偏向于到苟家。于是四人终于有了一个战场。

苟经理是麻雀镇里为数不多的不惧内的男子汉大丈夫之一。他的老婆慑于他暴躁非常的性格，加上她从未上班挣过一分钱，还经常同一班婆姨们在家抹牌消闲，故而在苟经理面前不敢稍有怒色，否则，苟经理定会恶言相骂，甚至于拳脚加身。

给参战的人员各泡了一杯热茶，找来一个电暖器放于牌桌底下，苟经理的老婆即回房偎在床上看电视去了。因为苟经理最忌讳老婆站在他后面看他打牌，有一次老婆看他打了一会儿，他一牌未和，于是怪罪在他老婆身上，他老婆觉得委屈，回了句“你不和牌关我什么事？”苟经理竟勃然大怒，道：“你看你胖得像头猪，往我后面一站，我运气全被你挡住了。你没听别人说吗？‘背后站头猪，不输也得输’。以后不许你站在我后面看我打牌！”当时他老婆不服气，又辩解了几句，苟经理急得暴跳如雷，差点跟老婆动起手来，幸亏被牌友劝住了。从此以后，他老婆再也不想自讨没趣了。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且说四人定好方位，讲好“三角”的赌注，外加和牌“定增”十元。接着战斗正式开打，顿时硝烟弥漫，尔争我夺，火药味十足。

冯太子该晚的手气仍然不见丝毫的好转。兜里的一匝十元钞票，不到三个小时便已跑出了三十余张进了别人的口袋里。他不由得浮躁起来，心想凭几个小和已赶不回本来。只得硬着头皮贪整大和。“只要手气顺一点，十几个大和成功，就可将昨晚的本钱全捞回来。”他心里如此划算着。岂料牌运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非但自己一个大和都不成，又接连着了狼校长与苟经理几个大和，千元现款甫至凌晨一点，业已消耗大半，仅余的四百多元钱似也不愿受他的节制，欲投新主。“这可拿的是公款在玩命啊，输惨了怎生了得？”冯太子简直是忧心如焚。

坐在苟经理对面的牛厂长也不轻松。头两三个小时赢得的两百多元钱输完了，继之自掏腰包又贡献出三百多元，他不免又犯上了老毛病──口中骂娘、跌脚、砸牌，还不时地因出错字而左右开弓地抽打自己的脸庞。

“牛厂长千好万好，就是牌德不好。”苟经理笑评道。

“打牌必须得沉住气，镇定自若，有大将临危不乱的风范。”狼校长不愧教师出身，说话的格调毕竟与众不同。

“是的，是的，你们都批评得对！你们赢了钱，牌德自然就好了，气也沉得住了。”牛厂长颇不服气地反唇相讥。

“你们几个不要争了好不好？吵得我头都发胀了！打牌第一就要安静。赢了不要得意，输了不发脾气！”沉默良久的冯太子忍不住发话了。

牌场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机会终于来啦！冯太子起手便得十个“萬”字，外加三张筒、条、风。紧接着又摸了几张“萬”字，听牌，和“一、四、七萬”。牛厂长打出一张“九萬”来，“开杠！”冯太子倒下手中的三张“九萬”，刚欲用右手到牌墙的尾墩上去摸字，忽地又将右手缩回来，换成了左手，“‘阎王怕左手。’换手摸字，必走鸿运。”冯太子口中念念有词。心中也在默祷：“一、四、七萬。”“杠上开花！”冯太子大叫一声，将手中摸着的字先不翻过来，换用右手食指在字上面摸了几遍，不禁狂喜。“哈哈，‘四萬’，和了！‘萬一色’的‘杠上开花’，每家一百元！”将牌翻过来，果真是“四萬”！

“冯太子真是像极了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狼校长苦笑道。

“怎么要开这么多钱呢？”牛厂长输昏了头。

“‘双大和’六十，‘定增’的十元翻两番为四十，加起来刚好一百元。账没有算错。”苟经理从旁作证。

“怎么我半天不和牌，和了一盘你们连钱都不情愿开啦？快开，快开！趁火好来下一盘。”冯太子不耐烦地催款。

“账算好了就开嘛，你只要钱又不要命！”牛厂长输了钱可不输气。

三人正在掏钱付与冯太子，忽闻门上“嘭嘭”地想起拍打声，“爸爸，爸爸，我是郎英！快出来，快回家，奶奶犯病啦！”

“糟了，我妈的心脏病又犯了！”狼校长立时跳起身开门。

“哎，哎！天大的事把钱开了再走。”冯太子钱未到手，急了。

狼校长打开门，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来递与冯太子。拉起女儿郎英的手就往楼下跑。“究竟怎么回事？”她边跑边问女儿。

“奶奶她起床去解手，回房时脚绊在客厅的一张小木凳上。栽倒在地，便不省人事。我和妈听到响声赶出来，我当时吓呆了。妈妈蹲下身去，使劲地掐奶奶的人中穴，掐了半天都不见醒过来，我看奶奶八成是不行了。我到处找您，直到上孟广大那里，他才说您上了苟经理家。”郎英气喘吁吁地诉说了前后经过。

等到狼校长奔回家时，屋里已围满了同楼上下的邻居、同事，他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都说这老太太死得太突然，白天还好好地在学校的操场里散了步，一点预兆也没有。

“真的死了！”狼校长仿佛给人敲了一记闷棍，怔了会儿，随即拔开围观的人群，径直走到他老娘躺身的地方。映入他眼帘的，是他老娘僵直的身躯，半张半合的嘴巴，一双未曾合拢的浑浊的眼睛，眼角竟还噙有未及流落的泪。

“把妈送到你家来还只几天，她就死了。你只顾自己好玩，你怎么对得起她老人家啊？你！”狼校长的老哥怒不可遏，一个箭步上前卡住了他的脖子。

众人急忙围上解劝。

“妈！”狼校长惨号一声，跪倒在地。“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正是伤心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麻雀镇财管所长单福通之女单琴，年方二十，出落得面容姣好，小巧玲珑，颊如带露桃花，腰似临风弱柳，人皆称之“琴公主”。单福通与镇邮电所长是莫逆之交，于是琴公主得以在邮电所的话务室供职。琴公主天性活泼、开朗，尤其是她开怀大笑时脸颊上露出的一对大大的、圆圆的酒窝，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令镇上许多痴情的男子为之倾倒，冯太子便是其中之一。

冯太子对于琴公主的爱慕，非止一日。起初琴公主对他并无多大好感，但冯太子倚杖自己俊伟的相貌，频频地对琴公主发动攻势，琴公主终于招架不住他层出不穷的甜言蜜语及屡折不馁的一片苦心。她频频同他出入影院、餐馆和歌舞厅，算是开始恋爱了。

这一晚，冯太子和琴公主在雅虹舞厅尽情地跳到半夜。离开时，二人携手相依，冯太子一直送琴公主到她的家门口。琴公主约他四日以后，也就是二月八日，再去雅虹舞厅跳个痛快，冯太子当然求之不得，欣然允诺。

可就在2月8日的前夜，冯太子在神通茶馆里玩了一宿，将仅有的一点积蓄输了个精光。2月8日在云岭村收税忙了一天，到晚餐时又喝了几杯酒，只因报仇心切，再上牌场，竟然连同琴公主的约会都忘得个一干二净了。

且说2月8日，正是琴公主二十岁的生日。她原本想在当晚约会时告诉冯太子，好让他给自己买个生日蛋糕和其他的一些小礼物。当然，更重要的是想和热恋的人一起度过一个难忘的、值得纪念的夜晚。她特意地将自己精心妆扮了一番，晚七时半准时地来到了雅虹舞厅的门口。可 等了十多分钟，不见冯太子的身影。她心中很不乐意，径直上楼进了舞厅，坐在舞厅一角的一张单人沙发上，极不耐烦地听着喧嚣的音乐，看着起舞的人群，等候着冯太子的到来。她不时地瞧一下手表，七时五十分、七时五十五分、八时过五分、八时过十分……“看来这个混蛋今晚不会来了”。她心中怒不可遏，“简直是岂有此理！连我主动的约会都不能守信，这种人哪能靠得住？难道我二十岁的生日之夜就该这样看着别人成双成对地在舞池里翩翩起舞不成？”她一怒之下正欲愤而起身，离开这个往日给她带来过无限温馨与欢快，今晚却令她倍感孤寂、伤心欲碎的场所。这时，一只舞曲刚好放完，紧搂着的一对对舞伴各自松开，作短暂的休息。一个高大威猛的身躯向着琴公主走来。他一身笔挺的米黄色西服，内着一件白色的衬衣，一件银灰色的V领羊毛衫，系着一条天蓝色的金利来领带，领带上的一颗金黄色的饰扣在吊灯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琴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独坐这么久啊？冯太子呢？”转眼间，那个高大威猛的身躯已来到琴公主的面前。

“你只管跳你的舞好了，来这里问他做什么，他死了！”琴公主没好气地答道。

“他死了？不会吧。我在来舞厅前还见他同狼校长一起走在街上呢。就算得急病也没有这么快。”那人说着就在琴公主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随即唤来服务小姐，叫送两瓶可乐过来。

“不用破费了，邵书记，我这就回家了。”琴公主起身就要离开。

“这就太瞧不起我邵某人啦，请你喝一杯饮料，总不算是贿赂吧。再说，好歹咱们都是熟人，难道你在邮电所帮我的忙还少吗？”被琴公主称作“邵书记”的人也跟着站起身来。

正在此时，邵书纪要的可乐已经拿来。他先递给琴公主一听，琴公主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在手里。“那就谢谢你啦，拜拜。”琴公主还是要走。这时舞厅里的音乐又重新响起。

邵书记岂能错过这一次绝好的机会？他刚扯开可乐的拉环，还未及喝上一口，便道：“琴公主，我想你今晚绝不是专门来看别人跳舞的吧？我的舞虽说跳得不好，但还是很想请你跳上一曲。你总不至于一点面子也不给我吧？能够跟你学上一曲，也是我邵某人的一大荣幸。”

“对不起，我今天没有兴致。”琴公主推辞道。

邵书记仍不死心，他躬下身子，左手背在身后，右臂伸开，毕恭毕敬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但愿不是我的到来，使你如此地不高兴。如果真是这样，我在此诚心地向你赔罪。”邵书记说着，真的朝着琴公主鞠了一躬。

琴公主被缠不过，只得陪他跳了起来。

却说这邵书记，他在麻雀镇上也算个有来头的人物。高中毕业后他便自立门户，在镇上开了家建筑材料商店。由于他肯吃苦耐劳，又工于心计，生意做得相当不错。但他是一个不易满足的人，颇具开拓精神。他常出外到附近省市进货，看到各地的建筑行业发展很快，于是他将商店托付给老婆，自己则拜一个老瓦工为师，从提灰桶学砌墙开始，一心一意地钻研建筑手艺。出师后未干两年，他便拉起了一支建筑队伍，购买了一些必要的设备，当起了建筑小老板。从小做起，他的业务似滚雪球般越做越大。而今他年未三十，已是麻雀镇少见的几个拥有几十万家产的个体户之一。他善于广结人缘，舍得在一些手握权势的关键人物身上花钱联络感情，因此很多在别人眼里做不到的事情，放在他的手里，一办就成。他的建筑活路一桩接着一桩，很少间断。就在前不久他还说通了单福通，将财管所的办公楼改造工程捞到了自己的手里，赚了一笔。当然，事后他也没忘记单所长的恩德，送了两条香烟，并免费为单所长家的阳台和窗户装上了防盗网，还另外送给单所长的老婆一枚价值一千多元的戒指。

赘话少叙。却说高大威猛的邵书记搂着小巧玲珑的琴公主随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起初琴公主不太投入，只想草草地应付一曲了事。谁知邵书记跳得相当专注，他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一心想博得琴公主的欢心。琴公主开始以为邵书记魁伟但显笨拙的个头跳起舞来一定十分难看，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猜测错了不止十万八千里。邵书记潇洒轻巧的舞步，层出不穷的花样动作，使得琴公主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由衷钦佩。于是她也打起精神，全力发挥。舞曲播放的是《梁祝》，这支舞曲缓慢而悠长，邵书记同琴公主得以从容不迫地将各自的水平施展得淋漓尽致。他俩成了舞池里最惹人注目的一对明星。琴公主感受到了周围的一对对舞伴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自己和邵书记的身上，她顿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该晚的一切恼怒与忧伤情绪一扫而光，继之而来的是对邵书记的感激之情。“难得有他陪我度过二十岁的生日之夜，让我不至于有孤寂与被冷落之感。”琴公主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将邵书记与冯太子做对比，“哼，姓冯的这小子算什么？十足的花花公子，不折不扣的负心郎！”她心里尽量克制住不去想他，但恼怒还是不时地袭上心头。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令人心动的旋律悠扬地响彻大厅。琴公主在不知不觉中潸然泪下，不知是感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生死缠绵之情，还是触及到自己今晚的心结。“邵书记可真算得上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才华又高。只可惜他早有家室。不然……”琴公主不由得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起来，脚下也就乱了步伐，竟一脚踏在邵书记的脚尖上。

“琴公主，你怎么啦？尽在走神，把我的脚踩痛了。”邵书记微笑着低声道。

琴公主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抽回一只手，用手背揩了揩挂在脸上的泪滴，轻柔道：“哦，对不起。我的头有点发晕。”

“你好像哭了。别净想些扫兴的事。我看先休息一会儿吧。”还是邵书记善解人意，他收回放在琴公主腰上的一只手，提议道。

正值舞曲也刚好放完，琴公主回到原先的座位，邵书记又要来几样小碟子，内盛瓜子、花生、口香糖，还外带两杯热茶。二人边吃边喝边聊，话题自然不离一个“舞”字。

接下来，邵书记又和琴公主跳了三四支曲子，彼此的配合更加默契。

“真谢谢你今晚能陪我跳这么久，这是我没有想到的。”邵书记在跳《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时说。

“快别这么说，倒是我要谢谢你。在我二十岁生日之夜，陪我玩得这么开心。”琴公主不再矜持，落落大方地回应道。

邵书记颇感诧异，“什么，今天你过生日？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恕我卲某人怠慢了。我陪你出去吃点宵夜吧，顺便买个蛋糕送你。”

“那怎么成呢？我岂敢再让你破费？再说，你也没有这个义务。”琴公主连忙谢绝。

邵书记道：“就算我是你的一个普通的朋友。送你一个生日蛋糕也不过份吧，谈什么义务不义务呢？”琴公主确实跳得有些累了，也有些饿了。她原本晚餐用得极少，留着肚子等着冯太子送蛋糕吃的。结果冯太子竟然爽约，这个空缺被邵书记顶上了。

用过宵夜，象征性地吃了一个小蛋糕，邵书记送琴公主回财管所的宿舍楼。

“明天还去跳吗？”琴公主笑问邵书记。

邵书记闻言一怔，“看来这小妮子对我的感觉还真的不赖。”但他想到一件大事，颇含歉意地对她说：“哦，能陪你跳舞，当然是件最美的差事。不过我明天非得到外地办一笔结算，顶多两天就回来。到时我一定上舞厅去陪你。”

“那就这样说好了。”琴公主望着邵书记又是一笑，愉悦的感觉盛满在她的一对酒窝里。

“我从来不做失约的事情。”邵书记火辣辣地狠盯了琴公主一眼，得意满怀地返回家去。路途中，他不断地劲嗅自己的手心，那里尚留有琴公主传染给他的芳香的味道。

正是：

通宵达旦只搓麻，情侣心寒恨咬牙。

曼舞轻歌排寂寞，风流子弟爱名花。



第七回 九砣悔唱空城计 红中痛失晋升权

话说麻雀镇的治安秩序，近年来相当混乱。一些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弟，整日里以打牌为生。侥幸赢上一笔，即三五成群地去大吃大喝，唱歌跳舞，及时行乐；输红了眼，便搞些撬锁入室、偷鸡摸狗的营生。

却说镇上有一经营烟酒副食店的个体老板，姓瞿名永贵，年近六十。因他幼时出过天花，落下一脸的大麻子，人们便从麻将中联想出一张牌来，叫他为“九砣”。

九砣夫妇只有一女，嫁到县城去了。老夫妇俩就守着这个店子为生。每月九砣还可在原先供职的粮管所领取两百多元的退休工资，日子过得尚算富足。只是一桩，九砣爱好同几个左邻右舍的老人们玩玩麻将。“人嘛，老了就得有点精神寄托。再说，每次的输赢不过三五十元。”他的老伴对于他这点业余的消遣倒也不十分管束。九砣对于老伴的大度和宽容自然十分地感激。

这一日，九砣的女婿坐单位的车到麻雀镇办点事，顺便接老岳母上县城玩几天。既然女婿有这份孝心，她自然不会推脱，随车去了。九砣也就早早地关了店铺，上后边的厨房做晚饭吃。

用过晚餐，九砣躺在床上正看电视，听到有人拍打前面的卷闸门。“谁呀？”他走到前面问了一声。

“是我，老卫。”门外答道。

九砣拉起卷闸门，门外除了站着老卫，还有老应、老苗。他立刻明白是找自己干那事的。“今天玩就在我这里吧。老伴出门去了，我走不开身。”九砣对三人说道。

“我们到哪家去都可以。只是老苗没了老伴，儿子出远差，他的媳妇又上夜班，只孙子一个人在家没人照看不行。”老应道。

“可我店里也确实是离不得人啦，出了问题不得了。”九砣为难地说。

“把门窗都关好，哪会出什么事呢？再说，我和你就隔着老卫一家，打几盘到外面看一看，没事的。”老苗道。

九砣一想也是，再说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关上门就上了老苗的家。

天气很冷，刮着风，还下起了雨。老苗将电暖气插上，又给各位泡上热茶。四个老头玩起了麻将。

开始的一小时内，九砣趁着洗牌、码牌的空隙，打着伞走到自己的店铺后面，去观察了几回动静。第三次去还特意将卷闸门拉开，把卧室里的灯扯亮，并将电视机打开，让它自我欣赏，造成有人守店的假象。后来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他也就放松了警惕。再加上自己不安心，连着输了几十元，一心想扳回本钱，也就忘了店里的事。

这几人在一起玩牌还是比较有节制的，一般晚上玩到十一点左右便收场了。况且老苗和老应都患有高血压，身体也不允许他们玩得太久。

“今晚手气还不错，先否后泰，居然还赢了十几元钱。”九砣兴冲冲地回到店里，等他拉开卷闸门，扯亮前屋的灯，他一下子吓得呆若木鸡！货架上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收款的写字台被人撬开。他赶忙走到后面的卧室，灯还亮着，电视里正播放着防盗门的广告。后门仍关得紧紧的，后墙靠床上方的玻璃被挖了一个小洞，窗上的8号钢筋被钳断了两根，分别朝外向上、下拉弯，床上满是带泥浆的脚印和被风刮进来的雨水。他急忙地揭开床垫，放在垫絮底下的一千四百元钱也不翼而飞！“哎呀，这下惨了！”九砣急得喉头发哽，又转身来到前屋，随便查点一下，货架上的几十条好烟，十几对好酒，以及抽屉里的一百多元零钞都被掳走了。他赶忙准备打电话报警，却发现电话机上的插头居然都被剪断了。他立即跑到老苗的家，借他家的电话报了警。

一会儿，派出所蒯副所长亲自带人来到现场，他们听了九砣的叙述，又详细地对现场做了勘察。临行时蒯副所长安慰九砣道：“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尽快侦破此案的！”

“六七千元的损失啊，蒯所长！”九砣哭丧着脸，不禁老泪纵横。

这件案子，派出所侦查了许久都未得结果。直到两年后，由于一件别的盗窃案的发生，才连带审出了实情。原来为首的在九砣家作案的，乃是他的一个姨侄，名唤车伍的，住在与他隔街相望的正对门。

那天，车伍见自己的姨妈去了县城，又见姨父晚上关了门出去玩。凑巧自己前一段时间打牌输得惨，东挪西借的钱没办法偿还。“管他亲戚不亲戚呢，无毒不丈夫！顾不得许多了。”他财迷心窍，当下约了两个平时在一起花天酒地、臭味相投的混小子，碰在一起商议怎样下手。其中有一个绰号“花皮”的，是个惯盗，作案手段高明，且工具完备。另一个浑号“黑六”。他们三人在车伍的房间里合计了一会儿，觉得只有从店铺后墙的窗户下手。因为据车伍所知，店铺的后门装有三道插销，难以下手。于是带了几条塑料编织袋和作案工具，三人共着两把雨伞，穿过街道，摸往九砣店铺的后面。正欲下手，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三人同时吓了一跳，急忙躲到一个暗处，大气都不敢出。可只见九砣往窗户里瞄了一眼，转身就走了。三人皆长吁了一口气。“你们两人都先别动，我跟着他到前面去看看。”花皮蹑手蹑脚地顺着九砣店旁的一条小巷子，走到巷口，伸出头一瞥，只见九砣打开了卷闸门，进屋去了。“完了，今晚白费心机了。”花皮不觉心里泄气。他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走出去怕被九砣发现，往回走又怕九砣从后窗看到。正进退两难之际，听得卷闸门拉下的声音。“唉，他去睡了，我也可以走了。”花皮提在嗓子眼上的心又放下来。他再探一下头，却发现九砣竟在门外，正弯腰锁门呢。锁好门，他头也未回地走进了老苗的屋里。

“这个老家伙，搞的什么鬼！”花皮心中嘀咕着，返回店铺的后面，找到车伍、黑六。车伍犹不敢说话，只是用手指指窗口。原来窗子里的灯光亮了。“哦，你姨父在唱空城计呢。放心吧，他已经走了。”花皮立即从编织袋里摸出工具，先用划玻璃的专用刀在靠近窗户插销处的玻璃上划了一个正方形，轻轻一敲，就敲出一个洞来，伸手进去拉开插销，将窗户从里面打开，并用风钩钩住。然后他用一个特制的大钳夹断相邻的两根窗户钢筋，三个人合力将它们扳弯。花皮首先从扩大的钢筋缝隙里钻进去，打开后门，放他二人进来，又关好门窗，即开始翻箱倒柜地乱搜一气。他们撬开抽屉，拿了现金，又将好烟、好酒胡乱塞进编织袋里。临行时花皮意犹未尽，将货架上仅剩的几桶花生油尽数装入编织袋中，从后门走岀，回头叫黑六将后门关好，从窗户爬出来，并将窗户重新关上，免得风吹起来撞出响声。三人急急忙忙地携赃到花皮家（他乃是光棍一条，独自住着两间低矮的小平房），商议如何处置赃款及赃物。商议的结果，从抽屉里搜得的现金三人平分，每人约六十元。烟酒及其他物品全估了价，由花皮负责销赃，处理完后所得赃款由花皮先提三百元的辛劳费，余下的三人平分。当然，最合算的还是车伍，他趁花皮、黑六二人没注意，将从床铺垫絮底下翻出的一千四百元钱全部据为己有。

谁知为恶终有报，在时隔两年后花皮、黑六另一次伙同他人入室行窃时，被房主及其亲属当场抓获。他们在狱中不得不一一供出了以往所犯的罪行。车伍也终未逃脱法律的制裁，并因在姨父姨妈家行窃而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为麻雀镇人所不齿。此是后话。

话题又收回来。却说红中本是一个安分守己、图求上进的年轻人。早在财校读书期间，就立下大志，欲在金融行业上有大作为。他毕业后即被分配到麻雀镇工商银行工作。虽说麻雀镇经济落后，条件艰苦，但他仍然工作卖力，少有怨言。他的一个舅舅在县工行任主管会计，多次嘱咐他干好本职，以利今后能调到县城。

红中在参加工作的头两年里着实表现了自己一番。他在营业所任记账会计期间，办事认真负责，从未出现过一丝差错，深得顶头上司毕主任的赏识。于是毕主任将本行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储蓄业务一直在全行排名最末的前进储蓄所交给了他。红中虽不大情愿接这个烂摊子，但感于领导对自己的信任，也就毅然地挑起了这副重担。他广结人缘，大拉储户，不到半年时间，便扭转了前进储蓄所很不景气的局面，储蓄业务逐月上升。

工作上刻苦努力的同时，红中也比较注重于自身的修养。在麻雀镇无所不在的麻雀氛围中，他强行克制自己不去抹牌赌博，无事便呆在古香旅栈里看书、练字，连影院、舞厅也极少光顾。与他在同一储蓄所的出纳西风，经常成为各茶馆的座上客，红中亦曾苦劝他多次。怎奈西风陷足太深，听不进去。“我可真称得上是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洁身君子了。”红中常在心中引以为荣，暗自庆幸。

可自从有了第一次的牌场经历，红中便一发而不可收拾，紧接着二次、三次……他很快地发现自己也被环境所同化，牌场对于他来说，似乎存在着一股强劲的磁力，时时吸引着他。他变了，由于时常熬夜，甚至通宵不眠，工作起来哈欠连天，毫无精神，揽储也不似以前那般积极，业务成绩直线下降。有时储户前往前进储蓄所办理存取手续时，看到的竟是伏在办公桌上呼呼大睡的红中、西风二人，须用大嗓门才能叫醒。

一日，毕主任前来检查工作，正巧碰见红中和西风都在沉沉大睡，鼾声可闻。毕主任不禁大为恼怒，将他们唤醒之后追问原由。红中口角还流着涎，惶恐不已。

“感冒了几天，头晕得厉害，昏昏沉沉地只想睡。”倒是西风反应得快，及时为自己开脱。

“你呢，也病了吗？”毕主任盯着红中问道。

红中揩掉口角的涎水，揉了揉眼睛，有气无力地答道：“可能是流感吧，他传给了我，昨天就很不舒服。”

毕主任听他们皆言有病，也便放松了语气，道：“有病就到医院去看嘛，打针、吃药，不要拖延。实在坚持不住，就轮流休息几天吧。”

毕主任回到工行，同工会主席老雷说起此事。老雷道：“他们只怕不是病了吧？我近来听到一些人说，他们晚上经常上茶馆打牌，白天不养足精神怎么行呢？”

闻听此言，毕主任大为吃惊。于是他在这天夜晚到古香旅栈搞突击检查，果然红中不在！只见荣祥宁一人，在房间看书。毕主任向荣祥宁打听红中的去向，荣祥宁知隐瞒不住，只得道出实情：“刚才发财来找过他，一起出去了。”

毕主任闻言大怒，心生一种三军统帅被麾下小卒恣意戏弄的感觉。他别过荣祥宁，气冲冲地往各处茶馆寻觅。

来到神通茶馆，找遍一、二楼大厅，皆不见红中。有人告诉毕主任，红中在三楼的雅厅里。毕主任即上三楼，果见红中同发财、邵书记、肥羊三人战得正酣。陡见毕主任，红中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毕主任当时没说什么，只是向那三个人道声抱歉，说是找红中有点事。红中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出来。毕主任声色俱厉地训斥了红中一顿，心里犹不解气。

过不几天，毕主任做出了一个决定，本来拟定让红中上调到县行去，但鉴于他近期的不良表现，将县里给的一个名额让给了另一个人。红中和西风二人还被勒令写了检讨，并通报批评。

当红中从舅舅口中得知，这一上县名额本属于他。舅舅为此也给毕主任及县行有关领导做了不少工作。而今却因红中的打牌赌博引起毕主任的勃然大怒，几乎到手的晋升机会骤成画饼，功亏一篑。红中不禁懊丧万分。

正是：

智非诸葛唱空城，被盗钱财老泪横。

只为贪图玩与赌，误了锦绣好前程。



第八回 断臂汉勤操只手 青丝女苟合撮毛

话说麻雀镇有一奇人，名唤尹均。尹均七岁丧父，母亲改嫁远乡，其祖父将他养到16岁，也撒手尘寰，剩下他一个人，三间破瓦房。尹均自幼缺乏父母教诲，祖父对他又溺爱有加，不免养成他疏懒好玩的品性。他读书经常逃学，在校又好与人打架斗殴，甚至小偷小摸。老师们怜他是个孤儿，一直对他宽容，这更促成他骄横狂妄，不服管束。好歹混到了初中毕业，因成绩太差，无法继续上学，他成了一个无业的游民。镇上分管民政的领导关心他，安排他在一家鞭炮厂上班。但他并不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去上班就上班，想玩就玩，作息时间随他定夺。鞭炮厂的领导们奈何不了他，批评他时，他要么嬉皮笑脸，不当一回事；要么翻脸使泼，扬言拼命。厂里对他管教不下，便只当供奉一个闲人，随他的便，只希望他不给厂里添麻烦、惹乱子。

尹均在鞭炮厂里混了两年，长到18岁，已是一个膀大腰圆的莽汉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及身体的强壮，他变得越来越桀骜不驯，令鞭炮厂的领导们伤透了脑筋。

却说前些年麻雀镇人盛行吃狗肉火锅。原先摆不上正席的狗肉一下子成了紧俏货，供不应求。“狗肉真是不错，既好吃，又赚钱。我何不去弄几条狗来赚一笔呢？”尹均悟出这条生财之道。他利用在鞭炮厂上班之便，从厂里偷出许多的炸药与雷管，回到家中自己配制小型炸弹，预备拿去炸狗。谁知狗未曾炸着一个，反在一次试验中不慎将自己炸翻在地，右臂肘关节以下被炸得稀烂，被人发现后送到医院，将右下臂截了肢，才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残废后的尹均被鞭炮厂通知不用再上班。出于人道，厂里每月给他支付六十元的生活费。

这次事故对于尹均的打击实在太大，曾一度使他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勇气。残缺的肢体，破败的瓦房，穷困的煎熬，他简直想一死了之。

正当尹均对生活感到绝望之际，他岀乎意料结交的一个朋友及时出现在他的面前，陪他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这个人姓常名逢春，乃是尹均在一年以前才结交的。

常逢春是邻县一家水泥厂的推销员。第一次踏上麻雀镇的土地的那一夜晚，他只身前往影院观看功夫片《阮氏三雄》。他的左侧坐着一个漂亮的妙龄少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忍不住侧目对她多看了几眼，这惹得坐在少女左侧的一个络腮胡子的强烈不满，“看什么？看！你个婊子养的，欠打呀？”络腮胡子瞪圆双眼，对常逢春挥了挥拳头。

“他妈的，这么欺人！真是邪气！”常逢春内心不服，口里不禁回敬道：“哎，你这人怎么搞的？人长着眼睛不许看东西啊？讲点道理嘛。”

“什么？你敢说我的表妹是‘东西’？你这个杂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真是骨头发痒，活得不耐烦了。”络腮胡子嘴里骂着，强壮的身体随即猛扑过来，一下子将常逢春的瘦弱之躯压在座椅上，对他一顿猛揍。常逢春身单力薄，招架之功且没有，更不用说还手了，他只有用力地嚎叫，祈求饶命。络腮胡子得势不饶人，依然使劲地打。整个影院的人都起立观睹，电影也因之中断了几分钟。

“过瘾，真是过瘾！这才是真正的功夫片，现场直播，看得舒服、痛快！”一帮青少年拍手称快，推波助澜。

“哎呀，不得了啦。这样打会出人命的啊。”有些中年人目不忍睹，轻声嘀咕。

“小伙子啊，打不得了！岀了人命要抵命的啊！”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看不过去，高声大叫。

“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你们屁事！不打死这个狗杂种，难消我心中这口恶气！”络腮胡子将常逢春从座椅上揪起，用腿将他绊在地上，提起穿着大头皮鞋的脚，就要往下乱踹。

“八哥，行了。这个人我认得，算是我的一个熟人。你放他一条生路，也算给小弟一个面子吧。”坐在络腮胡子前排的尹均从座椅上翻了过来，拍拍络腮胡子的肩膀，递给他一支烟，笑着求情。

络腮胡子见是尹均，平日里在一起喝过几次酒的，便问道：“他是你的熟人？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这狗杂种是外地来的吧？”

尹均一怔，是啊，我怎么会认识他？只不过是白天偶遇他押送一车水泥卸在了一家建材门市部，见他西装革履，听他外地的口音，估计他不缺钱花，自己想结纳他，正恨无缘接近。碰巧见他挨打，这才出面说情。“哦，他是我们鞭炮厂的一个客户，外地人，我们常见面的。”尹均顺口扯了一个谎。

“那好，今天就看在我小老弟的面子上，饶你一条小命。不过，你该记住，以后不要乱瞟女人，尤其是在我的地盘上。不然，我拔光你头上的几根癞毛！”络腮胡子发泄完心中的怒气，神情泰然地回到原座坐定。“放电影啦，放电影啦！没事啦！”他扯起嗓门大喊。

好个尹均，不愧为长期在社会上鬼混的人。他急忙蹲下身子，两手扯起常逢春，随即将常逢春扶出影院，道：“哎呀，我说这位大哥，你怎么惹到八哥的头上？他兄弟八个，个个都是打架的行家。别人想躲都还怕躲不及呢，你反倒去沾惹他，你这不是讨死吗？”

“感谢兄弟的救命之恩！不是我想惹他，他说我想打他表妹的主意。我不过是多看了她一眼，这……这不是太霸道了吗？”

“好啦，好啦，别说了，跟这种人没道理好讲。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住古香旅栈。我看还是不麻烦你了， 今晚要不是有你……”

“这些话都不用说了。谁出门没有一点麻烦？小弟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尹均送常逢春回到古香旅栈，检看了他的伤势，只伤了些皮肉，并无大碍。尹均又用脸盆装了热水替他洗了头脸和手脚，嘱咐他早点休息，就要告辞。常逢春对尹均感激涕零，拉着他的手，道：“兄弟，你我萍水相逢，这么用心帮我，我该怎么感谢你呢？”说罢，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钱包来，抽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尹均，道：“区区酬金，不成敬意。等我在这里结完货款，再谢兄弟救命之恩。”

眼见常逢春掏出两张崭新的大钞，尹均心中不觉一动。他贪婪的目光望了一眼，正待伸手去接过来，脑海中不禁改变了主意，将已伸出的右掌握成了拳头，并义正辞严地说道：“大哥，你把小弟看成什么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小弟的个性。我莫非为了钱不成？快收回去！不然，我要生气了。”

常逢春听尹均这一席话，不禁大为感慨。他将钱放入口袋，问明了尹均的住址，同时将自己的家庭住址及电话号码写给了他。

当晚尹均回到家中，为自己的义举欣喜不已。他暗自庆幸自己的克制能力。不贪小钱，为的是放长线钓大鱼，好事在后头呢。

第二天上午，常逢春即到尹均的家去登门拜谢。当他看到尹均的家──低矮潮湿的瓦房，大片剥落的墙壁，空荡荡的房间，所有的家当仅有一床、一桌、一灶、一缸、两凳、三椅，锅碗瓢盆筷各一而已。“你这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常逢春看罢如此简陋的陈设，不觉鼻头一酸，问尹均道。

“凑合吧，反正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尹均用衣袖拂去椅上的灰尘，请常逢春就座，自己则忙着去烧开水。

“不用麻烦了，我今天还有事，不能久坐。晚上请老弟上古香旅栈去喝酒。一定要去！”常逢春告辞走了。

尹均如约来到古香旅栈，与常逢春对坐而饮。为酒助兴，二人席间尽说些彼此耳闻目睹的风流韵事。一杯接着一杯地干，皆不觉大醉。醉眼朦胧之中，尹均发现常逢春的发型很有特殊之处──前部全秃，后脑勺及左、右半脑各一块乌发，三块乌发之间界限分明，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头发梳理得很顺，并上了头油，极为光亮。“哈哈，你的脑袋上太有味了。”尹均禁不住笑出声来。

“是吗？你才注意到？我小时候就这样子，父亲遗传给我的，没法子。”常逢春用手摸了摸头，苦笑道：“你知道我们那里的人都叫我什么吗？”

“三撮毛！”尹均急忙抢口答道。他太想展现麻雀镇人取绰号的天才了。

“对，就是‘三撮毛’！开始我听到别人这样叫我，很不服气，同人生过气，打过架，但是人们还是不改口。后来，我也懒得去管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别人这么叫我。事实明摆在脑袋上嘛，我就是‘三撮毛’，‘三撮毛’就是我。”常逢春说罢，“吱”地一声，将杯中剩酒仰脖吞下。

自此，尹均与三撮毛成了好友，虽说尹均多次拒绝三撮毛的援助，三撮毛还是竭尽朋友之道，不时接济他。

这一次尹均的右臂意外伤残，三撮毛直至事后一个多星期才知道。他为尹均感到难过，花钱为他疗伤，并亲自护理他，开导他，鼓励他勇敢地生存下去。尹均被三撮毛的行动感动了，发下誓言：“我要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他说到做到，努力地锻炼自己的左手，学会了用一只手洗衣、做饭、打麻将。尤其是在麻将上，他花费心思最多。三撮毛怕尹均一人难耐寂寞，特意花了几十元钱为他买了一副麻将。尹均将麻将倒在桌子上，反复练习洗牌、码牌的功夫。原先他玩牌时，右手每摸一张字，不用看就能感觉到那是一张什么字，从未搞错过。而今，右手没了，他就下决心操练左手。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尹均在家闭门苦练数月，再上茶馆时，众牌友莫不对他刮目相看。他一只手码起牌来比别人两只手不会慢，摸牌、出牌动作迅速，根本看不出肢体残缺对他造成的影响。人们惊叹之余，皆不约而同地送给他一个大号──“一把手”。

一把手为筹赌资，索性卖掉了祖传的三间破瓦房，租住于葛妈的古香旅栈。

且说三撮毛由于业务往来，常在麻雀镇走动，一般皆住在古香旅栈。一则古香旅栈食宿价格低廉，且干净卫生；二则葛妈为人和气，又热情。只是一桩不好，就是吵闹，难以入睡。好在三撮毛也是个夜游神，晚上爱活动，这样他就同旅栈里的几位常住客交上了朋友，加入到他们每晚例行的“麻雀战”的行列里。其中一位女租客引起了三撮毛的特别兴趣。

古香旅栈的204房，住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三撮毛从第一次住进旅栈就见过她，对她的最初印象是清高自傲，不好接触。后来从葛妈的口中打听到，她也是一个外地人，由于丈夫赌博，输光了家产，并扬言用她换三千元赌资。 她害怕至极，娘家又无人为她撑腰，便携了一点私房钱及衣物从家中逃出来。几经周折，落脚在这里。

“那她靠什么过日子呢？总得要吃、要喝，给您付房租钱吧？”三撮毛疑惑地问葛妈。

“鱼有鱼路，鳖有鳖路。你没看见她那张脸吗？长得还不算丑吧？不过，她可不是像有些人那样朝三暮四地乱来。前段时间，她一直跟着一个外地来的猪贩子，那个猪贩子有钱，也舍得花。你看她手上戴的戒指，好大一个，就是猪贩子给她买的。只可惜那个猪贩子命太短，上个月被车撞死了。她知道后哭了好几天，就像死了丈夫一样。”葛妈说罢，叹息一番。

三撮毛听罢葛妈的一席话，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他试图与那个女子接近。先是与她同桌玩牌，玩熟了就邀她逛影院、上舞厅。再后来，那个女子离不开三撮毛的钱，三撮毛则迷恋于那个女子的貌，尤其是她的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时时撩拨着他的心弦。二人终于同食同宿，公然做起了露水夫妻。

正是：

好赌贪玩太不当，谋财害命自身伤。

恤残济困称豪举，女爱男欢赴梦乡。



第九回 荣祥宁小玩上大瘾 一枝花重劝遭轻佻

时光如矢。话说荣祥宁来到麻雀镇已一年有余。这期间他工作的职务由出纳调为会计，干起来皆颇为顺手，也博得了领导的赞许。寄身旅栈，业余的生活虽枯燥乏味，但自从与一枝花结识以后，频频的约会犹如在他的身上注入一针针强烈的兴奋剂，驱散了他心中的寂寞与孤独，给他以无限的憧憬与向往。

初春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天突然降起了大雪，不到一个钟头，街上便堆砌起厚厚的一层。下班后，荣祥宁急忙赶回旅栈添衣。他原本计划回县城去，却改变了主意，在旅站用过晚餐，将昨晚换下的衣物洗净，穿上风衣上发廊欲找一枝花去一同观看电影《出水芙蓉》。不巧一枝花到乡下亲戚家参加婚礼去了，明天才能回来。他无心在街上闲逛，回到旅栈的房间，脱衣上床，随手拿起一本《涅克拉索夫诗选》翻看起来。

“小荣，小荣！”听声音就知道是葛妈在叫门。

荣祥宁披衣下床，打开门让葛妈进来。

“嚯，年轻人都这么怕冷啊？才七点多呢，就睡下啦。”葛妈搓着双手道。

“反正没事嘛，躺在床上热乎。”荣祥宁又要回到床上。

“不如到楼下葛妈的登记室去坐坐，人多了才不冷清。”一把手从门外走进来，身穿一件厚实的草绿色纯棉军大衣，只是右袖下半截空落落的。他满面春风地同荣祥宁打招呼。

荣祥宁对一把手印象不错。他虽肢体残缺，但对生活并不绝望，举止谈吐之间颇为乐观，笑脸常开。虽说他读书不多，言语略显粗鲁，但不虚伪狡诈，为人直率义气，江湖味道十足。见他进来，荣祥宁忙从书桌上拿支烟递给他。

“小荣，愿不愿意帮我凑一只角？我女婿从县城来玩，想打打小牌，硬是找不着人了。一把手刚准备出去玩，被我拦下来了。还差一个人，我没办法才来找你凑角的。”葛妈道出来意。

“原来您是来找牌腿的。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玩牌的。”

“这个我晓得。只是我外面请不到人，别人想打牌的都上桌了。我女婿又不玩大牌，就打‘两角’的，二、四、八、二十，最大的和二十元钱封顶，混混时间。”

“关键是我不会，就只看别人玩过几回。”

“‘麻将没有巧，只要字摸得好’。我本来去看电影的，走出大门了，葛妈要我回来陪客，没办法，我只有遵命。”一把手笑道。

“还有谁呢？”荣祥宁听一把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有点抹不开面子了。

“还会有谁呢？我只有黄忠出马──老将上阵了。”葛妈笑道。

荣祥宁不好再推辞。自从入住古香旅栈，葛妈对他的照顾可谓周到，让他真正体会到了宾至如归的感觉。他穿好衣服随葛妈和一把手来到了楼下的登记室。

葛妈的女婿早已摆好了战场。四人各据一方，在严寒的夜晚点燃了战火。

荣祥宁实在是新姑娘上轿──头一回，码牌、出牌速度太慢，好在没人催他。他时常出错字，但歪打正着，手气颇顺。战至次日凌晨两点收场，他居然赢了两百多元钱，输了葛妈和她的女婿，一把手略有所获。

“真是‘牌逢生手赢’。这话说得一点没错。”葛妈的女婿感慨道。

“还有一句话，‘饿赌必输’。今天你非要打牌，害得我到处找角，把小荣硬拉下来，赶鸭子上架，结果‘劝的是财’，他成了大赢家。”葛妈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埋怨起女婿来。

“这就叫‘开门红’，开张大吉！”一把手笑道。

“承各位的抬举，知道我输不起，故意送几个钱给我。先睡上一觉，八点钟我请大家吃早餐，每人一碗牛肉面。”荣祥宁理顺手中的钞票，笑道。

“一碗牛肉面就想打发我？太便宜了！我还要三两白酒，一包花生米，一根油条。”一把手自曝肚量。

“随便怎样吃，这点钱总能应付得过去。”荣祥宁扬了扬手中的钞票。

打这以后，荣祥宁晚上常在旅栈跟人玩牌，麻将在他的心目中逐渐占据了一定的位置，虽说在工作和爱情上都未放松。

一枝花得知荣祥宁的这一情况后，曾委婉地提醒他少参与些。荣祥宁虽口头上承诺得很好，但终究抵制不住“麻雀”的诱惑，一次又一次地违反承诺。

荣祥宁玩牌有几条原则：一是白天不玩；二是不玩通宵，只玩半夜；三是不出旅栈；四是赌注不超过“两角”。他认为这样既消磨了时间，达到了娱乐的目的，输赢不会太大，又不耽搁工作，不会造成不良的影响。他起初基本上能遵守以上的几条，只是打牌后必须要上好闹钟，否则早晨不能按时起床。

三撮毛在旅栈同荣祥宁混得很熟，牌桌上也捉对厮杀过几次。他很佩服荣祥宁的自我控制能力，在牌桌上赢了不贪心，输了不恋战。“别人都是‘赢了的想走，输了的想留’，你每次都规定好时间，到时无论输赢，都坚持下场，能做到这点真不容易。”

“打牌嘛，哪能没有输赢呢？没日没夜地打，既耽误了工作，又伤了身体，太不合算了。再说，来日方长，何必过于计较一次的得失？”荣祥宁的话，说得三撮毛心服口服。

一天下午，苟经理到工行办票汇，荣祥宁正在当班。二人闲谈间，苟经理请荣祥宁吃晚饭。

“什么好事要请客？”荣祥宁笑问。

“有两个省城的业务关系到我这里来玩，大家喝喝酒，聊聊天。”

“我还以为您又得了儿子呢。算了吧，我喝酒又不在行，还是不麻烦您了。”

“何必见外呢？你又不管贷款，我又不贿赂你，难道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就这么定了。下班后我来接你。”

荣祥宁见推脱不了，只得应允。

苟经理是第一次请荣祥宁吃饭，特别客气，省城来的两个客人又是满腹的酒经，且格外能喝。这一餐饭，足足吃了两个钟头。荣祥宁破天荒地喝了六两白酒，头脑晕晕乎乎的。饭后苟经理留他玩牌，他推说酒喝多了，想回去睡觉。

“喝了酒正好打牌，越打越兴奋，越打越清醒。我每次打牌前都要喝点酒，提提神，这样才不心虚，胆子壮。今天我们三人都还比你多喝一杯呢。”

“我今天确实过量了。你们酒量大，本来比我能喝。”

“嗨，说什么能喝不能喝的。‘酒逢知己饮’嘛。是不是身上没带钱，我借给你。”

“算了吧，我真的玩不好了，头晕得厉害。”荣祥宁还在推辞。

“哎，你们俩还在这里讲么事？都快八点了，一趁早，二趁饱，该上牌桌了。‘良宵一刻值千金’，时间就是金钱哦。”省城来的客人等不及了。

“就算我请你帮我陪客。”苟经理说得恳切。

荣祥宁拉不下面子，终于随他们三人来到神通茶馆。

吕神通将他们安排在一个雅厅，是苟经理提前就预定好的。吕神通亲自为他们泡好茶，递上烟。“荣老弟，你可是第一次照顾我的生意哦。”呂神通笑道。

“怎么，不来也怪我，来了也埋怨么？”荣祥宁笑问。

“哪里，哪里。打牌本非正道，我岂敢怨你怪你？只是老弟你也肯偶尔来玩一玩，我很高兴，说明你心目中没把我遗忘。”吕神通巧舌如簧。

“既然你明白打牌非正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开茶馆？分明是引诱我们违法犯罪，你罪责不小！”苟经理一脸严肃地说道。

“你当经理的人，难道不明白打牌的不应该？你分明是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我引诱你，你愿意来，这就叫做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吕神通舌不饶人。

“我们是听你们吵架呢，还是打仗呢？”一位省城客人熬不住瘾了，将麻将敲得“当当”响。

“好了，下次再同你讨论这个问题。麻烦你给我拿盒清凉油来，后半夜要用。”苟经理是这里的常客，每次都要备此一物。

“怎么，准备玩通宵啊？我实在受不了，顶多只能玩到两点钟。”荣祥宁道。

“三点钟吧，多一个小时绝对无妨。”苟经理道。

“绝对不超过两点钟，我一定要睡够五六个小时，否则明天搞错账了可不是好玩的。”荣祥宁坚持己见。

“那就两点吧，随你。玩多大的？‘五角’还是‘一元’？”省城客人问道。

“我看‘三角’算了。玩不了多久，输赢大了不好。”苟经理看了荣祥宁一眼，“再说荣会计牌打得少，不是很精。”

荣祥宁听苟经理如此说，不好再做声。

省城的客人虽嫌赌注太小，还是接受了苟经理的建议，毕竟客随主便嘛。

四人开战才半个多小时，雅厅外有人敲门。苟经理离桌把门打开，站在门外的乃是一枝花。

“你果然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一枝花圆瞪杏目，直视荣祥宁。

“你……韩雪，你怎么来了？”荣祥宁赶忙起身，很不自在地问道。

“你不管我怎么找到你的。荣祥宁，你太不像话了！你这样做，有没有考虑到后果？”

“我……你听我说……”荣祥宁急欲分辨。

“不，是这样的，是我请他替我陪客。”苟经理忙解释道。

“她是荣会计的什么人？”一省城客人低声问苟经理。

“女朋友。”苟经理答道。

“哦，女朋友！还没结婚就这么霸道啊！那以后，不就成武则天啦？厉害，厉害！”那个省城客人狠狠地朝一枝花看了一眼，露出惊讶的神情。

“武则天？她可是个大淫鬼啊！七十多岁了还包养好多男人陪她睡觉呢，呃。”另一个省城客人红着双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一枝花，冒了个酒嗝。

“哎，你们快别瞎说！真是喝多了，喝多了！”苟经理大声制止道。

荣祥宁听两个省城客人胡言乱语，气愤不已，“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话？太没分寸了！太不像话了！”

“算啦，算啦。他们都喝得太多了。我向你赔罪了，赔罪了！”苟经理向一枝花抱拳作揖。

“哼，岂有此理？！”一枝花被羞得满脸通红，一转身跑下楼去。

“哎，韩雪，韩雪，你等等！”荣祥宁疾步追了过去。

“姓荣的，你不要跟着我，我们之间再没什么可说的！”一枝花对尾随其后的荣祥宁大声喊道。

“韩雪，实在是对不起。你听我说……”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互不相干！你不要跟着我，否则，我要叫人了！”

荣祥宁只得停下，懊丧万分地眼看着一枝花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原来一枝花该晚六点多钟到旅栈去找荣祥宁有事，葛妈告诉她荣祥宁没回旅栈吃晚饭，她便返回发廊。过了一个小时，她再到旅栈，发现荣祥宁还没回去。“会不会躲到哪里去打牌了？”她希望不是，但还是上几家茶馆去寻找，结果还真让她找到了。

一枝花回到发廊，伤心不已。一方面受到了别人的侮辱，气愤不过；另一方面又恨荣祥宁的蜕变、不上进。

第二天，荣祥宁找到一枝花，表示歉意，碰了一鼻子灰，一枝花根本不理睬他。而后，荣祥宁又多次去找她，求她原谅，均被她拒之门外。

正是：

初涉麻坛意兴浓，玩玩耍耍乐无穷。

可怜倩女规牌赌，受辱蒙羞恨满胸。



第十回 恋恋不舍豪云再犯 恨恨难消员外三嚎

话说东郭员外自从给儿子豪云购了大货车，日夜只将心思扑在货车的运输业务上。凭借良好的人缘关系，他不停歇地联系货源，并且亲自押车跑长途，办理运费的结算。由于无法兼顾，他索性将精米加工厂转让给了别人。豪云在父亲的亲自监督下也算兢兢业业，吃苦耐劳。因而一年下来，购车款即回笼了一大半。不过，任何事情的成功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东郭员外因常年奔波，操劳过度，原本患上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渐渐恶化，全身关节明显肿大，并开始变形。由于疾病的折磨，东郭员外已大失往日的气质，佝偻着背，双腿行动也不利索。“看来非下决心整治一下不可了。”东郭员外于是决定寻医治病，货车的业务暂时交给豪云负责。哪知这正合了豪云的胃口。

原来豪云虽如愿以偿地跑上了运输，但常年累月地东奔西走，辛苦自不必说，关键在于他的父亲在经济上管得紧，除了支付他日常必须的零星小费用之外，从不让他的口袋里有太多的积余。“我简直比帮人打工还不如。给人帮工还能按月领取工资，而我除了填饱肚子什么也得不到。”他时常对自己的几个相好的同行抱怨。听了他说这话的人都不免好笑，提醒他道：“你老头子的几个钱攒起来做什么？还不是给你留着的。他还能带到土里去不成？”豪云却不以为然，他自有他的看法。“人生在世为什么？为的是享受！有钱及时用，用完再去挣。我老爸别的都好，就是把钱看得太重。你们都知道，从买了车起，我就没有畅畅快快地玩过一次牌。别人都说我变好了，听老爸的话。可谁不想天天去坐茶馆，我是有苦说不出，手里没钞票。”

东郭员外深知自己儿子的习性，他知道一旦将自主权全部交给豪云，他势必会故态重萌，不会严于律己，专心致富的。于是东郭员外便托人作媒，给豪云娶回了一个如花似玉、丰满柔美的妻子，想藉此拴住豪云的浪荡性子。儿媳妇柳絮花一进门，东郭员外便当着豪云的面，将家庭的财权交付给她。凡是豪云在外结回的运费，除留下行车必需的开支外，一律交到絮花的手里，再由絮花按月转交东郭员外的手中。这一招起初两个月还真奏效。因为新婚燕尔，两情欢悦，豪云和絮花恩爱无比，丝毫不敢拂逆她的意愿。东郭员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于是安心地前往省城表兄家，在表侄所工作的一家医院接受治疗。

却说这一日东郭豪云驾车刚自北方跑完一趟长途回来，一去一回挣得的八千多元运费装在兜里。时值酷暑之夜，闷热难当。他将车停于镇上的十字路口，与同往北方的另两辆车的司机小皮、小袁、小殷下车买西瓜吃。他们早在路上就商量好，回到家凑在一起玩上一宿。吃完瓜，几人驾车径往乌林村的小殷家，因为那里离街远，玩起来安静，自在。

小殷的老婆是个敬畏丈夫的本份农妇，且又好客。她连忙逮鸡、沽酒，整了一桌子菜。几个男人酒足饭饱，不顾长途的劳累，便抹桌上阵，大战起来。他们口袋里的票子都是胀满的，自然玩小的不上瘾，便定下从未玩过的赌注：“一元”──即十元起步，依次为二十元，四十元，大和一百元，放大和铳者一百五十元，大和自摸人平一百五十元，“双大和”在大和的基础上乘二，“三大和”在大和的基础上乘三。

由于从来没有玩过这么大的牌，因而东郭豪云不免心中有些紧张，再加上时而想起新婚妻子翘首以盼他回家的情景，以及父亲那威严凌厉的目光，他的精力怎么也不能集中，更兼他性子最直，酒也比其他三人喝得多些，因而头脑有些昏昏然。他经常将牌打错，致使开局不利，一连输了一千多元。两小时后，他叫嚷着要换方位，于是四人重新摸“风”，他终于如愿以偿，与该晚手气最好的小袁对调了位置。“该我也在南方捞一把了，让你在北方去倒大霉吧。”东郭豪云心中嘀咕，提起茶壶倒了两杯冷开水灌进肚里，脱下上衣和长裤，仅穿一条三角内裤。虽说落地扇在不停地来回摆动地吹着，但蚊子却全钻到桌子底下，专咬人的脚和腿部。小殷到房里找出一盒蚊香来，点了两盘。四人都赤膀上阵，钱皆压在桌布底下。

换了方位，依然是小袁的手气最佳。他将东郭豪云的那方不利之地，扭转成为“风水宝地”，大把地数进钞票。而豪云虽得到了理想中的“风水宝地”，却不善经营，结果不但未给他带来财运，反又赔进了不少老本，三个小时不到，又输了近两千元。东郭豪云再次提出变换方向。一摸“风”，又是“南风”，他不依，四人又重摸，这次东郭豪云摸到东边，小皮曾在那里赢了一千多元钱，也算不错。东郭豪云从裤兜里又掏出一千多元钱。喝了两杯冷开水，这时只觉酒气上涌，胃内容物直冲喉间。他赶忙打开大门，跑至屋前的菜园里，蹲下身子大吐特吐一番，直吐得眼泪都迸出来，胆汁苦水都吐了出来。豪云翻空了胃，回到屋内，倒杯水漱漱口，用毛巾揩净口角及手上的秽物，坐到东边的位置。三人齐笑他烂不中用，好讲狠又易醉。东郭豪云怒道：“我总比你们能喝不喝强！我就是这样，宁死也不输一口气。宁伤身体，不伤感情。”

“快天亮了，你们还在玩啊？”小殷老婆被吵嚷声惊醒，走出房门问道。

“去，去，去！滚开些！刚三点多，离天亮还远呢。贼婆子熬不住了？才分开几天，非要跟老公搂着睡了？哈，哈，哈……”小袁瞟了女主人一眼，阴阳怪气地笑了一通。

“死不正经的胚子！就你聪明会说话。讲实在的，像这样赌博佬丈夫，一辈子不见他，我也不想。”女主人立在丈夫的背后，看他玩了一盘，嘀咕着发表了自己的几点小看法。

“走，走，走！别在这里多嘴多舌的！妇道人家站在背后，阴气重，好牌都会被你吓跑。”小殷不耐烦听老婆的唠叨，驱她去睡。他老婆果真不再唠叨，服服帖帖地回房去了。

“还是小殷厉害，镇得住老婆。他妈的我家的那个黄脸婆，两眼一瞪，像对铜铃，虎背熊腰，粗声大气的。有时想找她发发火，口还未开，她就先吼上了。我只说一句，她就要还嘴十句。我想抖威风动动手，他妈的早扑过来了，扯住我就不松手，又踢又咬的，非要得个赢头不可。搞得我现在在家里连个话语权都没有。有时候我真不想回家看那张脸，怪吓人的。今天我在这里打牌，你们千万不要说出去，否则定出大事，我也会跟你们拼命的。”听小袁的口气，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驯老婆得靠这个。”小殷伸出右掌，紧捏住拳头，晃了几晃，道：“对于不听话的老婆，做再细致的思想工作都没益处。不过，你是真没办法。谁让你‘电线杆’一个，却找了头‘母狮’做老婆，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赢。那天打着牌，你老婆搬椅子砸你，要不是我抢得快，你的脑袋早就开花了。”

“躲得一时，躲不过一世。他那天晚上回家，不就还是被老婆逮住了，抓着头发往水缸里按，差点就被淹死了。要不是他丫头在旁边拼命地哭……”小皮也在旁边凑热闹，出小袁的丑。

“哎，哎，哎！你们别光顾着说老婆了好不好，快点出牌！你们三个人都赢了钱，心情好，出牌也慢吞吞的，成心要气我！还玩上两三个小时，各归各的屋，各亲各的老婆去。”东郭豪云看来真急了，用手着力地拍打着桌子。他已输下去五千多元，而眼看着天亮在即，扳本无望，心想着回到家怎么向老婆絮花交账，这么大的一个漏洞怎么设法掩盖起来。万一事情暴露，父亲会对自己怎样的恼怒。

天终于亮了，女主人已在厨房里烧水煮蛋，不多时便端来四碗白溜溜、圆滚滚的去壳鸡蛋来，碗底厚厚的一层蔗糖。四人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解决了。小袁就提出要散伙。

“还玩个把小时吧，这么早到哪里去？”东郭豪云仍不肯下桌。

小皮首先站起来，离桌道：“我是无论如何要赶早回去。早说好了，今天帮岳父搬家。”

“既然这样，我看今天就算了。豪云你手气太背，赶本是难得赶了。改天再聚在一起好好玩玩。打这种牌输五千多元是惨了点。我没赢多少，千把元钱，小袁赢得最多。”小殷是主人，也建议散场。

“我赢了两千一百元，那剩下的两千多元就是小皮赢了。”小袁清理完钱，通报战果。

“笑话！我才赢了一千三百五十元，今天又对不上账！”小皮大声抗议。

“唉！算了，算了！几时跟你们打牌对得上账？我总共输了五千四百二十元，那还有一千元只当被狗赢了，好不好？对得上账又有什么用？你们又不会退给我。走了！”东郭豪云输了钱又沤气，气冲冲地撤离战场。

东郭豪云将车开到家，停在楼下的车库里，强打起精神上楼去。父母和自己两边的厅屋门都锁上了，叫门没人开。他掏出钥匙打开自己的厅屋门，又打开房门，皆不见人。“这么早都上哪去了呢？”他心中诧异，跑下楼问隔壁家的卞嫂。卞嫂道：“你爸昨天才从省城出院回来，就和你妈到县城一个什么表叔家吃酒去了，好像说是嫁女儿吧。你丈母娘得了阑尾炎，前天在医院动了手术，刚才见絮花往医院那边去了。”

东郭豪云探得此讯，意欲前去医院看望岳母，但一想到自己这副样子，蓬头垢面的，且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只得回到家中，匆匆地洗漱了一下，换了一条干净的短裤，赤着上身，将赌剩的两千多元钱撂进床头柜里，把床上的竹席拿到大厅，铺在地上，扭开吊扇，倒头便睡。不多时，呼噜之声大作。

　　一觉醒来，已是十一点多，老婆仍未回来。东郭豪云只觉肚子饿得慌，遂打开冰箱找东西吃。谁知冰箱里除了一碗冷饭，什么也没有。东郭豪云心中不免失望。要在往日，老婆不在家，他早就上街进餐馆，点上几个菜，喝几瓶啤酒填饱肚子。可今天输钱输惨了，没心思摆这种阔气。于是他端出那碗冷饭来，从热水瓶倒出热水将饭泡热，又自泡菜坛里拈出几个辣椒和几块姜片，三下五除二地连水带饭扒拉进肚子，放下碗筷，仍旧躺下去睡。这时，柳絮花推门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只老母鸡。

“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这趟去了这么久？一定等到回头货了吧？”柳絮花笑盈盈地问道。

“嗯。”东郭豪云嗡声嗡气地应了一个字。看见絮花白皙的俊俏脸庞上满挂着笑，他的心里禁不住一阵愧疚与不安。若在以往，他出车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急不可耐地搂着老婆亲热一番。可今天他却打不起精神去履行这一手续。絮花是何等乖巧的女人，她立即意识到丈夫与往日的不同──满脸的疲惫，无精打采，眼神黯然无光。

“咦，你今天是怎么啦？好像有点不对劲，是不是病了？”絮花急切地追问丈夫。

“没什么，只是太累了，没睡好觉。”豪云懒洋洋地站起身来，答道。

“昨天下午舅舅来约你一起去买养路费。运费都收齐了吧？”絮花又问。

“回来的运费都结清了。只是给朱支书送货的运费还没结，他说要等几天。车在路上坏了，修了七八百，超载在路上罚了两百多，只剩下两千多元了。”豪云头一次对老婆撒起谎言。

“朱支书怎么这样不讲信用呢？不是讲好货送到回来就结清的吗？吃完中饭我再去找他。”絮花不服气地说道。

听到这话，豪云急了，忙道：“你不用去找他，他也有他的难处。他的货送去没结到账。反正只四千多元，又跑不了你的，过几天我再去催一趟。”

絮花觉得丈夫的话也有道理，不再多说，进厨房忙她的去了。

豪云又重新睡了下去，对絮花道：“我已经把冰箱里的一碗饭吃了。你做好饭不用喊我，让我多睡一会儿。”

“嗨，你今天怎么这么节约了，一碗光饭就解决了问题？也好，我妈在医院里动了手术，我做好饭给她送去，陪她一下午，让你安安静静地睡上一大觉。晚上买几瓶啤酒回来，整几个菜好好犒劳犒劳你。”絮花满含深情地说道。

“那我就睡一觉再到医院去看妈。”豪云心中还挂念着岳母。

过了数日，絮花催促豪云去找朱支书结运费。豪云骑着单车出门，当然不是去塑管厂找朱支书，而是去平时几个相好的朋友家里去借钱，想暂时填补这个漏洞。忙乎了几个小时，跑了五六家，豪云才到手一千五百元，心中不禁大骂朋友薄情寡义。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自然少不了又扯一个谎，对絮花道：“碰上朱支书，他说剩下三千元还过几天才结得清。”絮花当然相信丈夫说的话是真的。

又过了三天，柳絮花早上去菜场买菜，正巧看见朱支书在街边吃早点，她便上前同他打招呼，顺便问及运费的事。

“你说什么？我欠你的运费？上一次的运费早就给你老公了！你回去问问他，几千元钱又不是个小数目，他会记不住？”朱支书大为不快。“今天我是不是起床起早了，碰到这种怪事。”他一碗面条还剩一半，就把筷子扔了。

柳絮花向朱支书连陪不是，急急忙忙地回到家中，向豪云询问究竟。

豪云见纸终究包不住火，只得如实地对絮花讲了真话。絮花一听，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豪云惶恐地向絮花认错，并恳求她在爸妈面前务必保密。

“亏你说得出口。让我替你保密？休想！你有了这一次，就敢有二次、三次，这么大的事我不说，难道由着你去把车都输掉不成？你……你倒会一次又一次地撒谎来骗我，我居然还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的鬼话。呜，呜……”絮花气极而泣，放声大哭。

豪云第一次见到娇妻在自己的面前发脾气、抹眼泪，一下子吓得手足无措。猛然想起“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话，他“扑通”一声跪在了絮花的脚下，抱着她的双腿，哀求道：“絮花，是我太不应该，我一时糊涂，大错特错了！无论如何你也要原谅我这一次。下次我再不敢了。你若不答应，我就给你磕头了。”

两人正闹腾着，东郭员外走了进来。“吵什么吵？豪云，你吃饭了没事做啊？没廉耻的东西，跪着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子汉大丈夫，只跪天跪地跪祖宗父母，哪有跪自己老婆的？没出息的家伙！丢我东郭家八辈子的脸！”东郭员外看见儿子那副熊样，不觉怒从心头起。

豪云听见父亲的声音，猛地立起身来。面对父亲灼烈的目光，他立刻低下头颅，惊惶得无地自容。

“你给我说一说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东郭员外威严地问道。

“没……没什么，一点小误会，已经没事了。”豪云低声应道。

“一点小误会？说得轻巧！你到现在还敢撒谎。一趟的运费统共才八千元，你就输掉五千多！这样下去，日子怎么过？”絮花擦一把眼泪，果断地道出实情。

这几句话，犹如一杆锋利的投枪，猛地戳进东郭员外的心窝。他怒不可遏，抓起面前的一把木椅，即照着豪云狠劲掷去。豪云眼见椅子砸来，侧身躲过，转身就往后面走廊狂奔。东郭员外大步去追。豪云穿过父母住的厅房，从前面走廊跑下楼去。东郭员外在走廊上抄起一根棒槌，随着赶到楼下，豪云却已跑得远了。东郭员外穷追不舍，怎奈毕竟年老体衰，哪里赛得过身强如虎的儿郎呢？隔壁左右的邻居都来相劝东郭员外，将他拦住。东郭员外气得全身发抖，满腔的恼怒无处发泄，竟将一根粗壮的栎木棒槌猛地击在自己的前胸，老泪纵横，嚎啕大哭道：“我前世作过什么孽呀？生下这种儿子来报应我！啊！啊！！啊！！！”东郭员外心恨难平，不禁长嚎三声，其声凄厉，闻者无不为之动容。隔壁卞嫂的丈夫老姬连忙上前夺下东郭员外手中的棒槌，劝道：“您老这又何必呢？同儿子动这么大的气。又不是家里不宽裕，过不去日子。”

东郭员外用手按着被击痛的胸口，缓了缓气，叹息道：“你们各位都只知道我有几个小钱，但是‘养儿不如我，要钱有何用？’我除了几个钱，剩下的就是一身的杂病和满肚子的苦水啊！”

正是：

玩牌似毒摄心神，昼夜颠狂谎作真。

子不成材严父恼，仰天长啸恨难伸。



第十一回 唐老鸭服毒归地府 陈阿太涉水到阴曹

话说在花旗村，有一村民苏大山。其父早亡，由母亲陈氏含辛茹苦一手拉扯成人。苏姓在花旗村是大姓，全村50%以上的户主都姓苏。苏大山的曾祖父苏有禄，乃是清末的一个秀才，他从父辈的手中继承了几顷良田，自己又设馆授徒，且勾通官府，包揽词讼，家业十分兴盛。苏有禄功名之心甚强，一味地死读诗书，钻研八股，希冀考个举人，高中进士，以图封妻荫子，名垂青史。不料时运不济，遭遇辛亥之变，彻底粉碎了他做官的梦想。在抑郁不得志之中，他愤恨辞世，将一大笔家产传给了独子苏容玺。苏容玺自小被父母娇惯坏了，诗书不读，稼穑不作，整日里只同一班游手好闲之徒厮混。其父在日，亦曾严加管教，他不知受过几多鞭挞，怎奈恶性养成，虽刀斧加于项颈亦难清除。待其父亲一死，他便更肆无忌惮，成天只以嫖赌为业，竟把一份诺大的家业挥霍得干干净净，最后还落下一身花柳病，下体溃烂流脓而亡。土改时家庭划分成份，苏大山的父亲苏乃旺本已赤贫之家，却沾了祖上的一点“荫泽”，被“荣幸”地划为中农。苏乃旺是有苦无处诉，他下定决心，欲以自己的努力重振家业，洗刷祖上留给自己的不公正待遇。苏乃旺确是一条硬汉子，他忘命地劳动，且积极地追求上进，在那政治氛围特浓的年代里，他一心想入党，挣个前程。可由于家庭所定的成份，他总是过不了政审这一关，反而被人们讥讽为搞投机，蓄意钻进革命的阵营。更为离谱的是，他的一个舅舅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解放前随蒋家王朝的残兵败将跑到了台湾。作为国民党反动派的亲属，苏乃旺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挨尽批斗。在进退无路的境况之下，苏乃旺竟然磨快了家中的菜刀，抹了脖子自尽，以示抗争，死了还被当时的“花旗大队革委会”定为“畏罪自杀”。

苏大山历经坎坷，八九岁就没了父亲的孩子，其成长过程中所受的磨难可想而知。好在苏大山的母亲陈氏是个忍辱负重的女性，她誓不二嫁，勤扒苦做地支撑起这个濒临崩溃的家庭，总算将苏大山及其两个姐姐抚养长大，供他们读完中学，并一一为他们嫁娶成家。由于改革开放的实施，农村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苏大山承包了十几亩地，农闲时又爱摸鱼、捞虾、钓鳝、捕蛇，换取零花钱，日子过得也还充裕。妻子唐氏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一家祖孙三代，倒也其乐融融。

苏大山本是个在苦水中泡大的人，但“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苏大山自从家庭情况稍有起色，头脑中不安分的念头便陡然膨胀起来。他摒弃了其父及曾祖的勤劳美德，却拾起了祖父好赌的衣钵，与村中及镇上的一帮赌徒为伍，深深地陷进了“麻雀”的泥淖中，家务不理，妻女少陪，老母不顾，任凭田生杂草，庄稼薄收。他的老母亲苦苦相劝，他只当耳旁风，不以为然。为此，老人家哭瞎了双眼；他的妻子稍加劝阻，便惹得拳脚上身。久之，她也就敢怒而不敢言；他的女儿有时哭谏几句，他更是恶言相向：“他妈的小丫头片子，老子难道还轮到你管？你不但不能给老子苏家延续香火，将来还要老子贴不少嫁妆送出去！再当着我讲不要打牌，老子先撕烂你的嘴！”他着魔般地迷上了“麻雀”。

一日，苏大山在外抹了几天牌回家，因见碗柜里没了饭菜，便呼唤唐氏为其做饭。唐氏正感冒着，发高烧躺在床上，没有应他。他便焦躁起来，窜进房里，一把抓住唐氏就往地下拖。唐氏也不挣扎，也不吭声，任其蹂躏。苏大山对其拳打脚踢，直至发泄够了，才气喘吁吁地坐在大门旁。坐了一会儿，还觉不解气，将屁股下坐的椅子狠劲一摔，骂骂咧咧地走出门去。

这时，他母亲陈氏捏着一根竹拐杖，磕磕绊绊地从村卫生室谭医生那儿为媳妇抓药回来。听到媳妇撕心裂肺的哭声，急忙跌跌撞撞地摸进媳妇的房间。唐氏见婆婆回来，抱着她的双腿，愈发不要命的哭。陈氏凄惶地问媳妇何事，唐氏便哽咽地诉说了刚才丈夫的野兽行径。陈氏不待媳妇说完，大喝一声：“这个畜生！”便欲出房找儿子算账。不料跨步太急，又看不见，一脚绊在媳妇的身上，顿时仆倒在地，跌伤了额角和鼻子，鲜血直流，直痛得“哎哟”地大叫。唐氏不顾自己的疼痛，忙上前扶婆婆时，看见满脸的血，不禁凄厉地大叫“救命！”左邻右舍闻听哭喊声，早跑过来几个，见到陈阿太的一副惨相，都叫嚷着寻找苏大山。隔壁一个苏姓长辈好不容易在同村苏大山的一个赌友家找到正鼾鼾大睡的他，大声对他吼道：“还不赶快回家，你老娘死了！”苏大山闻听此言，大吃一惊，使劲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溜小跑地赶回家，看见他老娘还在，只是额角破了一块皮，鼻子碰出血了，用两个棉球塞着，两只瞎眼里浑浊的老泪不断线地往外流。苏大山并不去向母亲问原由，却狠狠地瞪着唐氏道：“都是你这个臭婆娘引起的。小心点，看我不拆散你的几根贱骨头！”乡邻们实在看不下去，都纷纷指责苏大山的蛮横无理。众怒难犯，苏大山迫于无奈，向母亲赔罪认错，却仍然对唐氏恶言威胁。唐氏被逼不过，趁着苏大山去请谭医生给母亲包扎伤口的空档，骑着自行车，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忘却了全身的病痛，一气狂蹬五六里，跑到前丰村娘家哥哥那里。她哥哥闻听她的哭诉，直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头发竖得根根直，二话没说，直接跨上摩托车，十万火急地驶向花旗村。他进了苏大山家，也不通气，听见他房里传来鼾声，猛扑过去，一把抓住苏大山，劈头盖脸就是几拳，直打得苏大山眼冒金星，昏头胀脑。当苏大山回过神来，看清偷袭自己的人竟是大舅子，他一下子被激怒了，跳下床就奔往堂屋门角落里抓了条扁担，兜头就向大舅子劈下。他大舅子见势不好，急一偏头，扁担重重地落在他的左肩头上。但他还是忍着剧痛，抢下了苏大山手中的扁担，并用右手捏住扁担的一头，将扁担的另一头狠狠地捅向已转身欲跑的苏大山的后腰。苏大山挨此一击，往后便倒。这时，劝架的人赶了过来。苏大山的大舅子也不恋战，因左肩胛骨伤得厉害，他只得忍痛骑着摩托车返回家去。

苏大山只因这一战，伤了腰椎，虽喝了谭医生为他配的不少中药，到底还是直不起腰来，自此只能佝偻着背，因而落得个“幺砣”的封号。他的老婆则被人呼为“唐老鸭”，前文已有交代。

却说这一年的阳春三月，花旗村的各家各户都在预备着春播的肥料。幺砣家已被他输得分文无有了，平时的一点零花钱都得指望几只老母鸡下蛋。“怎么办？田里总还得种庄稼，家里的日子也还得过呀。”唐老鸭想同幺砣商议一个筹款的办法来。

“我已是借不到钱了，你有办法你去弄点钱来，我又不是不承认还。”幺砣憋了半天的气，好不容易厚着脸皮说出这番话来。

“还，还，还！你就只会说这些！你成天打牌输钱，用命来还？”唐老鸭鄙夷地瞟了幺砣一眼，心想指望他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她又骑自行车跑回娘家。她哥哥家里她是不敢去借的，她哥、嫂都恨透了幺砣，岂肯将钱借给他？唐老鸭只得低头向弟弟、弟媳恳求。好在她弟媳心肠软，脸面搁不下，借给她两百元。唐老鸭犹如于掉离悬崖之际抓着了救命的树枝，绝处逢生，千恩万谢。她弟媳道：“姐姐，你真命苦，嫁给这种不成器的人！若是看在他的面上，我宁愿将钱扔到鱼塘里也不借他。你拿了钱回去，宁可自己受点累，上街去把肥买回来，千万不能把钱交到他的手里，否则，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已经是没有魂魄的人了。”

唐老鸭将钱揣好，道：“妹妹，我知道怎样做。我不会指靠他的，他不算是个人！”说罢，连夜赶回家中，已是八点多钟了。

也是合该要出事。唐老鸭到家后，趁幺砣不在房中，将钱压在靠近墙角的一张破椅上放着的一床旧垫絮里，然后到屋后蹲茅厕去了。

　　且说幺砣连续几天没钱玩牌，正坐在大门口百无聊赖。陡见一只硕大的老鼠从他脚旁溜进屋里，直向房里乱窜。幺砣忙起身跟进。老鼠听见脚步声响，慌乱中躲到墙角那把放着垫絮的椅子底下。

幺砣上前挪开椅子，一脚踹去，却未踹中，老鼠急中生智，前爪搭住椅腿，“嗖嗖”几下，就爬上去，钻进了垫絮里头。幺砣这下子乐了，心想：“活该你死期到了，我正好翁中捉鳖──手到擒来。”他双手抱起垫絮来，轻轻地往地上一放，提起右脚，使劲地在垫絮的四角及中央捅了几脚，直至听到“吱吱”的几声鼠叫，料想它玩完了，方才打开垫絮，果见老鼠已七窍流血，气绝身亡。不过，最令幺砣惊异且欣喜不已的是，死鼠的旁边，竟然静静地躺着两张百元的大钞。“这一定是老婆才借来的。藏得这么隐秘，不想还是被我碰上了。这莫不是一个好兆头？今晚拿出去做本钱，说不定能赢上几百元，回来再放两百元在原处，赢得的钱放在自己的手里，平常活动活动，岂不是开心得很？”幺砣不及细想，顺手将钱插进口袋里，把垫絮原样放好，椅子挪回原处，拎着个死鼠贼一般地溜出门去。这时，恰好唐老鸭解手回来，看他出门，问道：“这么晚了，还上哪去？”幺砣扭头作答：“听说街上姨爷病了，空着手也要去看一看。”说着走了。唐老鸭也不再问，洗澡去睡。

幺砣揣着钱，立时兴冲冲地撒开脚步往镇上去。相隔不过两三里路，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幺砣直奔神通茶馆。那儿有三人正缺一只角，闲得慌，站在别人后面观战。见到幺砣，彼此皆相熟，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拉了他入伙。

赌注还是定的“三角”。这晚幺砣的手气出奇的好，那三人口袋里的钱都源源不断地转移到他的口袋里。幺砣心中一阵阵地狂喜。战到早晨五点，他已赢了七百多元。眼看着天快亮了，幺砣提出休战，他欲赶回家去将钱放回原处。那三人岂肯放他走，强扯住他继续作战。幺砣走不脱，转而心想：“反正赢了不少，回家也好交差了，不怕老婆知道此事。”于是安下心来玩下去。

却说唐老鸭一早醒来，不见幺砣的人影，方知他一夜未回。她惦记着要上街买肥料，于是做好早饭，叫女儿和婆婆都起床吃了，又喂了猪和鸡，将板车推出门，转身回房里拿钱。待她打开垫絮一看，钱却不翼而飞！只见到垫絮上有斑斑血迹，这才突然想起昨晚幺砣手里拎着一只死老鼠。她立即意识到不好，联想起昨晚幺砣的一夜未归，以及他出门时一副惊慌不定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愤恨满腔，立时跑出房门，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这一哭，早惊动了她的婆婆陈氏，及左邻右舍的人。他们纷纷前来打听究竟。唐老鸭涕泗横流，声泪俱下地诉说原由，直气得陈氏老太太一屁股跌坐在地，张开嘴巴，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左右邻居一个个义愤填膺，大骂幺砣不是东西。

唐老鸭这么哭闹着，突然似想起什么，停了哭声，跑到堆放谷物的那间小屋，关了屋门，在门旮旯里抓起半瓶剧毒农药甲胺磷，打开瓶盖，仰脖子就往口里倒。邻居们见势头不好，急急地跟过去推门，门从里面插上了，推不开。陈老太太在外面大声哭叫，喊媳妇开门。邻居中一个孔武有力的后生果断地抬起脚来，狠命一踹，门应声而开。看唐老鸭时，已是在地上蜷伏一团，口冒白泡不已。几个邻居顾不得药气冲鼻，七手八脚地将唐老鸭抬上板车，一行六七人拉的拉，推的推，风风火火地将唐老鸭送往镇医院。陈老太太瞎着双眼要跟着去，被隔壁一个妇女死死地攥着不放。

医院里虽尽全力对唐老鸭进行了抢救，但终因唐老鸭服毒的剂量太大，且她死意已决，拒不配合洗胃、灌肠。进入医院不到一个小时，医生们回天乏术，只得眼睁睁地望着唐老鸭一命呜呼了。众邻居都免不了掬几把同情的眼泪，索性好事做到底，将唐老鸭的尸体仍复抬上板车，拉回她家去。

再说陈老太太自从媳妇被人送医院，哭嚎了半天，直至喉咙都哭嘶哑了。她的孙女也在一旁陪她哭得伤心。她拉了孙女的手，回到屋里坐下，用手在孙女的头上抚摸了一会儿，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她叫孙女给自己找来拐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摸向屋后，在自家的鱼塘坎上立定。她已万念俱灰，觉得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一点盼头。她的孙女跟在她后面走来，叫唤“奶奶”。陈老太太听见孙女的喊叫，不再犹豫，猛地抛开拐杖，纵身一跃，跳入一人多深的鱼塘里。她孙女虽只七八岁，然很懂事，当下哭叫着跑离鱼塘，四处喊人救命。等到有人闻讯赶至，下水摸到陈老太太的身体，托出水面弄上岸，陈老太太早已一命归西了。

过不多久，唐老鸭的尸体也被拉了回来。婆媳俩被人们并排放置在堂屋的正中间。尸体下垫着两床破床单。

苏家突如其来的大变故，整个花旗村的人都极为同情与关注。村党支部书记首先派几个人分头去寻幺砣回家，然后指挥人员搭灵棚，为死者擦体、换衣。全村人目睹惨死的婆媳二人，无不唏嘘流涕。

将近上午十一点，幺砣总算被人找回来。他在途中被人告知实情，吓得两腿瘫软，由着几个人推的推、拉的拉，架回家中。一见老娘和老婆并排躺在地上，他似骤遭电击般，猝然倒地，牙关紧闭，两眼翻白。谭医生急忙蹲下身子，用力掐按他的人中穴，并撬开他的牙关，将他弄醒过来。他睁开眼睛，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扫视着众人。村支书拨开人群，走到幺砣的身旁，伸出一脚，用力踢在幺砣的屁股上，厉声道：“你还算是一个人吗？你这个畜生！这下看你怎么办？”

幺砣闻听此语，忽地从地上爬起来，狂笑数声，径直向村东头跑去，口中反复叫嚷着一句话：“我不是人，我是个畜生！”“我不是人，我是个畜生！”喊几遍就笑，笑过了又喊。众人拦挡不住，幺砣就此疯狂。不久，幺砣的女儿由村支书做主，请他的两个姐姐轮流抚养。

正是：

欲无节制人伦丧，妻女娘亲怒满腔。

忽睹庭中横二体，五雷轰顶骤疯狂！



第十二回 苟经理餐馆授诀窍 狼校长布摊动脑筋

话说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时值深秋，苟经理闲着无事，信步从百货公司的办公室踱到隔壁的新华书店，欲与店老板聊聊天。进得店来，一眼望见荣祥宁站在书架前翻书看。“小荣，今天怎么有雅兴来逛书店？没去陪女朋友啊？”苟经理忙同荣祥宁打招呼。

“苟经理少拿我开心，我哪还有什么女朋友？”

“怎么，一枝花还在同你赌气啊？女人嘛，就是这样子，心胸狭窄。多用点小手段哄哄她，自然就会回心转意了。何况像你这样的英俊才子，她上哪儿再去找？”

“看来你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一定是很花了一番心思的。”荣祥宁道。

“那当然啦，想当初苟经理追他老婆，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甚至于以死相威胁，最终达到了目的。等到老婆捞到手了，狰狞面目毕露无遗，对老婆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一副大男子主义的派头。不过，我还是最佩服他的这一套。”书店老板看来很熟悉苟经理的掌故，随口道出一二。

苟经理也不辩驳，大概书店老板所言属实。他得意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当如此。能屈能伸，方显英雄手段。”

“什么英雄狗熊的？”从书店门口路过的狼校长，见苟经理在高谈阔论，驻足笑问道。

“苟经理正在讲敢打老婆的便是英雄，在家看老婆眼色行事的就是狗熊。”书店老板话来得快。

狼校长闻听此语，长叹一口气，道：“苟兄这话说得太对了。可惜现在的‘狗熊’是越来越多啰。”

“做‘狗熊’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啊。‘要想家庭和，还得怕老婆’。幺砣威风吧，动不动就抖狠打老婆，落得个什么下场呢？又驼又疯的整天翻垃圾桶找东西吃，好好的一户人家被他折腾得家破人亡。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哪里像个英雄？说他像狗熊都是对狗熊形象的莫大玷污。”荣祥宁听不惯他们对“英雄”的曲解和滥用，反唇相讥。

几个人正在辩论着，邵书记牵着儿子进店里来买连环画。彼此见过，又少不了寒喧几句。

“既然今天人凑齐了”，苟经理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近五点钟。“那么我做个东，就去肥羊的餐馆里小吃一餐，晚上寻个地方玩上一夜，反正明天都休息。”苟经理不失时机地提议道。

狼校长和邵书记连声应允。荣祥宁因近日囊中羞涩，不愿参战。

“这就是小老弟不够意思啦，又不要你请客。”苟经理把住荣祥宁的手臂，四人一起走向肥羊的野味酒楼。邵书记的儿子则拿着买到的连环画回家去了。

随便点了几荤几素，每人喝了一瓶啤酒。用过饭，苟经理喊来肥羊的老婆千里眼，问多少钱。千里眼递给菜单，写着七十五元。“还给我拿包‘红塔山’来。”苟经理吩咐道。

千里眼给苟经理递上一包烟，苟经理从狼校长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只英雄牌钢笔来，在菜单上龙飞凤舞地书写了自己的大名，起身便走。千里眼连忙说道：“还有一包烟钱没给呢。”

苟经理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的收费本来就不低，送一包烟抽还想要钱？现在单位的效益都不好，要讲究勤俭节约。”

肥羊听说，忙走过来道：“烟钱就算了。苟经理，只是您签字的条子都三千多元了，几时能给我结清啊？”

苟经理脸上顿时不悦，大声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有百货公司在，就有我苟某在。几千元钱，跑不了你的。镇上几十家餐馆，瞧得起你才上你这里来。”

肥羊见苟经理动了气，立即给他赔笑脸。“我也只是问问，最近外面的欠帐太多了，资金周转有点不灵。”

“这我能够理解。这样吧，到年底我尽量给你解决。”苟经理老调重弹。

肥羊再无话说，只得满口谢恩。千里眼将嘴撅得老高，满脸的不高兴。

苟经理等四人径往广大茶馆去。碰巧茶馆里刚好空出一个雅厅，四人迫不及待地占领了这一阵地。孟广大急忙唤人给他们泡茶。

荣祥宁口袋里只有百余元钱。苟经理得知情况，二话没说，借给他三百元。“不够再拿。”苟经理的慷慨大度令荣祥宁十分感动。

四人定好方位，商议赌注的大小。苟经理让荣祥宁定。荣祥宁道：“当然是越小越好，最大也不能超过‘三角’。”

“‘三角’也可以，每人‘定增’十元吧。”邵书记口袋里鼓鼓的，财大气粗。

“我不愿意玩带‘增’的牌，这样吧，干脆就玩‘五角’的。”狼校长提议道。

“好的，好的，就依你的，玩‘五角’的。”苟经理同意。邵书记也不再坚持己见，因为他的目的已达到，将赌注提高就行了。荣祥宁虽觉赌注太大，但苟经理答应做经济上的坚强后盾，也就不好再说。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拉开了序幕。

“五角”的规矩，是起步价五元，依次为十元、二十元，大和五十元，大和自摸七十五元，“双大和”一百元，“三大和”一百五十元。

这一晚苟经理有如神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手气顺极了。玩到天亮，苟经理一人独收，进款一千六百多元。其余三人的输钱情况为：邵书记六百余元、狼校长五百余元、荣祥宁四百余元。荣祥宁虽说输得最少，但却“革命”得最彻底，自带的百余元加上苟经理借给的三百元输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张一元的钞票，外欠苟经理最后一盘的大和款七十五元。苟经理还要借钱与他，继续玩下去，荣祥宁坚决拒绝了。一则因为体力不支，睡意发作；二则考虑到大白天坐茶馆，影响太不好。于是牌局就散了。

馆主孟广大同样通宵未眠，因为星期六晚上到他的茶馆来玩牌的，不少是镇上有声势、有名望的人，怠慢不得。他楼上楼下跑个不停，亲自为客人添茶续水，时而同客人们打趣几句，使气氛更加活跃。

苟经理等四人下桌时，孟广大上楼来给他们递烟，并询问战果。他得知详情后，发表议论道：“‘三归一’，这是牌场上最好的结局了。赢家赢够了钱，输家输得不是太惨。那边屋里的一桌，‘三吃一’，从前天晚上一直打到现在，朱支书一人独输两千多，奚唯康、发财和发财外地来的一个亲戚，每人都赢好几百。朱支书这段时间太倒运了，连续几场都输不少。我劝他几次，要他歇一段时间，他偏不信邪，太犟了！”

四人别过孟广大，走下楼去。苟经理执意坚持要喝早酒，于是一起来到瘦猴的龙津酒楼。瘦猴也刚从茶馆出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坐在门口哈欠连天地看着老婆母老虎和两个小伙计忙碌着。“你这个该千刀剁、万刀剐的死鬼，老娘今天不去喊你，你还不知道野到什么时候。一晚上就输掉一两百元，几天也赚不到这么多！我也只能这样忍了。再这样下去，老娘我宁愿到外地当婊子养活自己，也不愿受你这份窝囊气……”母老虎手脚不住地忙，口里也没闲着。瘦猴并不回复一语，索性起身往楼上去。

母老虎一见瘦猴上楼，顿时雌威大发，瞪圆一双水牛眼，竖直两道卧蚕眉，抄起厨案上的一把剔骨尖刀，厉声吼道：“你有种你就不下来，老娘今天跟你拼了！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乖乖地快点买菜去，自然无事。不然，老娘今天跟你没完！通宵玩牌想睡觉？休想！”

苟经理等人见状，急忙上前劝和。瘦猴嘴上也不示弱，说了一句：“看我回来找你这个骚婆娘算账！”推出三轮车，摇摇晃晃地骑着往菜市场去了。

两个小伙计端来酒菜，苟经理等四人坐下用餐。

想起昨晚的得意之笔，苟经理仍自兴奋不已。一瓶啤酒下肚，他又唤人拿来四瓶，每人发一瓶。荣祥宁推辞道：“不喝了，喝不下去了。”

“哎，你不知道，熬夜之后就是要喝酒。多喝点酒才睡得踏实。”苟经理替荣祥宁将酒瓶盖子撬开，递给他。

“喂，苟兄，我真佩服你打牌的水平。我虽然久历牌场，但是水平总是没有长进。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技巧可言？”邵书记输了钱变得谦虚起来，不耻下问。

听邵书记这么一问，苟经理立刻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他先拿狼校长的笔，在自己的左手心上写了一个“J”字，然后发挥道：“以我十多年的牌场经验，我总结了这样一套理论──这就是‘四J’理论。何为‘四J’呢？这第一‘J’嘛，就是‘基础’。所谓‘基础’，指的就是经济基础。说穿了，就是一个‘钱’字。没有钱，万事难成。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上桌打牌，钱一定不能少带。‘人是英雄钱是胆’，‘钱多人胆大’。有足够的钱带在身上，打起牌来心不慌。即便是开头输了，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打下去，不会至于一点点钱输光了，连扳本的机会也没有。至于有人提倡的‘空手入白刃’，那只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之，毕竟人前露了馅，不是件光彩的事。‘人活一张脸’嘛。兜里没钱最好别上场出丑，会被人笑掉大牙的；这第二‘J’嘛，就是‘技术’。麻将其实没多少技术可言，关键在于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经验的积累便为技术。人在桌上打牌，不能单纯地摸字、出字、收钱、付钱，还得想问题！啊，想问题。要时时刻刻地思考：这盘我赢了，为什么能赢？输了，为什么会输？除了研究自己的输赢，还要分析别人的胜负。《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不瞒你们说，我在打牌的过程中，大脑里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考。将上述这些问题弄懂了，想通了，就会不断地积累成丰富的经验，从而上升为自己的技术；这第三‘J’嘛”，苟经理倒满一杯啤酒，请大家举杯，一口喝下，拈了几颗花生米在口中，咀嚼着，续道：“这第三‘J’嘛，就是‘机会’。牌场如战场，机会无时无刻不存在，关键在于能不能适时地把握机会，运用机会。按理说四个人上了牌桌，机会应该是均等的。人人都有赢钱的机会，也有输钱的可能。但有的人机会来了，他十分珍惜，也十分谨慎，运用得恰到好处，能将机会转化为效益。而有的人机会来了，摸得一手好牌，他却头脑发热，鲁莽轻率，一错再错， 将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白白地浪费掉。这是最可惜的。还有，有些人打牌喜欢中途摸‘风’，换方向，这是最没道理的，老迷信！其实，就算讲迷信，‘风水轮流转’，东南西北都会轮到。也许你在东边输了钱，见西边正红火，你便换到西边。而西边的运数已竭，东边的机会却来了，你岂不是两边踏空，自讨苦吃吗？”

苟经理又喝了一杯酒，接着道：“这第四‘J’嘛，也是最重要的一‘J’──‘静心’。何谓‘静心’呢？就是说打牌时要一心一意，心无旁鹜。打牌时，要将打牌当作自己的工作去做，其他的一切事情都不去想它。什么‘回家后老婆会不会找我吵架’啦，什么‘领导知道了会对我怎么看’啦等等一切顾虑和想法，通通都应该抛诸脑后。总之，要排除思想上的所有干扰，轻装上阵。再者，就是对于输赢不要看得太重。起初赢了钱的，不要沾沾自喜，掉以轻心，而要等闲视之，再接再厉；开头输了钱的，也不要焦虑急躁，自暴自弃，而应该头脑冷静，静中求变。只要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即使输了钱也绝不后悔。因为输了这次，还有下次，扳本的时间有的是。好啦，今天我将自己苦苦揣摩出来的独门暗器悉数传授给了你们。‘师傅引进门，修行靠个人’。以后就有赖于你们自己的领悟与发挥了。”苟经理说罢，将尚剩的一点啤酒倒入杯中，一饮而尽，吩咐母老虎来四碗牛肉面。

　　邵书记被苟经理的一番宏谈伟论折服了，不停歇地点头称是。“听君一席话，胜盖十年屋啊！”他由衷地感慨。

“那我呢？听君一席话，胜教十年书啊！”狼校长也在一旁凑热闹。

“我也特别佩服苟经理的高度概括能力。”荣祥宁也送上赞赏。

四人冒着酒嗝离开了龙津酒楼。临别，苟经理拉荣祥宁到一旁，附耳低言道：“我给你的三百元钱就算了，不用你还。昨天不碰到你，我赢不到钱。今天不是你坚持不玩了，我也很难说能保住胜果。”

荣祥宁道：“这怎么行？”

苟经理道：“不要多说了。咱们哥俩，谁跟谁？我今后少不了还要请你帮忙。”

荣祥宁绷紧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三百元，对于他可不是一笔小债务，而今只因几句话就全免了，怎不令荣祥宁有如释重负之感。

再说狼校长自输了五百多元钱，回到家中坐卧不安。“才到手的三百多元工资加上原有的两百多元仅剩几十元了，这可如何向老婆交代？”他心中越想越懊丧，越想越为难。“家中的老婆孩子就指望这笔钱过一个月的生活，如今上哪儿去弄钱来填补这一黑洞呢？”正想着，老婆问起工资的事，告诉他油壶已空，米也只剩三五斤了。“我知道了。明天不发工资，后天还能不发？”狼校长虽说心虚，口气却不软。

“你也尽量少打点牌，多操心点家里的事。每个月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才五六百元，经不起去输。丫头也长大了，总得要给她成个家吧？到时候，你能将她空手嫁出去？唉！”狼校长的老婆眉头紧锁，摇头叹气。

狼校长最怕老婆叫穷。在他看来，老婆叫穷，就等于是奚落他无能，嘲笑他没出息。于是他光火了，怒道：“你说够了没有？这些话我听了不知多少遍。你也不嫌烦人，没有钱怎么样？难道你要逼我去偷去抢不成？”

“每次同你讲这些话，你都不能接受！你要是知错能改，把牌戒了，我还会在你面前说多话不成？”他老婆也不相让，针尖对麦芒。

“好啦，好啦，我不同你争了。你有道理，我服了你，行不行？我要睡觉了，求你出去。”每次争吵，总是狼校长自知理亏，偃旗息鼓。

“这样就行了吗？你每次都讲服了我，可你一次又一次地重犯！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他老婆得理不饶人，言语也不禁有些偏激。

狼校长却不再回敬一语。在老婆的唠叨与指责声中，他已闭上眼睛，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学校召开校长办公会。会上决定为全校学生制作统一的校服，并将这一任务交与狼校长负责。

狼校长领到这一差事，一刻也不敢怠慢。他立即布置下去，要各班班主任统计学生们的衣服尺寸。然后综合各班资料，得到了准确的数据，共需布料1650公尺。 他揣着这一数据，来到了镇东头重光路的服装布匹市场。

麻雀镇近年来服装布匹市场的规模发展很快，由原有的十几家一下猛增到四五十家。由于当地的经济状况不断滑坡，加上市场内各档口之间激烈的竞争，个体户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相对而言，卖布匹的较卖服装的情况稍微好一点，这缘于人们消费观念的改变。因花上几十或百余元甚至数百元买一套成衣，不如自己扯布拿到裁缝店里量体裁衣，做出来的衣服既合身，价格又便宜。因而曾一度关门停业的裁缝店又活跃起来，遍布全镇。

狼校长在市场内找到发财。发财确是一个颇有经济头脑的小商人，他眼见鼓捣服装没有多大的油水，果断地将门面内所有的库存服装全部拉到位于镇中心的影剧院门前，一律按进价或低于成本价抛售。几天售罄，将所得款项全部购进布匹，改弦更张。这日见了狼校长，听老牌友照顾他这么大一笔生意，不禁喜上眉梢，连声称谢。狼校长仔细审视了各种布料，最后选中了自以为最合适的两种，分别作上、下装用。二人开始商讨价格，“虽说我是公事公办，但是你也不能把价格提高了，否则我不好交差，学校也赚不到钱。不过，你也得多少赚一点。”狼校长道。

二人将价格商定，发财因库存现货不够，需乘车到省城去进货，约定狼校长第二天下午取货。

次日，狼校长带着现款来取布，发财早已准备好了。狼校长付了款，向发财索要发票。

“发票上怎样写呢？”发财问道。

狼校长不假思索，答道：“两种布分别开，在价格上每公尺加一元钱算了。”

发财听狼校长此语，吐了吐舌头。开具发票递与狼校长道：“今晚你该请我喝一杯吧？”

“我照顾你的生意，你倒要我请你喝酒，天下哪有这个道理？”狼校长心知发财的语意，故作恼怒。

发财帮狼校长将布料拉到一家规模最大的裁缝店里。狼校长向裁缝们交代完样式及规格，约定了取衣的日期，这才心满意得地回到家去。

正是：

身曾千赌岂无成？伟论宏谈必胜经。

可叹同壕陪战者，私吞公款玷声名。



第十三回 闹歌厅冯太子使椅 入囹圄邵书记喊冤

话说一日晚，邵书记用过餐，沐浴更衣毕，在家坐着看电视。他老婆汤司令被几个邻居邀去玩牌，儿子也由外婆接去。电视里接二连三的广告看了令人心烦，邵书记闷得无聊，索性关了电视，独自一人走到街上闲逛。正值隆冬季节，接连两天的降雪，在街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昏黄的路灯没精打采地照着，给街道两旁的积雪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邵书记脚蹬一双高筒的大头皮鞋，一步一个脚印，踩得积雪“嘎嘎”的脆响。他外穿一件暗花格子呢大衣，内着咖啡色羊毛衫，白色衬衣上系着一条蓝白相间的斜纹花花公子领带，左手的无名指上套着一枚24k镶绿宝石的赤金大戒指。他叼着一支烟，信马由缰地在街上漫步。偶尔碰见几个熟人，寒暄几句，彼各有事，皆不多谈。邵书记低头走着，不觉到了刚开业不久的“莺歌卡拉OK厅”的门前。铝合金玻璃门的上方，跳跃闪烁的霓虹灯吸引了他的视线。他刚在外地承包了一项工程回来。两三个月没在家，不料镇上又多了个娱乐的场所，他驻足望了几眼，推门进去。屋内的吊灯开着，柔和的灯光下，他看见六七个人正盯着一台大电视屏幕。屏幕上正播放着南方当红歌星高林生演唱的名曲《牵挂你的人是我》，两个女孩各持一个麦克风，正引吭高歌呢。他看着其中一个女孩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于是走到她的身旁，侧目一看，果真是曾陪自己度过数个难忘的夜晚的琴公主！他按捺住自己心中的狂喜，尽量以平淡的口气问候道：“你好，琴公主！”

琴公主正唱到动情处，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人同自己打招呼。继续深情地唱着：“哦，也许来世没有你，没有了你会更寂寞……”

邵书记发现自己的话没被她听见，又看见琴公主那妩媚姣好的模样，加上她唱歌时的那份投入，歌喉又是那么的婉转动听，不觉心旌摇动，他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一只手搭上琴公主的肩头。琴公主猛地一惊，侧首一望，竟是邵书记。

“嘿，原来是你这个冒失鬼！你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么久没见到你了。”琴公主显然是没有料想到。

邵书记从琴公主的肩头将手缩回，笑道：“我昨天刚从外地包完工程回来。真是有缘，我们今天在这里能碰上。”

“既然是来唱歌的，你也吼上几句吧。”琴公主将手中的麦克风递与邵书记，又指着身旁的那个女孩，“这是我表妹，姑妈的女儿，在县商业学校读书。她刚放了寒假，我带她到这里散散心。你吼什么歌？我给你去点。”

“说什么吼不吼？我不会唱高音。中低音倒还能凑合。”邵书记真不含糊，一曲《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接着又是一曲《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唱得字正腔圆，声情并茂，直将琴公主及其表妹听得如痴如醉，钦佩不已。

“真没想到你的舞跳得潇洒，歌也唱得这么动听。”琴公主拍罢巴掌，由衷赞叹。

“你的歌声大有港台歌星的风味，功力的确不同凡响。”琴公主的表妹亦尽拣好听的话说。

邵书记连连摆手道：“承蒙二位美女的夸奖，我原先根本不会唱歌，只是近几年长期出门在外，闲着无事便进卡拉OK厅玩一玩。开始是听别人唱，后来听得多了，自己的嗓子也就发痒，试着唱上几句，不知不觉也就学会了几首。至于功力嘛，一般化，小学三年级的水平。”

“嗬，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怎么忽然变得虾子过河──谦虚啦？”琴公主白了他一眼，“咯咯”地笑了起来。

邵书记被她揶揄几句，并不辩解，却道：“谁不知道琴公主的歌喉，乃是全镇第一流的。今晚既然让我碰上了，你还得尽兴唱上几首，让我也不枉此行，饱享耳福。”

邵书记的一番话，说得琴公主心花怒放，兴致倍增。她也不推辞，一口气唱了《长城长》《绿叶对根的情意》《真的好想你》三首歌。她的表妹也唱了一首《梦里水乡》。端的皆是金玉之声，动人心弦。邵书记每聆听一曲，都要劲拍巴掌，大加赞赏。歌厅里的其他几位皆不敢再献丑，只有在旁欣赏的份。

邵书记提议来几首对唱，琴公主细心挑选了几首。二人放开喉咙，接连唱了《萍聚》《祈祷》《迟来的爱》，最后对唱一首《选择》，二人忘我地陶醉在音乐的氛围之中。

却说冯太子这晚未去茶馆，接连几个月的牌场失手，使他变得囊空如洗，且挪用了收到手的几千元税款。最要命的是琴公主同他感情的破裂。尽管他对琴公主百般殷勤，频诉相思之苦，可琴公主就是不理睬他。甚至直言相告，她厌恶他。冯太子岂肯甘休？他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似蚂蟥和狗皮膏药一般缠着琴公主，时常跟踪她的行迹，以便接近她、软化她，企图尽释前嫌，重归于好。今晚他上琴公主家，不见她，便在镇上的各娱乐场所挨家查找。

冯太子寻到莺歌卡拉OK厅，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他推门入内，一个熟悉的背影即映入他的眼帘。琴公主正站立着，同身旁的一个魁梧男子对唱得正投入，“我一定会爱你到地老、到天荒。”（男）“我一定会陪你到海角、到天涯。”（女）“就算一切重来，我也不会改变决定。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这是我俩的选择。”（合）歌厅里的气氛相当活跃，没唱歌的人拍着巴掌，大声喝彩。“唱得好！”“再来一个！”

冯太子不见犹可，耳闻目睹，他顿时只觉妒火中烧，冲天怒气三千丈！他几步跨上前，认出站在琴公主旁边的竟是自己昔日的牌友邵书记。他冲着二人大吼一声：“你们这对狗男女！”抄起一把靠背椅，劈头盖脸就向邵书记擂去。

邵书记岂是等闲之辈？他见冯太子来势凶猛，侧首向左一闪，伸手就攥住了那椅子的两条腿。二人拼命抢那把椅子，量冯太子怎是邵书记的对手？邵书记几年的建筑生涯，早就练就了一副强健的体魄，臂力超群。不费多大功夫，邵书记将冯太子手中的椅子抢了过来。但邵书记并不想在歌舞厅里惹是生非，更不愿过分得罪冯太子这号人物，他将椅子放下，尽量心平气和道：“冯太子，你不要误会。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呢？”

琴公主也赶忙站到二人中间，道：“你们不要在这里闹，这里不是决斗场！”

歌厅老板停了音乐，前来劝解道：“请二位暂息雷霆之怒。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几个人。看在我的薄面上，算了吧。”

邵书记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但他强按住心头的怒火。给歌厅老板付过钱，便欲离开。

“哪能这么便宜就饶了你这小子？”冯太子又大喝一声，再度抄起一把椅子，使劲平生力气，恶狠狠地朝邵书记背后砸去。

“唉呀，小心！”琴公主吓得大声尖叫。

邵书记闻声，急忙向右侧一跳，冯太子的椅子重重地砸在歌厅的服务台上。将由三夹板及木方镶成的服务台戳了两个窟窿。

“他妈的，你真是狗眼看人低。欺我太甚！”邵书记此刻已忍无可忍，立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一个箭步，跨到冯太子面前，抡起铁拳，照着冯太子的左肋部就是一下，便只听冯太子“哎哟，我的妈呀！”捂住被击的部位，痛苦不堪地蹲下身去。邵书记再欲挥拳，被歌厅老板和琴公主死死拉住，歌厅里的其他人也都苦劝。“你这小子再敢犯我，老子拆散你的骨架！”邵书记气犹未消，愤恨而去。

琴公主本欲动问一下冯太子伤得如何，不料他竟然破口大骂：“单琴，你这个骚货！”直把琴公主气得珠泪横飞，她拉着表妹，哭哭啼啼地返回家去。

歌厅里只剩下老板和冯太子两人。冯太子蹲在地上，犹自“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歌厅老板估计他伤得不轻，只得扶着他出了歌厅，锁好门，将他送往医院的急诊室。值班医生叫冯太子仰躺在病床上，用手按了按他受伤的部位，告知他可能被打折了两根肋骨，需明天上午照X光片后才能确诊。冯太子更加凄厉地大叫起来。该晚，冯太子就在医院里过夜。

邵书记回到家中，汤司令打牌还未归来。他一宿辗转难眠。想起歌厅的事，他又恼又悔，隐隐地感觉到会有不妙。

果然，第二天的上午，派出所便有人开着车来找邵书记。见着他，二话没说，推推搡搡地将他塞进车中。汤司令不知何事，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忙跑到车旁，质问派出所的人：“我老公犯了什么法？为什么要抓他？”

派出所的人冷冷地答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到所里去问问就知道了。”说罢，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

汤司令急忙约了几个亲戚，一起赶到派出所。好不容易找到马所长，问明情况，方知是打伤了冯太子。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不吭声。天呐，我该如何是好呢？”汤司令犹如被人分开两扇顶梁骨，一盆凉水浇下来。她既恨且急。恨的是同丈夫结发多年，感情尚可，他竟然背着自己在外面与琴公主这样的小妖精鬼混，并且为了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急的是邵书记毕竟是自己的老公，家中的支柱，生活收入的唯一来源，而今却身陷囹圄。虽说他在外面心玩花了，但也不能全怪他呀。想起昨晚别人拉自己去打牌，丈夫就曾劝阻，可自己还是去了。假如昨晚自己在家的话……唉，不去想它了，还是赶忙设法救出丈夫要紧！

且说冯太子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夜，疼痛和愤怒交织折磨着他，使他通宵未眠。他咬牙切齿，发誓要报这一拳之仇。第二天清晨，他便请医院的一个熟人到他家去，找他母亲。他母亲闻听宝贝儿子被人打伤了住进医院，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赶到医院里探望。走进儿子的病房，见医生正在给他输液治疗，冯太子的母亲忙问事情的缘由。冯太子将自己早已编排好了的一段话说出来：“我昨晚到歌厅里去玩，看见邵书记搂着单琴正在唱歌，我气愤不过，发了几句脾气，邵书记抓住我就打，擂断了我几根肋骨，还骂了许多不中听的话。”

冯太子的母亲一听，怒火中烧，也不通过自己的丈夫，立即找到派出所，点名要会马所长。马所长闻听镇委书记的夫人大驾光临，岂敢怠慢？火速相见。冯太子母亲将儿子编排的一番话又添油加醋地讲给马所长听。马所长听罢，拍案大怒：“这个姓邵的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目中无人，这还了得！既然打伤了人，岂容他逍遥法外？”立时吩咐手下人将邵书记捉拿到了派出所，并当着冯书记夫人的面，将邵书记关进了禁闭室。任凭邵书记扯破嗓门大喊“冤枉！放我岀去！”马所长置若罔闻。

正是：

妒火中烧只为情，当初何不正操行？

伊人别恋心思变，覆水难收悔恨生。



第十四回 马所长徇私办案 汤司令舍财救夫

话说冯太子母亲见马所长办案如此雷厉风行，不禁由衷佩服自己的丈夫眼光独到。想当初马所长不过是派出所里的普通一卒，正是当时身为镇里分管政法工作的冯副书记慧眼识英雄，建议时任派出所所长的连襟大力扶持马氏入党、提干，并最终将他推上了所长的宝座。“知恩图报，这小子良心不赖。”冯太子母亲如是想。她嘱咐马所长不要轻易饶了邵书记，这才长舒一口气，返回医院照看儿子。

却说邵书记被关进一间密不透风、阴暗潮湿的小屋里，一盏15瓦的电灯照着。屋内早关有两个蓬头垢面的男子，一胖一瘦，年纪都不过二十五六岁。彼此见了，都吃一惊，皆是相识。胖子问道：“邵书记，您怎么也进来了？”瘦子也用疑惑的眼光望着邵书记。

邵书记粗略地述说了一番经过，转而动问他俩来此的缘由。瘦子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上个月我在青花茶馆里抹牌，输光了钱没法向老婆交差，夜晚走在路上，碰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乡下妇女，当时头脑一热，想搞点钱。谁知她同我一样，身无分文，只得抢了她的自行车，卖了一百多元。没料到被派出所的人查了出来，也活该我命里有此一劫。”胖子道：“他妈的都是我老婆不是东西！我因打牌丢了工作，她就落井下石，跟我离了婚。你们也想得到刚离婚有多烦闷，多寂寞，多无聊。那天晚上喝闷酒喝过了头，我跑到街上游荡，想寻求点刺激，正遇着中学下晚自习，一个女生放学回家，对着我走来。我一抬眼，看见她长得蛮不错，水灵灵的，就鬼使神差地在她的嫩脸蛋上摸了一把。谁知她当时吓得大喊大叫，惊动了在街旁喝夜酒的几个治安巡逻队员。我被他们抓住当场臭打了一顿，带进了这里。唉，一不顺来百不顺，人走倒运的时候，喝凉水都能塞住牙缝。”

邵书记想想胖子的话，确实有理。自己这几十年，可谓春风得意。岂料到会因这一点小事，栽在了冯太子的手里，被抓进这个鬼地方来，与眼前这两个牛鬼蛇神为伍呢？

胖子更凑到邵书记的跟前，满脸堆笑，道：“邵书记，您是镇上有脸面的人，相信在此不会呆得太久。我们今天碰上了您，也算多少有些缘分，您出去后可别忘了我们兄弟俩在此挨冻受饿，想方设法都得拉上我们一把。”

邵书记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其实他却对眼前的这两个卑下无耻之徒鄙夷不已。“不折不扣的社会渣滓，十足的可怜虫！”他不禁心中骂道。

忽然，禁闭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看守大声叫唤：“邵兴财！”邵书记走出去，随着看守进了审讯室。那里早有一个高颧骨的穿制服的干警等候着他。

“坐吧，问你几个问题。”高颧骨指指对面的一张凳子。“你要如实回答我，不能隐瞒一点实情。”他将钢笔灌满水，拿出一叠纸准备记录。

“你问吧。”邵书记坐下，头高昂着，一副不卑不亢的派头，心想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申诉事件真相的机会。他向高颧骨讨了一支烟，点上火，这才一五一十地将昨晚的情况作了回顾，说得很实在很仔细，不带一点虚假，并建议派出所派人去莺歌卡拉OK厅找那个老板对证。

不待邵书记说完，起初态度还算和气的高颧骨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邵兴财，这里是派出所，不是你能信口胡言的地方！明明是你先动手打伤了人，你却说成是正当防卫，迫不得已。告诉你，你今天不交代你打人的真相，就休想从派出所出去。马所长让我警告你，不要在这里耍派头，别以为你有几个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应该知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你算是说对了一句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真的平等就好了，我就不会被关进号子里。不就是因为冯太子是镇委书记的儿子，你们才这样袒护他？明明是他先动手，逼得我不得不还手。怪只怪他技不如人，被我打伤了。难道就只该我一个人负责任？我今天没说一句假话，你们尽管去调查好了！”邵书记气得七窍生烟，“嗖”地站起身来，怒目逼视高颧骨。

高颧骨也被邵书记的这番话激怒了，他疾步跨出审讯室，大喊一声“来人！”那个看守便跑过来，将邵书记胳膊抓着，又推搡着进禁闭室。邵书记一路骂娘，毫不示弱，被闻声赶来的两个协警揍了几拳，方才闭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挨了揍，想通了。

再说汤司令自从丈夫被抓，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她苦苦哀求马所长，要求见丈夫一面，可马所长根本不理睬她。被她缠得烦了，马所长冷冰冰地扔给她一句话：“你不用白费心思了。我们是政法部门，公事公办，你回家去等候消息吧。”

汤司令思来想去无一良策，只得坐在派出所的大门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伤心哭泣。

汤司令正在那里哭着，朱支书从她面前走过，他因事要找马所长，前些天他的厂里被盗数百米塑料管材，已向派出所报过案。他今天来一是请马所长去喝酒，二是催马所长加紧侦破这个案子。他见汤司令在那儿哭得凄楚，惊问其故。汤司令告诉他原由。朱支书道：“我在建厂房时，邵书记帮了我的大忙。既然他出了这件事，我一定要尽力帮他一把。这样吧，你且回家去，不要在这里又哭又闹，恐怕把事情倒闹大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替你去办，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让派出所快点放人。只是到时候可能要破费点钱财。”

“这个好说，只要快点把人放出来就行。”汤司令听朱支书如此说，似风吹云雾而见青天，恨不得当场给朱支书磕几个响头，千恩万谢，掏出手帕来擦干涕泪，如释重负地返回家中。

且说朱支书找到马所长，说明请他午餐。马所长并不推辞，叫了司机开上吉普车，来到朱支书家中，随即打发司机将车开回所里。

朱支书的老婆忙了一上午，整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朱支书还请了裘镇长、工行的毕主任、吕神通三人，都乃久经考验能喝惯饮之士。马所长与他们一一寒暄过。于是你谦我逊，排定座次：裘镇长居首，马所长次之，毕主任、吕神通两边打横坐了，朱支书夫妇二人下首相陪。朱支书拿出两对包装精致的“人参三鞭枸杞酒”。众人一见，皆呼“好酒”。朱支书不无得意地夸耀道：“这是我给一个云南大理的客户送塑管时，他托司机东郭豪云专门给我捎来的。我想这酒中含有狗鞭、鹿鞭、虎鞭什么的，一定是大补之物。我不敢独自受用，所以邀了大家来共同分享。只是为了这四瓶酒，倒贴了我这一大桌子菜。”毕主任道：“既蒙瞧得起，敢不竭尽全力，把它们彻底消灭？这种酒性子烈，喝后血脉偾张，寒冬腊月都会流汗，后劲十足，确实补肾健脾。”吕神通道：“只是可惜。”裘镇长道：“酒酿出来就是供人喝的，怎么可惜？”吕神通笑道：“可惜僧多粥少。”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马所长道：“今天不多别人，恰多了你这个和尚──最大的酒囊，不然我们一人一瓶，绝对平均。”

吕神通道：“现在提倡取消大锅饭，最不时兴搞平均主义。这样吧，我们轮流划拳，但改变惩罚的方式，赢了的喝酒，输了的喝水。”

此议提出，毕主任立即反对。“这怎么行？我从未划过拳，肯定划不过你们。”

马所长又笑道：“看把毕主任急成这样！我知道您这几年肾功能衰了，您老婆都向我投诉几次了。这样吧，今天我再嘴馋，也让给您一杯，算是帮您老婆的忙。”

众人又皆起哄大笑。毕主任也忍俊不住，笑道：“我再肾衰，你派出所长也管不着我的房事。”

裘镇长道：“我今天最多喝个六两，你们都知道，我是个没胆的人了。自从摘了胆囊，就不敢岔着喝了。”

“放心吧，另外四两吕神通给包了。”朱支书笑道。

朱支书老婆道：“看你们都只顾说笑，菜都凉了，快开始吧。”众人方切入正题，于是杯碰叮当响，箸举五味尝。不到一个钟头，肴馔未及一半，酒已喝得精光。

朱支书说声“稍候”，起身走近食品柜，拎出一瓶“五粮液”来，道：“这是我老家的侄女婿中秋节给我送来的，共一对，招待他们喝了一瓶，这一瓶一直存在这里。正好每人二两，喝了再来‘黄山头’吧。反正家里积攒着的酒有的是。”

裘镇长道：“我是真的不能喝了，你们四人分了吧。”

毕主任道：“想不到你家的酒品种还真不少。我看喝了这瓶就差不多了，下午我还要去开会呢。”

“我没别的爱好，就是喝喝酒，打打牌。走一个地方，总要带一点特色酒回来。”朱支书将“五粮液”四人均分了，大家你敬我劝，只几口都清了。朱支书老婆给每人盛了一碗饭，都舀汤泡着吃了。一起坐着喝了杯茶，只说了几句闲话，都道下午有事，起身告辞，并无一人显出醉态。朱支书也不多留，只伸手拉了拉马所长的衣袖。马所长会意，将那三人送出门去，又转身回来。

“老兄，你有什么事要交给我办的，尽管说吧。咱俩谁跟谁？只要我办得到的。上次你跟我说的事，我正在加紧调查，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抓到那贼小子，我绝不留情！”马所长拍拍胸脯，满脸通红。

“今天找你，倒不是光为了这事。听说那邵书记被你们所里抓起来了。你知道我同他的交情……”朱支书快人快语，毫不含糊，单刀直入。

马所长立即变得有些为难，道：“朱支书，这件事有些棘手。邵兴财这小子也够狂的了。你想，他动手打谁不行？偏要太岁头上动土。其实，我也派人到歌厅里调查过了，确实是冯太子先动手，但是邵兴财把他打伤了。我要是轻易地就将人放出去，冯书记面前可不好交代。”

朱支书道：“能不能想个双方都过得去的办法呢？譬如罚点钱款。关键是要将人放出来，让我的面子也过得去。”

马所长思索了一会，道：“只好这样了。反正邵兴财也不缺钱花，就让他破费一点，我也好销差了。冯太子的医药费是必须全部由邵兴财出的，另外罚他个三五千的，给他一点教训。”

“我看就罚两千算了。冯太子那里，医药费还不知多少呢。”朱支书似在购原材料时，同卖方讨价还价。

马所长道：“既然你这么贴心帮他的忙，我还有什么话说，就这样了。麻烦你通知一下邵兴财的家里，让他老婆带钱取人。医药费先押三千吧，多退少补。”

朱支书用摩托车将马所长送回派出所，随即到邵书记家中，将交涉结果告知汤司令。汤司令感激涕零，急忙跑进房里自床底下的一口旧木箱里摸出一匝未散封的五十面额的钞票。出门看时，朱支书已走了。她锁好门，骑着自行车一阵风似的赶到派出所，将钱亲自交到马所长手中，一口一个“麻烦您啦”，“多谢，多谢！”马所长倒也爽快，叫来看守，说了几句。不几分钟，邵书记从禁闭室被放出来。见了老婆，颇感疑惑。“怎么就肯放我出来？”他头一句就问。

“唉，你嫌在这里呆得不够久是不是？回去再跟你说吧。”汤司令唯恐事情有变，拉着丈夫就往外走。

回到家中，汤司令将营救过程讲与丈夫听。邵书记听罢，既喜且愧，慨恨交加──欣喜的是自己的老婆宽宏大量，不计较自己的过失，轻财重情；羞愧的是自己有这么一个好老婆，却不知道珍惜，反而时常在外寻花问柳，做出许多荒唐的事情；感慨的是朱支书自觉自愿，为自己仗义说情，真乃不可多得之铁杆朋友；愤恨的是马所长趋炎附势，不分青红皂白，使自己被拘受辱，破费钱财。

正是：

权势功名苦苦求，感恩胡乱了情仇。

朱君义举堪称道，汤氏心胸可泛舟。



第十五回 北极熊规夫入正道 牛厂长休妻履深渊

话说镇西头的“群益家具厂”，乃是牛厂长半生心血的结晶。牛厂长出自寒门，小名“圆球”。他降临到世间没多久，1954年的一场特大洪水便淹没了他的家园。他的父母带着几个儿女及尚在襁褓中的小圆球背井离乡，一路逃荒来到麻雀镇，投奔一门远房的亲戚。那个远亲并不富裕，但还是倾其所有，帮助牛家搭建了三间茅舍，使他们有了个立足之地。圆球的父母皆是目不识丁的人，只知做些田里的活路，凭力气挣点可怜的工分养家糊口，日子过得相当清贫，食不裹腹，衣仅蔽体。如此苟且偷生的过了几年，又遇上1959━1961年三载惨重的自然灾害，当地更流行时疫。贫病交加，夺走了圆球的娘亲及几个兄姊的性命，只剩下嗷嗷待哺的圆球及他病得奄奄一息的父亲。“屋漏更遭连阴雨，船小偏遇顶头风”，真是祸不单行，一场半夜的大火又席卷了牛家的三间茅屋。侥幸逃得性命的牛氏父子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圆球的父亲只得恳求那个远亲做中间人，将圆球送给镇上一个姓熊的木匠做儿子，他唯一的希望是圆球到熊家后不改原姓，以延续牛氏的一线香火。熊木匠是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他膝下只有几个女儿。他同情牛家的遭遇，爽快地答应了圆球父亲的请求。圆球的父亲完了最后的一桩心愿，在尘世上再无任何牵挂，不久即双目一闭，魂归地府。熊木匠亲自给他具了棺木，择地安葬。从此待圆球如同己出，尽力供他上学，教他做人。

倏忽十多年过去，圆球高中毕业后随养父学习木匠技艺。熊木匠将自己最小的女儿克琼许配给圆球做了老婆，这样圆球在熊家既当儿子，又是女婿，兼具双重的身份。

熊木匠将自己一身的木匠绝活不遗余力地传给圆球。圆球也不敢稍怠，兢兢业业。故而甫至而立之年，他已是方圆百十里数一数二的木匠。拜在他门下学习木工手艺的小青年也络绎不绝。

圆球不但手艺出众，更兼喝过一肚子墨水，他志存高远，绝不甘心一辈子走村串乡地卖艺度日。在改革大潮的冲击下，他琢磨着干一番自己的事业。他同养（岳）父商议，要创建一个木材加工厂。熊木匠很赞成养子（女婿）的这一想法，认为只有建厂才能将手艺充分利用起来，获取最大的效益。主意已定，面临的即是资金问题。圆球还真有他的一套筹资办法，他动员他的一班师兄弟及手下的弟子们出钱入股，到新建的厂子里上班，按入股的多少分红。很快他便筹集到一大笔款，建起了厂房，购置齐全一整套木材加工的设备，按照群策群力，大众受益的原则，取厂名为“群益家具厂”。厂长一职自然是由圆球担任，然后根据各人的能力分配担任适当的职务，熊木匠则被一致推举为总顾问，负责出谋划策，并进行技术指导。

牛厂长创业之初，在生产及经营上确实耗费了一番心血。他身先士卒，任劳任怨，勤恳努力，善于分析市场需求，并做出相应的举措，因而厂里的效益一度十分的红火。可好景不长，由于接连几年的市场疲软，销售业务急剧下降，利润锐减，致使厂里的产销陷入相当被动的局面。逆境面前，牛厂长十分沉得住气，“坚持就是胜利”，他耐心地等待着市场形式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是他的一些股东却挺不住了，他们纷纷提出退股，另寻出路。牛厂长拦挡不住，只得退股放走了一部分人，这使得厂里本已紧张的资金变得愈加捉襟见肘。可牛厂长毕竟有气魄，他组织剩余的人员，顽强地坚持生产，并大力更新品种，提高质量，拓展销路。在镇上同类行业相继关门停业或宣告倒闭的情形之下，牛厂长终于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迎来了市场的转机。

牛厂长的所作所为，熊木匠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不久，熊木匠因患肺癌，卧病在床。牛厂长竭尽孝道，悉心照料。临终时，熊木匠紧紧拉住牛厂长的手，嘱咐他专心致力经营，万不可不务正业，搞歪门邪道。牛厂长跪着答应了，熊木匠方瞑目而逝。

牛厂长风风光光地操办完熊木匠的丧事，他终于长吁了一口气，顿觉多年来郁积于心中的压抑之感一扫而光。可以说，熊木匠是他一生中最为敬畏的人物。熊木匠领养了他，让他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并且受到良好的教育，学到一身过硬的手艺，更为他解决了婚姻大事，他对熊木匠由衷地尊敬和感激。但他也不得不对熊木匠时刻存有几分畏惧，因为熊木匠对他管教极严。即使是在他结婚之后，熊木匠也对他时加监督，唯恐他不图上进，误入歧途。因此，熊木匠在世之日，牛厂长少有不良习气。

可是自从熊木匠辞世，牛厂长很快变了个人似的，以前许多只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他终于一一付诸实施。麻雀镇本来就是一口大染缸，以前牛厂长一直只是踩在缸沿上，欣赏染缸中的染料像变戏法似的将洁白无瑕的原料染黄、染绿、染紫、染黑……而今他耐不住染缸中变幻莫测的诱惑，纵身一跃跳了进去。于是他充分领略到了无限的惬意与刺激，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向往进入染缸的缘故。原来人在尘世，除了忙碌工作之外，还有许多更好的方式可以消磨时光。杯茶在手，坐在茶馆“斗麻雀”无疑是打发时光的最佳方式之一。

镇上众多的茶馆中，牛厂长与吕神通最为相得。这不仅仅因为神通茶馆内的桌椅家具全都是在群益家具厂定做的，更重要的是，牛厂长看重吕神通的义气，吕神通则敬佩牛厂长的精明。牛厂长牌赌生涯的第一课也是由吕神通亲手给他传授的。那一晚，吕神通约了两个人陪他玩了半夜，他缴纳“学费”三百多元，但赢钱的吕神通并未将钱装入口袋，而是如数退还给牛厂长，并告诉他“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师傅”的道理。

牛厂长习学新艺，果然认真。他不断地到茶馆找业余或专业的“麻坛高手”同场切磋、较量，虽说负多胜少，但他一如在经营上永不服输的劲头，即使失败也绝不气馁。只因这一点，与他交过手的牌友们无一个不称赞他，并以能与他同场并肩作战而感到无比愉悦。“牛厂长的牌真是打得好，今晚只是运气太不佳。”“牛厂长可以说是全镇最爽快的人，不像某某某，输了钱就……”在一声声奉承及叹息声中，牛厂长的钞票也就源源不断地流往这些人的口袋里。不到一年时间，他竟输掉了四五万元。

一心难以二用。牛厂长既与“麻雀”结了缘，厂里的事自然就被冷落在一旁。他原本是想到茶馆中去寻求乐趣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出发点的错误。但等到他明白这一点，他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他做梦都在想要将输掉的钱赢回来。

牛厂长与熊克琼，从童年起便生活在同一个家庭。自兄妹至夫妻，二人可谓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熊克琼在三个姊妹中排行居末，但她并未养成骄惯的习性。她从小就知道为父母分忧，勤于家务，从不偷懒、淘气，是父母最为钟爱的女儿。结婚后，牛厂长将妻子安排在家具厂里，专门监督产品的质量，她办事坚持原则，严格按照质量要求检验每一件产品，作风泼辣而严厉。又因其体态丰满，个头不高，嗓门特大，厂里的员工们皆暗中称呼她为“北极熊”。她知道了也不见怪，倒是乐于接受了这一封号。

北极熊对于丈夫，向来都是言听计从，极少拂逆他的意愿。因为在她的眼中，丈夫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事业和家庭。就在她丈夫头一次坐进茶馆里抹牌，她皆相信他说的是为了应酬朋友，拓宽业务，偶尔为之。可后来接连不断地昼夜不归，北极熊方觉不妙。她一次又一次地到茶馆里寻找丈夫，苦劝他回厂理事或回家休息。起初牛厂长也依允过几次，并在妻子面前赌咒发誓，不再与人赌博。但牛厂长言行不一，想起输了那么多钱，他就不服气，又屡屡地溜进茶馆找人火拼。北极熊被激怒了，有一次她尾随丈夫到神通茶馆，攥住丈夫的胳膊令其下桌。岂知牛厂长非但不听，反而粗暴地吼叫北极熊“滚开！”北极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与他共同生活了几十年，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你，你居然敢叫我滚，真是岂有此理！”北极熊气极而颤，她伸手一把抓住麻将桌布，只一掀，顿时光溜溜的麻将溅落到地板砖上，滚得满地都是。牛厂长立时勃然大怒，“你这个婆娘，太不给我面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他起身挥舞拳头，便欲击在北极熊身上。吕神通急忙抱住牛厂长，他老婆艾丽丝则拉住了北极熊，和她一起下楼，道：“大姐，你想开点，男人都是这样，死要面子。他有什么过错，只能等他回家再说。当着众人的面说他，他就会觉得受不了。”

北极熊泣道：“他受不了，难道我受得了？妹子你有所不知，他是个有厂有家的人，这段时间他打牌打疯了，即使家里的事不需他管，可厂里要人管事啊！今后让他如此下去，将会家不家，厂不厂，一切都会散架的。”

“都散架最好啦，我全不用管了！”牛厂长自楼上走下来，刚好听到北极熊这段话。“哪有女人这样管男人的？玩一玩都不行啊？我就应该一年到头地当牛做马？我要自由，自由！”牛厂长喊得脸红脖子粗。

吕神通及茶馆内众人皆来劝解。北极熊没料到自己的丈夫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但瞧见丈夫那副盛怒的模样，她自己反而冷静了下来，“在这里争吵起什么作用呢，只能让别人当笑料看。不如且回家中再说。”她想通了，于是心平气和地对丈夫道：“今天算我的不是，我给你道歉，不过你得跟我回家去。”说罢自己就往外走。

众人皆推牛厂长出去。牛厂长的老牌友，适才尚在一处捉对厮杀的苟经理亦劝道：“牛兄，你先回家去，向老婆服个软，认个错吧。牌要打，家也要和气。你比不得我，在老婆面前能够说一不二，要她朝东不敢向西，令她撵狗不敢叉鸡。男人的威望是慢慢树立起来的，需要一个过程，不可急于求成。其实你老婆说的都在理，她是个好人。虽然凶了一点，也都是为了家。”

苟经理的这番话不说犹可，牛厂长听罢更是火上加油。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北极熊，道：“我今天偏不跟你回去，看出什么鬼！”

“你死在麻将里面最好。我不想再见到你！”北极熊独自一人怒气冲冲地返回家中。牛厂长则躲到苟经理家，沉沉地睡了一觉。苟经理安置他吃了晚饭，劝他还是回家去。牛厂长思前想后，觉得错误大部分在于自己，“不回家能上哪去？总不至于同老婆赌气一辈子吧？”他毅然决然地回到家里。

北极熊见丈夫回来，心中虽说有万丈的怒气，但还是强忍着，只是不去搭理他。牛厂长几次欲开口向老婆赔不是，但每当话到口边，却又咽下。二人陷于难堪的沉默之中。他们的儿子牛雄晚自习放学回来，发现父母的神色皆不对劲，诧异地问了一句：“您俩都怎么了？”

“不关你的事，你快去洗澡了睡吧！”北极熊终于开口说话了。牛雄也不便多问，只是说了声：“今天晚上有大到暴雨，天气预报说的，老师告诉我们的。”

时值春末夏初，屋外一阵阵惊天动地的雷声挟着耀眼的闪电，顷刻间瓢泼大雨“唰唰”而下。牛厂长打开挂衣柜，拿了把伞，换了雨靴，拉开大门走出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我上厂里去”，说罢，径直走了。

北极熊无言以对。关了大门，她一个人呆在房里，呜呜咽咽地哭了大半夜。

群益家具厂离牛厂长家，不过一箭之遥。当晚，牛厂长来到厂里，躺在一张沙发上将就了一夜。

　　第二天，牛厂长详细地过问了厂里的情况，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由于自己逍遥在外，厂里群龙无首，一片混乱：资金匮乏，原材料供不应求，生产几乎陷于停顿；加工出来的产品无人推销，积压在库；员工们不想再干，都打退堂鼓，要求退还他们进厂时投入的集资款。总之，问题一大堆，不由得牛厂长不焦头烂额。他首先开了一个会，苦口婆心地给员工们做思想工作，期望他们坚守岗位，并允诺一旦厂里摆脱困境，将分期退还各人的集资款。随后他拨通了十几家业务关系户的电话，约他们来厂订货。其中有几家答应下来，牛厂长于是着手筹措资金的来源。

不数日，订货的人也陆续而来，总共预定有十万元左右的家具及办公用品。订单到手，但只收取了一万余元的定金，购进木材及夹板等原材料所需的资金缺口很大。牛厂长只好硬着头皮到工行找毕主任，以家具厂的厂房及设备为抵押，贷款五万元。随即他联系车辆外出进料。

却说这日晚上，牛厂长安排了一辆货车，并准备第二天早晨亲自出马，携款到外地采购夹板。他坐在电视机前，看过晚间新闻，就早早的上床睡了。可睡不片刻，床头柜上的电话叫个不停，他拿起听筒，是发财打来的，说是“三缺一”，约他去凑一局。牛厂长说明日要出门，不能奉陪，发财也便挂断了电话。不几分钟，电话声又起，传来奚唯康的声音：“怎么啦，牛厂长这么瞧不起人啊？刚才发财给你打电话，听说你明天要出门，今天我们想给你送一点路费，你总不会不赏我这个面子吧？我家里来了个贵客，思来想去，只有你能陪得上。就这样说定了，专等你来。”说罢“啪”地一声挂了。

牛厂长与奚唯康乃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窗好友，自己办厂，奚唯康亦曾资助过。奚唯康以加工咸鸭蛋、松花皮蛋起家，历经十多年，逐渐形成一个收购、加工、运输、销售“一条龙”的体系，在麻雀镇同行业的竞争中首屈一指。他平日潜心经营，较少抹牌玩赌。“今晚他邀我陪客，不去岂说得过去？”牛厂长如此想着，披衣起床，从收拾好的旅行袋里摸出一匝百元钞票来，数出四十张，揣入裤子口袋里，便欲离家。

北极熊早就站在房门口听丈夫接电话，又见他从旅行袋里掏钱，不禁大急，忙挡住他道：“你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去！明天要出远门，你哪来的心思去打牌？再说，现在我们四处借债，正度难关，一分钱再也输不起啊！”

牛厂长竟不答话，用手拨开北极熊，强行要走。北极熊让开道，怒道：“你今晚要出去，我也不再拦你。不过，你要仔细考虑一下后果，不怪我没提醒你！”

“他妈的真是晦气！还没出门就咒我输钱。今晚我偏要去，要输就输惨点。你不要威胁我，考虑什么后果？大不了跟你离婚！反正三天两头地寻我吵，同你也过不下去！”牛厂长咬牙切齿地说罢，打开大门而去。

“你……”北极熊被牛厂长的话气得喉咙哽塞，她万万没想到丈夫会说如此绝情的话。

一宿苦战下来，牛厂长输掉三千六百元。奚唯康拉住三人上馆子喝早酒。半斤白酒下肚，牛厂长昏昏欲睡，又因输了不少钱，心情郁闷，遂将出门进货的计划推迟一天，回家去上床便睡。

且说北极熊自丈夫晚上出门，愤恨难消地度过一宿。一直到天亮还不见他回来，北极熊更为恼怒。她打开他的旅行袋检查一番，发现准备去进夹板的钱少了四千元，“这分明是去赌家当啊！”北极熊怒不可遏，只等着丈夫回来，要同他大吵特吵。“反正与他过不下去了，怕什么撕破脸皮？”见丈夫一到家，直钻进房里躺在床上，北极熊随即跟入，一把将他扯起来，掏他口袋里的钱。牛厂长输了钱心虚，死死地按住口袋不放。北极熊厉声道：“你到底又输了多少钱？告诉你，今天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牛厂长听老婆如此说，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怒气冲天地大吼道：“你就是知道找我吵，你凭什么放不过我？不怕告诉你，我昨天晚上又输了将近四千元！我什么都不想干了，也什么都干不了啦。你还围着我吵，烦死我啦！我要同你离婚，我什么都不管啦。”

北极熊被他吼得浑身发抖，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牛厂长似一头暴怒的雄狮，完全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攥住北极熊的胳膊，将她从床上拉起来，“你不要在这里烦我了，我受不了！我要离婚，离婚！”

“走，不离婚不是人养的！”北极熊伸手扯住牛厂长的上衣领口，二人你推我搡，往镇人民政府民政办公室而去，口口声声只叫“离婚！”

沿街的人都跟着看热闹。内中也有解劝的，牛、熊二人全然不理，径直来到民政办公室的婚姻登记处。

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听完二人各自的申述，耐心地对二人做调解工作。怎奈二人都铁了心肠，死活要离。一直闹了几天，终于批准下来，住房及孩子判给了北极熊，牛厂长则承担孩子的教育及抚养费用，并负责群益家具厂一切债权及债务的处理。

牛厂长离婚的消息很快传开，找他前来逼债的人络绎不绝。他首先将应收的货款催着结清，还清了家具厂员工们的集资款，接着银行催还贷款。牛厂长已无偿还能力，工行只得请法院出面，封了家具厂的厂房及设备。牛厂长尚外欠几千元的赌债，债主们紧缠住他不放，恳求的、威胁的，好话说尽，恶语惊心。牛厂长家无所归，钱无所筹，被法院封住的厂房及设备一时又不得处置。他思来想去，觉得麻雀镇已无他立足之地，只得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然地离开了生活几十年之久的麻雀镇这个曾给他带来成功亦导致他家庭和事业彻底失败的地方，不知遁往何方去也。

正是：

忠言逆耳利于行，苦谏夫君不见听。

迷恋方城尝恶果，毁了事业毀家庭。



第十六回 西风红中双玩假 银行公安两当真

话说红中因玩牌被勒令写了检查，并被他人顶替了上县的名额，心中着实恼怒了许久。他有气无处发泄，业余时间寄居在旅栈里又枯燥无聊，想来想去，还是舍不得茶馆这一好去处。荣祥宁也不似以前那般规劝他，反而自己也乐于此道，彼此闲聊，话题总不离一个“牌”字。红中在牌场上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同盟军。

却说这日工行发了薪水，入夜，红中、西风、荣祥宁三人约齐了，同往神通茶馆去会吕神通。吕神通正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时值秋令，酷暑刚消，不热不冷，正是夜战的好季节。一、二楼的大厅里人员爆满，不见空位。吕神通的老婆艾丽丝将荣祥宁、红中、西风三人带至三楼自己的卧室，道：“今晚的雅厅全被占完了，如果你们不嫌弃，就在这间房里玩一下。不过，我老公可能难得抽空陪你们，要不要我帮你们叫一个人来？”

“那就不麻烦你了，我给苟经理挂个电话，只要他在家，没有不来的。”荣祥宁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通了，却传来苟经理老婆的声音，告诉他苟经理出差未归。

红中接着拨打发财家的电话，发财的岳母说她女婿早出门打牌去了。

“哼，真是邪气了。我就不相信拉不来一条腿。”西风拨通了狼校长家电话，接电话的正是狼校长本人。西风催他快点来凑一局，岂料狼校长竟然不来赴会，理由是没钱，一分钱也没有，并且刚跟老婆吵了一架，正生气呢。

居然三个电话都未请到人，真是扫兴！三人正商议着再该找谁，艾丽丝道：“看你们急成这样！不用找了，就我来陪你们，好不好？”

红中顿时来了劲头，道：“嗨，你怎么不早说呢？有老板娘亲自作陪，还有什么不行的？”

西风笑道：“有老板娘陪着玩，最好不过了。只是怕你老公吃醋。三个小伙子同他老婆关在卧室里，他放得下心么？”

艾丽丝伸出右手揪住西风的左耳，笑道：“想不到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知道跟嫂子开这样的玩笑。赶快向我求饶，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荣祥宁、红中看着大笑。

西风岂肯轻易求饶。他早惊叹于艾丽丝的美妙姿容──粉红的脸颊、柳眉杏眼、挺鼻红唇、柔弱的身段……他对吕神通的无边艳福钦羡不已。如今艾丽丝的纤纤玉指就搭在自己的耳朵上，揪得他心里麻酥酥的。西风猛然伸出双手攥住艾丽丝的左手，道：“嫂子，你放不放？再不放，我就亲你一口了。”说着，侧首就去吻她的手。艾丽丝赶忙松手放了他的耳朵，西风还是趁机在艾丽丝的手背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荣祥宁、红中见状放声大笑。艾丽丝急得举起手来，欲扇西风一巴掌，西风毫不躲避，反而将脸凑上前来，艾丽丝举着的手却慢慢地放下来，笑道：“看在你还是个童男的份上，我理解你，也原谅你这一次。不过，小心我老公揍扁你哟。”

西风笑道：“吕神通能把我怎么样？他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而我还是一个童男，浑身聚集着无比的威力。为了你，我情愿与他决斗。”

“你当然情愿啦，赢了他，白得一个美人。即使输了，也没失去什么。”红中将折叠起来靠在墙边的桌椅散开，放置好，摆上麻将，大叫：“想玩趁早，不要光顾着打情骂俏了。”

四人摸“风”定向，坐了下来。

“怎么个玩法？”艾丽丝问三个男人。

“全凭嫂子作主。”三个男人口径一致。

艾丽丝道：“那就‘五角’吧，小点玩，不伤感情。不过先讲好，最迟不能超过明早两点，无论输赢。我熬不得通宵，明天还要招呼客人。”

“乖乖，开口便是‘五角’，还说要小点玩呢，真是有钱人的派头。”三个男人的心中都不免怯怯的。但既然有言在先，推她作主，尚有何话可说？荣祥宁抬起左腕看表，八点已过。

艾丽丝头盘即和了一个“清一色”，随后，她“海底捞月”、“杠上开花”地又和了两个大和，令三个男人只有往外掏钱的份。

“都说‘和头牌，赶牛卖’。没想到赶牛卖的不是你，倒成了我们。阴沟里真的能翻船，今天竟然斗不过你一个娘们。”西风输了钱，颇不服气。

艾丽丝笑道：“三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打牌，要么女的一个人输，要么女的一个人赢，这是牌场上的常规。难道你没听说过？”

红中道：“我就不信这个邪。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才是钱。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只有荣祥宁默不作声。他将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看了看，只剩下一百多元了，他心里焦躁不已，“万一赶不回本，这个月又得要借钱过生活了。”

牌桌上的时间真好混，五六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凌晨两点，艾丽丝提出休战，吕神通也回到卧室，准备休息。“赢了你们五百多元，下次有机会牌桌上还给你们。”艾丽丝打着哈欠，起身离座。

“你怎么这么黑心？这两位都是我师弟，西风也是好兄弟嘛，你一点情面都不给。”吕神通笑道。

西风道：“不是嫂子不给情面，只怪我们技不如人，输了钱是活该。不过还好，总算给我留了一百多元，还没断根。”

“我输了两百多元。今天晚上我们再来领教嫂夫人的手段。”红中又下战书。

“那可万万不行！连续作战我可受不了的。过些时日再陪你们吧。钱先存在我这里，到时候只要你们有本事，连本带息全还给你们。要是还像今天这种臭水平，哈哈，我或许还可捞上一把。”艾丽丝收好桌、椅，将烟灰缸里堆满的烟蒂拿出去倒了。

荣祥宁还算幸运，只输了几十元钱。他同了红中回旅栈歇息。西风亦自回家。

且说西风回到家，轻轻地打开厅室门，关上，蹑手蹑脚地走进房内，唯恐弄出声响，惊醒了父亲。他父亲是镇上最有名的铁匠，继承祖业，挥舞了几十年的大锤。西门铁匠有三个儿子，老大被送到部队当兵，极是争气，十几年过去，当上了营长；老二读书是块料，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读了一年多，却不幸脑部生了恶性肿瘤，不治身亡；西风是他最小的儿子，高考落榜后，西门铁匠通过大舅子冯书记的关系，将西风安排进工行，指望他能吃一辈子的清闲饭。西门铁匠老两口带着一个徒弟，仍旧叮叮当当地打发他们的日子。

西门铁匠是一个典型的大老粗，自己未读一天书，有的只是一身的蛮力气。他教育孩子的方法很简单，不听话就打，没道理可讲。因而西风很怕他，但却并不敬服。那次西风因为打牌被工行通报批评，西门铁匠听说后，抓住西风狠狠的揍了一顿，吓得西风一连个把星期不敢到茶馆去。

此番西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每次输了钱都一样，后悔与自责交替煎熬。今天他更想到了一个问题：自己再过两天就满二十三岁了，可自己对象还没处一个，婚姻的问题亟待解决了，急啊！他又想起艾丽丝来。“艾丽丝那般天仙似的美人儿，吕神通为何娶得到手？还不是吕神通脑袋灵光，会搞钱！钱、钱、钱！对人是多么的重要啊！可是像我这样每月不到两百元的工资，要过生活，保不准打牌还会输，怎么能积蓄到一笔大钱，娶上一个似艾丽丝那样漂亮的老婆呢？”西风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第二天一早，西风刚上班，发财来到储蓄所，要找红中。“他马上就会来，你等一会儿吧。”西风招呼他坐下，随口问道：“近日手气如何？”

发财听西风问到手气，立即摇头叹息道：“唉，他妈的这半个月来倒霉透顶了，玩一场输一场，送给别人五六千元。卖布都没卖出这么多钱。输得太惨了，兄弟……”

正说着，红中来了。见到发财，红中顿时心里着急。知道他为讨债而来，自己向他借了五百元钱，不是说好今天还他的吗？可昨晚将工资全部输掉，拿什么还他呢？红中不得已将发财拉到一旁，商量缓几天将钱还他。

“这怎么行，红中，一个萝卜一个坑。我等着这几百元钱作大用的。这段时间输得惨，我无论如何也要赶点本回来……”发财急得叫了起来。

红中连忙止住他的话，答应马上去想办法。他跟西风说明了情况，西风倒是爽快，将囊中的一百七十元全掏了出来。红中也掏空了自己的口袋，得一百三十元。“没办法了，还差你两百元。只有过几天给你送去了。”红中一点也不留地将钱递给了发财。发财说了句“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告辞去了。

“这下好了，我们今天都不用吃早餐了，倒是省掉一桩事，这也是没有钱的好处。哈哈哈哈。”西风突然大笑起来。

红中也不由得跟着苦笑几声。随即他俩陷入可怕的沉默之中。

良久，还是西风打破沉默，他突然冒出一句：“红中，怎么办？”

红中闻言一愣，惊问道：“什么怎么办？”

西风伏在桌上，将头伸向红中，小声道：“红中，不瞒你说，我如今同你一样，欠一屁股的赌债。不想点办法出来应付，你我今后休想有安逸日子过。”

“那你有什么办法可想呢？”红中很想倾听西风的计策。

西风见红中被他说动了心，干脆道：“什么办法？无非是利用我们手中的权力，挪用点钱，再上牌场去赌上几把。等赢够了钱，还了赌债，将挪用的钱还原，从此安分守己，不再言赌。岂不是好？”

“这不是随便能搞的，这……这是犯罪啊！被发现了要坐牢的！”

西风见红中不敢同谋，叹口气道：“那我们两个大男人就只能活活地等着饿死，或者被讨账的人逼得跳楼算了。”

　　红中思索了许久，终于同西风达成了共识。正巧这日上午镇上夏侯篾匠来存款，他的一个女儿到海南打工，返家时带回一万四千元，交由父母为她保管，以备今后置办嫁妆之用。西风填了单子，存期一年。夏侯篾匠取了存折回去。西风、红中随即将这笔账做成一千四百元，其差额一万二千六百元，二人平分了。红中当即还了西风一百七十元。“等到他存款到期，我们兴许已拿这笔钱赚了不少。”西风兴奋地说道。

“你尽只往好处想，万一又输了呢？怎么办？”红中不无担心，忧虑重重。

“胆小干不了大事，你要坚定必赢的信念！”西风起身走出储蓄所，“我去叫对面的早点摊送两碗牛肉面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这天晚上，红中、西风果然又到了神通茶馆。正巧吕神通来了贵客，书法家覃非专程自县城来，意欲体验一下小镇的生活。他不独对书法有颇深的研究，且于“斗麻雀”方面也有极高的造诣。他甚至断言，常“斗麻雀”，对他书法艺术的提高极有裨益──赢了钱，他爱写行书，流畅飘逸，每有新意；输了钱，他便来狂草，尽情发泄，一气呵成；不输不赢，他便少了激情，只习楷、隶、魏、篆，一丝不苟，缺乏创造。“我来到麻雀镇就是为了寻求灵感。县城太沉闷了，我很早就想上你这里来透透气，怎奈俗务缠身，直至今日方得闲暇。”覃非对吕神通道。

“难得老师大驾光临，真是俊义的莫大荣幸。”吕神通在覃非的面前谦虚得像个小学生。他摆宴为覃非接过风，正欲联系人员陪恩师夜战，西风、红中联袂入馆。

吕神通忙将覃非介绍给红中与西风。大家免不了彼此客套一番，无非“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少年得志，前程无量。”之类的空洞话语。吕神通不得不亲自上阵，陪着覃非玩了一个通宵。

此战结果，覃非独占鳌头，收入八百多元；吕神通次之，赢三百多元；红中奉献四百七十元；西风忝居末座，输六百八十元。

用过早点，吕神通笔墨伺候停当，覃非兴致勃发，手握一支粗壮的斑竹狼毫，挥臂运腕，在两张上好的宣纸上以其浑厚的内功，加上刚从牌桌上捕捉到的灵感分别书下了“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的行书条幅，自然博得了引颈围观者经久不息的由衷赞叹。刚经历了一夜苦战的冯太子见了，不由得大叫道：“好啊，好字！只可惜写错了一个字，应该是‘无赌不丈夫’嘛。赌，赌，赌！无赌不丈夫！”

吕神通刚要制止冯太子的无礼之举，冯太子身旁的东郭豪云竟然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冯太子你也说错了！应该是‘无毒不丈夫’，你想想，心肠太软的人在牌桌上赢不了大钱，总是处处替别人操心。上了牌桌，就要父子兄弟、姑舅姨叔都不认，认的只是钱。毒，毒，毒！无毒不丈夫！”

“你们乱说些什么？”吕神通不满地瞪圆了双眼，“不懂书法和文化就不要瞎说，对覃老师太不尊重！”

“算啦，算啦！俊义，找个地方让我休息一下，睡一觉开车回去。下午我还要到省城开一个书法研讨会，北京一个书法名家都要来参加呢。”覃非不屑地扫视了冯太子和东郭豪云一眼，要吕神通给他安排下榻之处。

“我这里太吵闹，到我对面‘福迈捷宾馆’休息一下。虽然条件比不上县城，但也算是镇上最高档的了。”吕神通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覃非随他步出神通茶馆。

“老师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些人素质太低，下三滥！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长期在我茶馆里玩牌，照顾我的生意，我早就将他们打趴在地上，替老师出口恶气！”吕神通犹自愤愤不平，一边走一边说。

“俊义，看来我今天这两幅字是白给你写了。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悟性还是太差！”覃非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你等会找地方将条幅裱起来，挂在显眼的位置，每天对着它至少在心里默念一百遍。”

“老师教导的对！‘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学生一定会加强度量的修养，不辜负您老的一片苦心。”吕神通如小鸡啄米般地连连点头。给覃非安排了一个双人间，自己也就随着休息一下。他实在是太累了，生意火爆的同时，带给他的还有精神上的超载。他太需要睡眠了。

红中与西风悻悻地回到储蓄所。红中道：“他妈的真是时运不济，屡战屡败。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西风挥舞拳头道：“风水轮流转，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丧失信心。虽说是屡战屡败，但还是要屡败屡战。孙中山搞了那么多次起义都失败了，但是他始终坚持，没有放弃。最后不还是把清朝给推翻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就不相信会倒霉到底。”

可不出一个月，西风、红中手里的这笔款子就被输得一干二净。两人慌了，竟然故伎重演，将镇政协郝主席的一张一万六千元的存折改为一千六百元，将差额部分取出分了。他们简直输红了眼，赌注越下越大，令许多想与他们一较高下的选手望而生畏。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西风、红中在牌场上的豪举终于传进了毕主任的耳中。他顿感不妙，迅即组织了一班人马，对“前进储蓄所”的财务进行了一次突击检查。单从帐面上看，没有任何问题，账账、账款是相符的。可毕主任干了几十年银行工作，他岂能不知诸多的作弊手段。他专从定期存折入手，对存期一年以上，金额三千元以上的，指派专人一一抄录，然后指派工会主席老雷配合派出所干警逐一查找储户，核对实际存款数额。

红中、西风见势不妙，早已吓得魂飞天外。他俩思来想去，与其坐等就擒，不如一逃了之。二人合计一番，欲携手中尚存的几千元钱远走大西北，另谋生路。怎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未等他俩窜出麻雀镇，即被早有提防的派出所干警们捕获，关了起来。

老雷同派出所干警们调查的结果，证实了红中、西风二人侵吞存款两万七千元。此案一公开，全镇上下，议论之声，沸沸扬扬。不多久，红中、西风即被工行开除，并受到法律的制裁。

正是：

煞费心思只为财，假充真处巧安排。

机关算尽难逃脱，葬送青春实可哀。



第十七回 荣祥宁冷眼看世界 一枝花热心指前程

话说红中、西风案发之后，荣祥宁惶惶不安。他知道此案若深入下去，一定会牵扯到自己头上。因为他曾几次与红中、西风二人同场作战，且前几天还向红中借过八百元钱。虽说当时并不清楚红中有这种事，但荣祥宁想起这些就后怕。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更何况这么大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荣祥宁痛下决心，自此彻底与“麻雀”划清界限。然数月以来已欠下赌债两千余元，这笔钱如何偿还？这是令荣祥宁最头痛的事。

荣祥宁这几日虽照常上班，却总是打不起精神来。悔恨与自责，加上隐隐的恐惧感，无时不包围着他，缠绕着他，令他烦躁不安。回想起每次归家时，父母对自己的谆谆嘱咐，而自己却是阳奉阴违，我行我素，以至于一步步滑向可怕的深渊。父母养育和栽培自己二十余年，难道就该得到这样的回报？还有工行的领导，他们对自己给予了莫大的信任与期望，而自己刻苦钻研的不是财务知识和业务，却是“斗麻雀”，他们能不寒心？再者，一枝花对自己一片挚情，甚至以心相许，而自己却如此地不思进取，意志消沉，这是何等地辜负了她的满腔情思啊！

荣祥宁一连数日寝食不安，愁思百结。下班后即躲在古香旅栈里，独处一室，房门紧闭，尽量少与外界接触。他痛恨过去的自己，同时对自己的将来也不抱信心。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悲观与沮丧之中。

却说一个星期五的傍晚，荣祥宁正在旅栈房间里闷坐，门外响起敲门声。他以为又是旅栈里的房客叫他去打牌，没好气地说了声“睡啦！”可敲门声并未停止，反而愈敲愈急。

“真是烦人！”荣祥宁心里恼怒，起身打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久违了的一枝花。

“你……今天怎么会到这里来？”荣祥宁望了她一眼，低头问道。

“我为什么不能来？怎么，堵住门不让我进去啊？”一枝花微笑着问。

“哪里，哪里？请进，请进！只不过我觉得太意外，没想到你今天会大驾光临。”

“我不像你这么没耐心，碰了几次钉子就回头。我几次不理你，你就再也不去了，连理发也跑到别人的发廊里。”

“我们之间的矛盾，我要承担全部责任。我太伤你的心了，我岂好意思再上你那儿去？”

“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抹了几回牌吗？只要你下决心戒赌，以前的事即可一笔勾销，不用再提。你这点决心都没有吗？”

“你真的肯原谅我了？唉，只可惜太迟了！”荣祥宁叹口气道。

“什么太迟了？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红中、西风的案子，与你有没有关联？我本不想低下架子来找你的，出了这件事，你我朋友一场，我放心不下。今天特地来向你当面问个清楚。”一枝花道明来意。

荣祥宁沉默片刻，看着一枝花那焦急期盼的眼神，知道瞒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将过去几个月的情况略述一番，主要是谈牌场上的经历，列举了尚欠的一笔笔债务。“总之，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我变成了一个不自尊、不自爱、不自信的人。韩雪，你现在还肯原谅我吗？”荣祥宁说着，突然抬起低下的头颅，双目炯炯，直视一枝花。

一枝花一直迎着他的目光，看了很久。她发现荣祥宁的眼角闪耀着泪花。“就这些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接下来你想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被麻将害苦了！搞得我无颜以见父母、领导……和你。麻将我是绝对再不玩了。但是，欠债还钱，我目前哪来的钱呢？尤其是借红中的这一笔，必须立即偿还。向父母开口要钱，我是难以启齿的，我怕急坏了他们……”荣祥宁尽量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强忍着即将出眶的泪水，不让它流下来。

“你如果能真心地吸取教训，改正错误，这最好了。我看这样吧，明天我给你拿八百元钱，你上毕主任那儿，请他代为收下，填补红中的漏洞。你一定要在毕主任的面前作深刻的检讨。我想，毕主任一定会对你不咎既往的。关键是不能欺骗领导。余下的债务，我会设法替你还清。你不必背负太重的思想包袱，认认真真地做好本职工作。”一枝花诚恳地说道。

“这怎么行？怎么能让你替我还赌债？”荣祥宁没料到一枝花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欠下的赌债，理应我自己还清，感谢你的一番好意。”

一枝花笑道：“时已至此，你别强充硬汉了。你想什么办法还呢？总不能去偷、去抢、去行骗吧？你更不应该找父母要钱还债。你的父母若知道了此事，非急出一身病不可！唯有从我手里拿钱最为合适。”

“你的钱都是辛辛苦苦一点一滴挣来的，我穷职员一个，拿了你的钱几时还得起呢？再说，你也没有这个义务。”

一枝花有些恼了，“那你就完全不把我当朋友看了。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谁没有为难的时候？现在你急需用，就先拿去用好了。等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就还给我。我又不会找你逼债。”

荣祥宁听一枝花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再固执，点头应允。二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一枝花起身告辞。荣祥宁留她再坐片刻，一枝花道：“我的发廊里晚上比较忙。要么你上我那儿去玩吧。你的头发也该理一理了，很久你都没有光临敝店了。”

荣祥宁对着一面小镜子照了一照，发现自己近来确实太紧张，胡须冒出了一大截都不觉得。“同你去看场电影，再理发，行吗？”他想彻底地放松一下。

“你呀，又得寸进尺了。你请客吗？”她笑问道。

“那当然。放心吧，还有几十元呢。两张票外加两瓶饮料，一包瓜子，用不完。”他拍拍口袋。

一枝花道：“算了吧，你这点钱留着过生活吧。等你发了财，再请我不迟。咦，你这蚊帐上写的什么？”一枝花突然发现蚊帐里面用几枚大头针别着一张写满字的信笺纸。她将它取下，写的是几首诗，字小且密。她轻声念道：

“自约三章（并序）

吾近来喜酒、嗜烟、好赌。饮酒无醉难归，抽烟虽恙不停，牌赌有请必行。此三癖者，害吾至深也。吾今年方廿二，即已杂病丛生、脑力迟钝，更兼债台高筑矣！故特诌此诗，以自加约束，并呈同癖者以为鉴。”

念到此，一枝花抬头看了荣祥宁一眼，见他脸色绯红。一枝花笑道：“我真的没有看错人，你果然好才气。‘之乎者也’的，写得棒极了！”

“你别挖苦我了。胡诌出来的东西，略表心迹罢了。”荣祥宁苦笑道。

一枝花接着念道：

“其一 酒

闲来聚饮兴冲冲，举座皆夸自己雄。

换盏推杯情似海，争魁夺霸气如虹。

功名抛至九霄外，利禄相逢一梦中。

岂可朝朝贪酩酊？洗心革面焕新容！

其二 烟

云吞雾吐好逍遥，两片唇间一棒叼。

肺叶经年如黑炭，鼻咽终日似煤窑。

咳声阵阵痰三囗，喘气连连药几包。

斯物医生称祸首，及时戒断趁今朝！

其三 赌

茶余饭后瘾难熬，四友三朋战火烧。

麻雀喧嚣催付款，纸牌激烈逼掏包。

通宵达旦望穿眼，俯项倾身坐断腰。

情谊暂抛惟利益，至亲亦不让分毫。”

看他的落款，乃是“崖边居士”，写于三天之前。“好个‘崖边居士’，身处悬崖边上，还有如此雅兴。既是‘并呈同癖者以为鉴’，为何不发表出去呢？”一枝花看罢问道。

“哪里想到去发表？只不过是鱼鲠于喉，不吐不快耳。”荣祥宁答道。

一枝花道：“既然你有文学上的爱好，并且水平如此了得，不充分利用起来，岂不是太可惜了？搞文学创作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再说，还可以挣点稿费，物有所值，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荣祥宁道：“那我过几天试试吧。你觉得好，不知道别人看着顺不顺眼。那些编辑们的眼光一定很挑剔的。”

一枝花道：“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关键是自己要有信心。那些报纸、杂志总是需要人投稿的嘛。一次不行，两次、三次……这里不行，投那里。总之，要坚持，不能泄气。”

荣祥宁点点头，将诗稿重新别在蚊帐里，同一枝花走出古香旅栈。这一晚，他们一起观看了电影《廉政风暴》，又到一枝花发廊里，由一枝花亲自为荣祥宁理发、剃须。二人相处，开心极了，就似一切隔阂从未发生过一样。

过了十多天，荣祥宁的《自约三章（并序）》发表在《清平日报》的副刊上。荣祥宁颇为高兴，特地拿了报纸指给一枝花看。一枝花也极为兴奋，鼓励荣祥宁继续努力，笔耕不辍。

“是你给了我信心。难怪别人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全力支持他的女性。’此话真的不错。我有朝一日若获成功，全要归功于你。”荣祥宁感激地望着一枝花。

“嘿，你别捧我啦！文章是你写的，我岂敢分功？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一枝花开心地笑道。

又过了几天，荣祥宁收到了报社给他汇来的二十元稿费。他特意跑到书店买了一本《中外流行发型大全》，送给一枝花。“这笔稿费是你逼出来的，送给你一本书作纪念吧。”一枝花愉快地收下了。

却说荣吉昌有天天阅报的习惯，尤其是对《清平日报》，看得特别仔细。这一日他在报上竟然看到自己儿子的大作，半是惊讶，半是兴奋。荣祥宁平日里抽烟，并有一定的酒量，他是知道的，也并未多加劝阻，因为他觉得孩子长大了，自己若对他的生活习惯干涉过多，并不合适，倒会引起孩子的逆反心理。然而荣祥宁真的打牌成瘾了吗？自己怎么一点也没觉察到呢？他叫来妻子，将儿子的文章指给她看，并提出自己的担忧。“或许是出于创作的需要才这样写的吧？”贺雨兰猜测道。她对儿子的这一组诗很是赞赏。“他爸，你看我们儿子的作品，有没有一点少年老成的味道？”

“嗯，确实有一点。不过，我得亲自到他的单位去一趟，问清一下情况。”荣吉昌颇不放心，说走就走，来到麻雀镇。他首先找了毕主任，毕主任向他介绍了荣祥宁的详细情况。荣吉昌感到很震惊。倒是毕主任劝他不必太责备孩子。“他还年轻，能知错就改，殊为难得。我们行里也不打算处分他，今后会更加严格监督，促其进步。”

荣吉昌谢过毕主任，上工行营业部找到儿子。荣祥宁见父亲到来，惶恐不安，不敢正视。荣吉昌将他叫出营业部，拉他到一僻静处，并未大声训斥他，只问了他几个问题。荣祥宁皆一一如实回答。荣吉昌听罢，神情严肃地责备了儿子几句。他深深钦佩一枝花的肚量和胆识。“放假了你回家，把钱带来还给小韩。外面还差多少，全部还清。只是今后要好自为之，不要肆意糟蹋自己的前程，别让我和你妈伤心才是。”荣吉昌交代一番，回家去了。

荣祥宁从此修身养性，工作上锐意进取，闲暇时写写诗词、散文等投诸报刊、杂志。功夫不负有心人，荣祥宁的工作表现，得到工行领导们的一致认可。他的文章也一篇篇接连不断地被各报刊或杂志社采用。一年后，他被调至县工行工作，离开了居住近三年的古香旅栈，重新回到父母的身旁。一枝花亦在荣吉昌的帮助下，于县城租下一间门面，继续开她的发廊。一日，荣祥宁将一枝花带回家去，介绍给母亲。贺雨兰见未来的儿媳如此端庄大方、贤淑俊俏，直乐得合不拢嘴。

正是：

误入歧途悔不该，心灰意冷岂开怀？

迷津幸得红颜指，锦绣前程去又来。



第十八回 晕晕乎驾车千万里 隆隆兮捐躯二三人

话说东郭员外因其子豪云太不服从自己的管教，甚是寒心。东郭豪云不但经常出入茶馆，且还同镇上的一班浪荡子弟打得火热，频频光顾舞池、歌厅、酒楼、休闲屋等场所，寻求刺激与乐趣。那班浪荡子弟皆了解东郭豪云的习性──喜爱奉承，最重义气。只要将他哄好，不愁他不舍得出钱消费，供大家享用。因而豪云每跑一趟运输，上交运费给老婆时，总要谎报“军情”──补胎用钱若干、修车换件用钱若干、路上罚款若干、加油若干等等，然后将截留到手的钱拿去挥霍。

东郭员外的人缘极佳，他的儿子在外厮混，许多人都替他担忧。一日，东郭员外正为儿子的事生气，隔壁的老姬劝道：“您得想开点，现在的世道不同啦，子大父难当啊！就拿尤糖匠的老幺来说吧，打牌输了钱就去偷、去抢，不知被派出所抓去关过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他的老子用钱取出来？尤糖匠辛辛苦苦地熬糖，赚的一点钱全都为他贴进去了。结果呢，他前天还动手打他老子，把尤糖匠的眼睛都差点打瞎了。唉，人人都说养了儿子可防老，依我看，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儿在家里能帮父母浆洗缝补，烧火做饭，出嫁了还能惦记着娘家，晓得心疼父母。儿子只会惹父母沤气，伤父母的心。我的儿子还不满16岁，我就有点管不住他了。长大了谁知他是龙是虫呢？真有操不完的心！”

东郭员外听了老姬的话，深有同感。他思前想后，欲同儿子分开另过，于是他与老伴商议。容氏道：“我也早有了这个心思，只是如果我们都撒手不管他，不知他今后会搞成什么样子。”

东郭员外道：“继续管他又怎么样呢？他现在一切有我们管着，一点也不操心。我给他找一车货，他就拉一车。我不给他找，他就把车停在家里去玩。这样下去也是害了他。他终究不能靠我们过一辈子，不如现在就把车全部交给他算了。他兴许能体验到当家的难处。我们另外去买一处小房子，搞点小生意，自劳自食。也不指望他为我们养老，这样也免得为他天天沤气。”容氏想想也是。于是老两口在街上花一万多元钱买了两间平房，搬过去住。

东郭豪云见父母搬迁另过，并不挽留。因为这一来正合了他的心意。“从此我便可以无拘无束、为所欲为了。”他感到万分的惬意。

却说禽蛋大王奚唯康，这日接到广西一个老客户的长途电话，求购咸蛋一车。奚唯康瞧得起东郭豪云的车况好，找上门来要他跑一趟。东郭豪云正愁着没钱花，加上他给奚唯康运过几次蛋，深知奚唯康肯出价钱，且沿途的生活招待周到，欣然应承。他将车开到奚唯康的加工厂，装完货，讲好晚上启程。谁知奚唯康当天没有办好税务出口证，要等到第二天上午。于是东郭豪云将车开回自家的车库，准备好好地休息一宿。

该晚，冯太子来找东郭豪云。二人是老牌友，向来是有约必应的。可这次东郭豪云不想应约。“我明天要跑长途，实在不能相陪。”其妻柳絮花也竭力反对，不肯放丈夫出去。

冯太子将东郭豪云拉到一旁道：“我的两个县税务局的朋友来了，非要玩牌。你放心，他们都不缺钱。我同你最好了，你难道一点面子也不给我？”

东郭豪云被冯太子说动了心，终于同意为他去陪客。柳絮花急了，扯住丈夫的手臂不放。东郭豪云恼了，掰开老婆的手，道：“你不要太不近人情了，好不好？又不是我主动要出去玩。就算我玩一夜，明天开车还有小殷。误不了事的。”说罢，跟着冯太子出去了。

小殷是东郭豪云请的司机，他本来拥有自己的一台车，因赌博输惨了，将车卖掉还了债，迫于无奈才降低身价，替人开车，跑一趟长途收取二三百元的报酬。

且说柳絮花没能留住丈夫，伤心痛哭。她已怀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但她还是挺着大肚子，摇摇摆摆地走到东郭员外家，向公公婆婆哭诉丈夫的行径。东郭员外一听，顿时无名怒火三千丈。“我只指望他能够早当家早成器，没想到他越来越不像话了。今天我找到他，非剁掉他的一只手不可！”他立即骑着自行车四处去寻找儿子。

岂知东郭豪云早料到这一点，他与冯太子商议好，未进茶馆，却躲进冯太子在镇郊的一个亲戚家里去了。东郭员外苦寻不见，愤恨不已地回到家中。

“他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柳絮花在公公婆婆面前声泪俱下，其状凄楚。

“絮花，这两年真难为你啦，你是我们东郭家的好媳妇。怪只怪豪云这个畜生太不争气。你不能过分伤心，一定要注意身体。我们东郭家全靠你啦！过段时间我就过去照顾你。等你生下孩子，豪云当上爸爸或许就会懂事些。”容氏安慰媳妇道。

对于公公和婆婆，柳絮花无可挑剔。他们待自己如同亲生女儿，百般呵护，处处关心。若不是时时想到这一点，她早就与东郭豪云分道扬镳了。

柳絮花在婆婆的护送下回到家。容氏当晚就陪着儿媳睡。天将亮时，柳絮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家的楼房轰然倒塌。她仓皇逃出命来，跑到街上。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三四尺厚的积雪泛着寒光。真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她由于急于逃命，连鞋子都跑掉了，赤脚站在雪地里，一阵阵透彻心肺的寒气由足底吸入体内。直冻得她上牙叩打下齿，全身瑟瑟发抖。她欲寻一处暖身之所，不料双脚已被陷在雪中，渐而雪深过膝。她使劲挣扎，欲自雪中抽出脚来，却越陷越深，不一会儿，雪即淹没至她的胸部，令她呼吸困难，几乎窒息。她绝望地大声呼叫：“救命啊，救命啊！”

容氏被儿媳的叫声闹醒。“怎么啦？絮花，做噩梦啦？睁开眼睛就没事了。”容氏抓住儿媳的一只脚，使劲地摇她。

柳絮花被婆婆摇醒，她翻身坐起来，打开床头灯，用力的揉搓双眼，于是蓄满眼眶的泪水沿着脸颊流落下来。“妈，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什么梦？”容氏从儿媳的脚头来到她的身旁躺下，问。

柳絮花将刚做的梦讲给婆婆听。

“梦里都是瞎想的，没事！离天亮还有一会儿，睡吧。”容氏安慰儿媳道。

柳絮花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她看看钟，已五点多了。“看样子豪云又是一通宵不休息了。今天还要开车，该不会出什么事吧？”她不敢往下想，又不得不想，只得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武侠小说翻阅起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天刚亮，她便起床。容氏也跟着起来。洗漱毕，婆媳俩走下楼，站在大门外面等着豪云回来。

七点多钟，司机小殷来了。他双眼红红的，不停地打哈欠。又过了二十分钟，东郭豪云终于回到家，一脸的疲惫神态。见到母亲和老婆都站在门口，且皆有怒气。他低着头叫了声：“妈，您来了。”即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递给小殷，要小殷将车开出车库，自己则上楼去洗脸漱口。

容氏和儿媳都跟着豪云上了楼。“你，不打牌过不了日子啊？你应该省事了，玩起来没一点节制。你，你不把我气死了！你……”容氏喉咙发哽，说不下去了。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柳絮花望着丈夫，欲言却止。

东郭豪云洗漱毕，向老婆伸手要钱。柳絮花给他拿了两千元，“够了吗？”柳絮花问道。

“不够用在路上再找奚老板拿。我走了。”东郭豪云看看老婆，又望望母亲。“妈，絮花，我错了。我再也不会逗你们沤气了！”说罢，急匆匆地下楼去了。

小殷已将车开出车库，东郭豪云坐上去，车子直开到奚唯康的门口。税务出口证已办好，奚唯康请东郭豪云、小殷吃过早餐，便上路了。

　　却说柳絮花自丈夫走后，心里便“突突”地跳个不停，眼皮也莫名其妙的不扯而动。她惴惴不安地说与婆婆听。容氏道：“你是太担心他了，没有事的。今天就到我那里吃饭吧。”

“嗯”，柳絮花锁好门，同婆婆一起出去。

在回家的途中，容氏路过镇上有名的相士云九的“先知相铺”。所谓的“相铺”，不过是几根竹竿与一张油布搭成的。说起这云九，倒是有几分来历。他高中毕业后接其父的位，在镇食品公司混饭吃。因近两年食品公司很不景气，每况愈下，连职工起码的生活费都不能保证。云九见不对头，干脆办了停薪留职，将原先自己读过多遍的几本看相算命卜卦解梦之类的旧书翻出来，重新钻研一番，就在街旁占了一小块地盘，搭个棚子，写了一个“先知相铺”的大幌子，挂起来，专门为人看相、算命、卜卦、测字、抽签、圆梦，兼为人辨阴阳、观风水。他不瞎、不瘸、不麻、不癞，五官生得端正，衣着穿戴整齐，年纪仅在三十开外，只因谈起他的那些“道”来，口若悬河，舌如利刃，察言观色，巧圆其说。真是天文地理无所不晓，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事，无所不知。因此人皆言他高明。他亦因此得意，自诩为“云半仙”。镇上之人却美其名曰“歪博士”。“‘歪博士’？也不赖，好歹也被称作‘博士’。虽说‘歪’，也算‘歪’出了名堂。”云九并不与人计较这一称呼。久而久之，他倒以此为荣了。

“歪博士，我们找你圆一个梦。”容氏拉儿媳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说道。

歪博士立即满脸堆笑，问道：“容婶娘，您要圆什么梦？我听着呢。”

“絮花，你把那个梦过细地向他说一下，让他圆一圆。”容氏望着儿媳说道。

歪博士的眼光，立即盯住柳絮花的脸，等待她讲叙梦境。

柳絮花将凌晨的噩梦尽可能详细地诉说了一遍。

歪博士听完她的话，低下头，将右肘支在桌上，以手抵住前额，闭目沉思。

“哎，你快说说吧，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柳絮花见他那个模样，急了。

歪博士沉默片刻，抬起头来，道：“容婶娘，要是我说直话，您不会怪罪我吧？”

“当然要说实话，我们不会怪你的。”容氏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上，语音都变得颤抖起来。柳絮花更是紧张万分。

歪博士喝口冷茶，清了清嗓子道：“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这个梦大大的不吉利！梦见房屋倒塌、街上无人、站立雪中，这都是大凶大恶之兆……”

“那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化解吗？”柳絮花急忙打断歪博士的话头，问道。

“化解的办法嘛，还是有的──尽量地呆在家里，少出门，甚至不出门。尤其是你的当家人，短期内千万不要出远门！”歪博士低头掐了掐指头，复抬头道：“至少两天之内，千万要呆在家里。切记！切记！”歪博士神情凝重。

听歪博士如此说，容氏大惊失色。她急促地说道：“糟了，我的儿子刚开车出去了，跑长途，几天的路程。这……这怎么得了？！”说罢跌起脚来。柳絮花更惊得两眼发直。

歪博士顿觉自己说得太唐突，见容氏婆媳魂不附体的样子，心中也紧张起来。“这出戏怎么收场呢？”他略一思索，立刻来了主意。“容婶娘，您儿子的生辰八字可记得清楚？”他转而问道。

“他是我怀胎十月，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我怎么会记不住？他是一九六九年古历三月初九卯时生。”容氏不假思索地告诉歪博士。

歪博士掐着指头，子丑寅卯地低头默念一番。几分钟后，他才抬起头来，道：“按他的命算来，就在近期定有一劫，躲是躲不掉的，不过就看他的造化如何了。兴许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总之……总之，希望他不出什么问题才好。宁愿您骂我瞎说骗钱都行。”

容氏婆媳听说过许多人找歪博士圆梦，无不灵验。今天听他说得如此认真，二人心中皆充满恐惧之感。柳絮花掏了三元钱递给歪博士，拉了婆婆的手匆匆离去。

容氏回到家中，将圆梦一事说与丈夫听。东郭员外听罢，暴跳如雷，冲着容氏吼道：“见你的鬼，信这些人的胡说八道！‘看相算八字，出钱养瞎子’。那个什么歪博士，眼不瞎、脚不跛、手不残、人不老，你们也肯出钱给他，听他张口乱言，真是气死我了！”东郭员外很少对老伴发这么大的脾气。

容氏婆媳被东郭员外一通吼，吓得不敢做声。良久，容氏方道：“‘信则有，不信则无’，既然你不相信，那就肯定没事的。”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安心些。柳絮花则想到人们对算命先生的一句评语“说福不灵，说祸倒灵”，心中更觉不安。

　　这边且按下不表。却说小殷驾着货车，已驶出麻雀镇六十多公里。东郭豪云歪在旁边的座位上鼾声大作，奚唯康躺在后边的卧铺上也睡着了。小殷昨晚玩麻将至早晨五点，休息不到两个钟头。此时驾起车来，不免困乏无力，哈欠连天。加上同车的两个人都睡得香甜，无人陪他说话，睡意开始袭击他。小殷勉强地瞪圆双眼，又驾驶了五十多公里，觉得撑不下去了，便将车停下来，叫醒身旁的东郭豪云。“什么事？”东郭豪云睁开眼睛，以为车子出了故障。

“没什么，只是我想休息一下。昨天晚上熬了夜，眼睛硬是睁不开了。”小殷略带歉意地说道。

“唉，真见鬼！刚睡得香，把我叫醒。”东郭豪云下车撒了一泡尿，用湿毛巾擦一把脸，点燃一支烟，亲自驾驶。

货车又行两百多公里，停在路旁的一家餐馆进午餐。“奚老板，吃过饭，我们都在车上休息两个小时吧。”东郭豪云请示道。

“那怎么行？才出门几个小时就讲休息，几天能够到？告诉你，我这车蛋是赶中秋节做月饼用的。今天已经初五了，必须在初七前到，这才不误事。时间紧迫，刻不容缓。超过了期限对方不收货就麻烦大了。这趟货肯定要辛苦二位了。”奚唯康道。

东郭豪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只有打起精神，日夜赶路了。”

小殷从车上拿了毛巾，在水龙头底下洗了一个头，擦干，上车驾驶。奚唯康则坐在小殷的旁边，让出卧铺给东郭豪云休息。两小时后，东郭豪云又替换下了小殷，驾驶三个多小时，停车吃晚饭。

东郭豪云酒量极大，逢上不出车时，他能喝上一斤白酒不醉。开车在外，他还是能节制自己。晚饭时每人喝了一瓶啤酒。吃完饭，由小殷驾驶，东郭豪云仍睡到卧铺上休息。

晚上十一点半，东郭豪云被小殷叫醒。“该换班了，我的眼睛有点疼。瞌睡也来了。”小殷下车方便了一下，钻进卧铺里睡了。东郭豪云踩下离合器，挂上档，催着油门，货车行驶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约摸过了三个多钟头，凌晨两三点是司机最困乏的时候。东郭豪云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奚唯康坐在他的旁边，陪着他说话，一会儿扯到女人，一会儿扯到麻将，想尽量地驱散东郭豪云的瞌睡。这一段的路况不大好──山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弯道又多。路的左边是高山，右边却是百多米高的悬崖。东郭豪云减慢车速，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他熟悉这段险路，十多公里，过去就是坦途。“开完这一段再叫醒小殷。”他心里想。

强打起精神，又开了八九公里，转过一个近90°的急弯，东郭豪云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下，紧盯着前方的眼睛竟在不知不觉中合上了。他的双脚却未闲着，一踩油门，一踏离合器，车子继续前行。突然迎面驶来一辆加长的大货车，而东郭豪云的车正向路中斜驶。“豪云，你怎么啦？小心撞车！”奚唯康大喝一声，猛地推东郭豪云一把。东郭豪云于迷蒙中突然睁开眼睛，对面的大货车已经相距只有十多米远了。他顿时惊惶失措，猛地将方向盘向右一拉，却用力过大，货车一下子横在路上。他望见前方百米悬崖，倒吸一口凉气，脚下猛踩刹车，终于将车停住。两只前轮已有多半滑出路基。他惊魂未定，又听奚唯康大叫一声：“哎呀，完了！”便觉耳中轰然一响，车身直向右边倾斜，滚落悬崖。

好个东郭豪云，他居然于车子掉落悬崖之际，打开车门跳了出来。然后即失去知觉。

原来对面驶来的大货车紧急刹车未能刹住，强大的惯性迫使它撞到东郭豪云的车尾，将东郭豪云的车掀出了路面。

事故发生后，当地交警部门闻讯赶到，发现撞坏在路面的那辆大货车上，两位司机都受了重伤。而掉到悬崖下的那辆货车已经完全报废，车上死亡两人。东郭豪云被发现挂在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松树上，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交警火速将他送往医院抢救。经检查，他全身多处软组织受伤，左眼被树枝戳瞎，左眼下的脸颊被树枝划了一道长七八厘米的大槽。最要命的伤是腰椎骨的断裂，他由此不能站立，大小便失禁。“即使尽力医治，他的下肢功能也不能恢复。也就是说，下肢瘫痪。”医生这样对闻讯赶来的东郭员外、容氏及柳絮花等人直言相告。

东郭员外、容氏、柳絮花等人，望着病床上缠满绷带、面目全非的东郭豪云，嚎啕不已，悲痛欲绝。

正是：

贪图享乐筑方城，鏖战通宵惨案生。

赌博殃人还害己，可怜父母放悲声。



第十九回 裘镇长抗洪离大任 朱支书噙泪回老家

话说麻雀镇南面有一条河，镇上人称它“黎阳河”。河宽三十余米，水深数米，长一百余公里，汇入长江。相传明朝中叶，麻雀镇曾出一进士，姓黎名阳，官至山东布政使。有一年黎布政使衣锦还乡，带给了镇上人许多恩惠。一日，他带了几个随从、亲属下河游泳，正在兴头上，忽地一个漩涡卷来，将他瞬间吞没。众人大惊，急忙相救，却不见踪迹。镇上人沿着河道往下游找了几十公里，几天几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的便说是河神请他去做客，不放他回来了。也有的人说他是化为青龙，得道成仙了。镇上人都极为惋惜，因敬重他的为人，从此将这条河命名为“黎阳河”，并在河岸边立了一座大大的“黎阳庙”，四时祭祀，至今香火不绝。

黎阳河每年有几次汛期。汛期一到，河水暴涨，冲击堤坝。虽说堤坝每年都在加固，然白蚁猖獗，为害甚烈，因而汛期里常有意料不到的险情发生，如管涌、堤溃等。

裘镇长自被分管教育、卫生、抗旱、防汛等工作，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一般的事从不亲力亲为，吩咐下边的人办就是了。年过半百，他已无更大的雄心壮志，“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典型的政府机关里懒散悠闲的节奏。即使到了汛期，裘镇长松弛惯了的神经也难得持续绷紧，以前做基层工作时那种雷厉风行的作风荡然无存。

裘镇长出身穷苦农家，自幼失去父母，由其叔叔婶婶一力拉扯成人，并供其读书。后应征入伍，在部队锻炼了四年，转业回乡。随即在本村任民兵连长，生产队长，党支部书记，一干就是十多年。直至年届四十，他方被调到镇里，任镇党办副主任，后升主任，然后被任命为副镇长。可以说，他目前的这点地位，是他以自己的勤奋和血汗换来的，可谓来之不易，一步一个脚印。

人之将老，总爱培养几门修身养性的爱好，以娱晚景，如古人所推崇的“人生八雅”中之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裘镇长于这八雅中唯爱喝酒，其余一无所好。既然生活在麻雀镇这方土壤，他不知不觉中与“麻雀”结上了缘。起初是为了打发时间，应酬客人。渐而财迷心窍，纯为金钱而战。终至沉溺其中，乐此不疲，成为瘾者。

裘镇长人缘好，他广交朋友，三教九流，无不结纳。他善于利用手中的权势，为人排忧解难，因而受到众多的爱戴，自然也为自己换回了不少的实惠。即使在牌桌上，许多的牌友也或明或暗地让他几分。所以裘镇长的牌技虽不十分的出色，论战绩却很过得去。

却说这一年的汛期，汛情较大，雨水不断。裘镇长安排了防汛指挥部的几员干将各负其责，动员他们坚守岗位。他自己也不时地亲自上堤，或深入各乡村，督查农田水利建设，勉励农民抗灾夺丰收。一连忙了十多天，裘镇长累坏了。在牌桌上熬更守夜、通宵达旦，他早已习惯。可对于劳苦奔波、辛勤忘我的工作作风，他却越来越不习惯了。

这一日，天下着小雨。裘镇长略感身体不适，主要是疲惫所致。他的一个表弟自邻县来拜访他，彼此数年不见了，自有许多话说。于是裘镇长没有去堤坝上巡视，推病在家休息。午饭前，一个姓莫的牌友前来找他帮点忙，就留住一起喝酒用餐。席间谈起近三个星期不曾抹牌，裘镇长大为感叹：“每天回到家困得要命，就只想赶快睡上一觉。老莫，当官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啊。哪像你们个体户想玩就玩，没有约束。”

老莫几杯酒下肚，早已面红耳赤，接过话茬道：“难得您今天在家，又来了贵客，就找一个人陪您玩几圈，解解闷？”

“也好，反正是休息，我打电话叫老罗来。”裘镇长酒酣耳热，匆匆吞了几口饭，就去约人。才十多分钟，老罗便领命而至。四人一趁早，二趁饱，迅速投入了战斗。

玩过数圈，又进晚餐。每人又喝了一杯酒。酒增牌瘾，牌借酒劲，愈玩愈添兴致。全不理会夜渐深沉，大雨如注。

且说黎阳河的水位早已超过了警戒线。防汛大军如临大敌地日夜守卫在堤坝上，警惕地防范着可能出现的险情。大雨一阵紧似一阵，倾洒在河里、坝上，更敲打在防汛者的身上、心坎。任何一处堤坝的溃漏，都可能给自家的生命财产构成严重的威胁，怎不令人忧心如焚！

清平县委、县政府对于麻雀镇的防汛工作相当重视。这天晚上的大雨更让县领导们揪心、不安。一位姓禹的常务副县长紧急召见县防汛指挥部米主任，指令他陪同自己前往麻雀镇，亲自巡视堤坝安全。米主任哪敢怠慢，急如星火地随同禹县长乘专车赶往麻雀镇。一到防汛现场，禹县长即寻找裘镇长询问情况。镇防汛指挥部的小鲁告诉他，裘镇长因病在家休息，不在现场，现在堤坝有几处漏洞，正全力封堵，情况有点吃紧。禹县长令米主任立即投入指挥，自己则拉了小鲁上车，直接驶往裘镇长的家。

裘镇长正在做“庄”。他该晚的牌运很好，每转到他的“庄”上，总要和上几盘。“裘镇长，又和了四盘，该下‘庄’了。”老罗端起盏子喝了一口茶，笑道。

“哪能这么便宜你？我起码还要和三盘再说。堤上有人打电话来，说急等我去指挥抢险。我做够了这一‘庄’，就要上堤了。当然想多和几盘啦。”裘镇长冒着酒嗝，用椅背上的湿毛巾擦一把脸，挺直腰板，“老莫，快点出字，别磨磨蹭蹭的！”他想趁火好多和几盘。

“看样子裘镇长不搜刮干净我们的荷包不会甘心的。”老莫苦笑道。

裘镇长的表弟钱带得少，早向表嫂借了三百元，又所剩无几。不过，肥水未流外人田，他并不着急，仍从容应战，镇定自若。

“哈哈，和了！‘萬一色’的‘七对’，自摸！”裘镇长推倒面前的牌，兴奋地站了起来。

“裘镇长，开门！”小鲁偕禹县长登上二楼，拍门喊话。

“谁呀？就来了！你们快把钱开了！讲清楚的，不许赖账哦。”裘镇长前去开门。万没想到，禹县长竟然站在门外，铁青着脸。

裘镇长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禹县长也不开口，只盯着他，眼中似有怒火喷出！还是小鲁打破僵局，道：“裘镇长，车就停在楼下，我们这就一起走吧。”

“哎，对对对。禹县长，我们一起走，这就走！”裘镇长东张西望地似在寻找着什么，他的老婆哭丧着脸，递给他一把雨伞。

“不用了，你不用去了！既然病了，就好好在家休养吧。打扰了，你们接着玩。”禹县长猛一转身，“小鲁，我们走！”

小鲁紧随着禹县长下楼，复又坐车快速回到堤坝上。

“简直是岂有此理！”禹县长与米主任谈及此事，赫然震怒。

“这下完了，完了，全完了！”裘镇长用手使劲地拍打自己宽阔的脑门，踉跄着走了几步，瘫坐在松软的沙发上。

第二天，县纪委即作出果断的决定，开除了裘镇长的工作职务，并给予开除党籍的处分。裘镇长痛定思痛，悔之晚矣！

再说“永兴塑管厂”的厂主朱支书，他原本勤奋干练，满腔的事业心。自外地来到麻雀镇创业，历尽艰辛困苦，好不容易打开了局面，出现了产销两旺的势头。可他为了寻求镇上各方面的照顾与支持，不得不入乡随俗，频繁地请人喝酒，陪人抹牌。麻雀镇本是经济贫乏之地。一旦有人赚了钱，先富起来，便有无数人患红眼病，想方设法去沾光、揩油。因而朱支书一时间成为人们竞相结纳的牌友。人们在称赞他能干、讲义气的同时，慢慢地吮吸他的钱财。于是朱支书直落得疲于应酬，输了钞票又荒了产业。几年下来，他的塑管厂只剩下厂房与设备。由于连年亏损，发不出工资，他请的工人们都先后离厂而去。最后，工行催他偿还贷款。他在镇上最主要的靠山裘镇长也倒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有任凭工行拍卖他的厂房与设备。清算结果，犹是资不抵债，尚余数千元的缺口。朱支书拿不出钱来，被工行告到法庭。

正值朱支书处境维艰，如坐针毡之际，多亏邵书记毅然地伸出援助之手，代替他还清了债务。并且馈赠他一千元的路费，助其回家。临行时，朱支书紧紧拽住邵书记的双手，泣不成声：“邵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想到我在麻雀镇会败得这样惨，几乎有家难归了。我现在已是一无所有，不知还有没有翻身的日子。我……我真是没脸回去见父老乡亲啊！你借给我的钱，我会想办法，慢慢地还。今生今世……这麻雀镇，我都不想再来了。”

正是：

为官从政责非轻，赌欲熏心乱品行。

更叹数年辛且苦，输光血本泪盈盈。



第二十回 子入学苟经理借款 女嫁人狼校长筹资

话说麻雀镇百货公司经理苟通德，头脑精明，处事干练。他领导公司数十号人员，在当地市场经济十分不景气的环境下，苦心经营。虽未取得很大的业绩，但能保证在职及退休人员的工资及福利。且在任七八年没落下亏损，同镇上许多单位相比，殊为不易。他因此受到镇上各界人士的推崇与赞扬。苟经理也常以此沾沾自喜，并自命不凡。他精力充沛，工作起来不分白天黑夜，干劲十足；一旦投入牌场，接连几天几夜，亦不觉劳累，斗志旺盛。

苟经理的业余时间几乎全花在“斗麻雀”上。在家里，他是绝对的权威，他的老婆不敢轻易沾惹他，因为他的脾气暴躁易怒。他享有充分的自由，想玩就玩，想赌就赌。涉及牌场的头几年，他的手气较好，时常赢钱。他正是在不断的牌场实践中，摸索和总结出了“斗麻雀”的“四J”理论。这一著名理论传遍镇上的所有“麻雀”爱好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在近一年时间里，苟经理的手气糟到了极点，几乎到了逢赌必输的地步。他一肚子的“麻雀经”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他输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并东挪西借，欠下了不少的赌债，真是“兵败如山倒”。因为输红了眼，他的赌注越下越大，却总是事与愿违，不见起色。由于他一头扎进了牌堆里，单位的经营状况也急转直下。

且说这一年的八月三十一日，秋高气爽，和风丽日，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天气。度过漫长而快乐的暑期生活的学生们，或由家长领着，或自己揣着钱，兴高采烈地前往学校报名。可这一天对于经济拮据的家庭来说，并不轻松。日益高涨的学费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承受的。更何况在麻雀镇这一贫困落后的地方。苟经理这天一早就愁眉苦脸，为儿子的报名费没有着落而伤神不已。一千多元钱并非大数目，然而上哪儿能筹措得到呢？他不由得深深地懊恼起来。想起昨晚的事，恍如一场噩梦。本来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到手的八百多元钱，一场“五角”的麻将，不到天亮就输了个精光。他的本意是想赢上五六百元钱，给刚升入初中的儿子去报名的。岂料偷鸡不成，反蚀一大把米。与他同桌而战的几个牌友个个都有进账，心满意得地辞别而去，给他留下了眼前的这一大难题。他的老婆实在忍耐不住心中的怒气，大喊大叫地哭闹起来。他没好气地对她吼了几句，匆匆的洗了一把脸，口都没心思去漱，骑了摩托车出门借钱。

上谁家能借到钱呢？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为了打牌，他以各种借口在许多亲戚朋友家都欠了债。经济状况稍好的两家亲戚，昨天各借给他三百元，皆是看在他儿子要上学的份上才肯出手的，今天是没脸再去开口了。他骑着车在街上慢慢地行走，苦思着门路。既然哪家都没有绝对的把握，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敲开亲友们的门，试试运气。

“没有，我家的孩子学费都还没有着落呢。”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刚才老史把我手里的几百元钱全借走了。”

“我们单位两三个月都没有发工资了，生活都过不下去，正急得要命呢。”

有一个亲戚更说得气人：“哎呀，你来得正好，你姨妈住院，医药费没钱交了，正想请你帮忙想想办法呢，救命要紧啊！”

有的亲友更直接，见面就向他讨要以前的欠账，让他根本没机会开口。

接连跑了十多家，一分钱也没筹措到，反倒挨了不少白眼。苟经理沮丧万分地回到家。早点都没吃，他饿急了，随便泡了一碗方便面吃了，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他的老婆情知没戏，也不问他。过了许久，还是她打破沉默，道：“我看你也不用空跑了，还是我出面吧，找我哥去借。不过你也该把那份赌念收起来，好好地过日子。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要完蛋了。你不为我想，也该替孩子的前途考虑啊！”说罢，气冲冲地出了门。

苟经理这一次挨了老婆的数落，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发脾气。

下午三点多钟，苟经理的老婆才从在县城菜市场里杀猪卖肉的哥哥手中借足了钱回来，带着儿子去学校报了名。苟经理望着老婆疲惫怨恨的面孔，突然觉得其实她也很可怜。

“如果我再去打麻将，遭天打五雷劈！”他咬牙切齿地发毒誓。

“你这话不知说过多少遍了，鬼才相信你。‘无钱戒赌博，有钱就发作’。你今天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当然不会去赌。”他的老婆对他的这一套看来早已司空见惯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不到十天，苟经理又出现在广大茶馆里面，与人斗得昏天黑地，将准备进货的一笔款子输掉将近两千元。以后，他更是赌性难收，一赌再赌。直至挪用公款数额过万，东窗事发，终被革职查办，成为令人唾弃的违法犯罪之徒。

却说狼校长的长女郎英，今年已二十有一。她技校毕业后由其父托人打通关节，被安排进县纺织厂上班，工作已两年有余。她是一个极其懂事的女孩，从小听父母的话，勤奋节俭，稳重沉着。自从第一次领薪水，她便开始将有限的钱储蓄起来，平时省吃俭用，不与同事们攀比虚荣、贪图享受。两年多来，她竟然拥有了四千余元的存款。和她同车间的一个小伙子与她情投意合，彼此通过一年多的热恋，关系确定下来，双方家长皆很满意。两人办理了结婚手续，婚期就定在这年的国庆节。狼校长和老婆开始紧张地筹备女儿的婚事，为她置办了床上用品、自行车、缝纫机、电风扇、一整套的炊事用具。房屋、家具及电冰箱、洗衣机等由男方负责。郎英自己花了一千多元购买化妆品、花瓶、塑料花束、皮箱、工艺装饰品及其他一些小物件。距婚期只有二十几天了，而厂里还没许假，她将存折上还剩下的三千元全取出来，回到家交到父亲手中，请他尽快帮忙去买一台彩电。规格及品牌都与父亲商议好了，她回到厂里去上班。

　　第二天上午，狼校长揣着女儿给的三千元，到镇上的家电商场找负责人老蒲。他与老蒲交情不薄，指望买个优惠。不凑巧，没碰到老蒲。商场的职员告诉他，下午老蒲准来。狼校长只得暂回。行到半途，遇见发财迎面而来，手里拎着一对酒。二人打过招呼，发财道：“很久没同你在一起玩过了。这段时间在忙些什么呢？”

“唉，别提了。开学不久，学校里的事本来就多，女儿又要出嫁，两头忙。哪有闲工夫去玩？”狼校长说罢，递给发财一支烟。

发财道：“那我先在这里恭喜你啦，到时候可别忘了通知我喝杯喜酒哦。”

“哪能忘了你呢？请柬过几天就送到，欢迎光临。”狼校长拍拍发财的肩头。

“不发请柬我也会去，只要你告诉我个日期。今天一早，我的姨佬（连襟）从省城来，快要到了。中午我请你替我陪客吧，就在我家里，我还约了马所长，我们一起好好地痛饮几杯。”发财扬了扬手中提着的酒，“一百多元一对，虽算不上好，也还凑合。我打开瓶盖尝了一点，又香又醇，不愧为十年的陈酿。”

狼校长亦是个酒中的豪杰，见了好酒，岂有不动心的？然而他推辞道：“承蒙你的好意，但今天下午我还有事，要为女儿买点东西。”

发财脸上立即露出不高兴来，道：“这就是瞧不起我黄某人了。你回家也要吃饭的，对不对？不耽搁你的事就行了。”说着，拉了狼校长就走。

十二点刚过，发财的姨佬到了，马所长也应约前来。丰盛的午餐摆上桌面，发财打开酒瓶，给各位斟上一杯。狼校长与马所长先共敬发财的姨佬一杯，俱各干了。而后你来我往，开怀畅饮，直将两瓶酒喝得一滴不剩。发财还要再去拿酒，被他姨佬止住了。发财的老婆为每人装了一碗饭，都泡些汤吃了。收拾完杯盘碗盏，发财提来麻将，建议玩上几圈。马所长首先响应，“三天不玩手痒，睡在梦里都想。这几天办案累了，正好忙里偷闲，调节一下。”

发财的姨佬当然不会反对。本来嘛，出门就是为了好玩，牌桌上最好打发时光。

狼校长半斤酒下肚，头脑已经兴奋，他何尝不想玩个痛快。但他想到下午的事，不由得不起身告辞。

“这就显得不够交情了。不就是买个电视机吗？商场明天又不会关门。不如今天赢个几百上千的，明天你给你女儿买个更好的，岂不气派得多？”马所长拉住狼校长的一条手臂，将他重新按在座位上。

发财也在一旁劝阻，并将“东南西北”风各拣出一张，字面朝下，和了几和，请大家摸风定位。狼校长本是牌中之瘾君子，又禁不住苦劝，心想玩就玩吧，说不准真能赢上一笔呢。他捋一捋上衣的袖口，神情专注地投入战斗。

发财的姨佬在省城是做冷饮批发的，赚了大钱。若牌的赌注太小了，提不起他的兴趣。经过一番协商，最后定了“五角”，外加和牌“定增”十元。若在平时，狼校长肯定不敢应承。但今天他仗着身上的钱多，胆子特别壮，一点也不怯场。倒是马所长眉头皱了皱，不过他很快又镇定自若。“无非是将身上的八百多元全输掉，豁出去了。难道注定就该我输不成？”他干公安工作多年，什么场合没经历过？发财就更不用说了，为了陪好姨佬，再大的牌也得玩。

这天下午的输赢呈一边倒的趋势，从一点多至六点，短短的四个多钟头，狼校长竟然只和了几盘小和，输了一千一百六十元；发财比狼校长强不了多少，输八百四十元；马所长进账七百元；发财的姨佬运气最佳，进账一千三百元。发财的老婆提出暂停，“吃完晚饭再打吧，”她将桌布的四只角提起，连麻将一起提离桌面，随即端上大盘小碗，摆上杯箸，从食品柜里拎出一对“孔府家酒”来，放到发财的面前。

“我看这时候就不喝酒了吧，中午的酒都还没醒呢。晚上还要玩几圈，喝多了受不了。”狼校长输惨了，急于扳本，面对美酒亦不再动心。

马所长岂肯依他？忙将狼校长面前的杯子抢在手中，递到发财面前，“你又不是不能喝，在这里讲什么客套？牌要打，酒也要喝。我建议，四个人分一瓶算了。绝对平均，互不扯皮。”

发财及其姨佬皆表赞同。不多时，一瓶酒的任务即告完成。吃完饭，四人重新摸风，正欲续战，狼校长的老婆敲门进来，气喘吁吁。见到丈夫，她瞪圆双眼，用手指着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狼校长见势不妙，怕老婆当场闹起来不好看，急忙起身，对众人说声“对不起”，拉了老婆便走出门。

马所长和发财忙跟出去，欲向狼校长的老婆解释什么，哪知她早就大声地骂开了，根本听不进劝解的话。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马所长和发财也只得由着狼校长夫妇争争吵吵地回家去。

一到家，狼校长的老婆即大动干戈，摔翻凳子，踢倒茶几，且操起一个啤酒瓶欲砸向电视机。狼校长赶紧将其拦腰抱住，使劲夺下她手中的酒瓶，厉声吼道：“你闹够了没有？你要砸，我就和你一起砸。看谁砸得多，砸得快，砸得彻底。搞得都过不成！”说罢，他将老婆强按在沙发上。

“这日子怎么还过得下去啊？我不活了！”她猛地一头撞向狼校长的心窝子。狼校长见来势汹汹，急向后一仰，胸部还是被她撞得“嘭”的一声，疼痛不已。他捂着胸口喘了几口粗气，他的老婆则呼天抢地嚎啕大哭。同楼舍的几家住户闻听动静，皆赶来解劝，狼校长趁机溜出门去，骑上单车往乡下的大哥家。

“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一千多元的缺口补齐。后天女儿就要回家了，如果见不到电视机，我该如何交差？这狗日的发财，牛日的马所长，没一个好东西！”狼校长心如火焚，悔恨难当。偏偏他的自行车又不争气，链条接连不断地从齿轮上滑落。他恨不得一气之下将它扔在路边。在临近他大哥家的一条砖渣路上，由于骑得太快，天又黑，自行车的前轮撞在一个障碍物上，跟着又拐进一个坑洼里，车身猛地一倾，将狼校长摔了个“狗啃泥”，嘴唇跌破了皮，鼻子也冒出血来。“真他妈的岂有此理！见了活鬼！一不顺，百不顺！”狼校长恨恨地扶起自行车，链条又滑落了。他一只手推着自行车，另一只手捂着鼻子，狼狈不堪地来到大哥的家。

郎老大因母亲之死，一直对狼校长记恨于心，不愿与他来往。该晚见老弟满面血污地到来，颇感诧异，急舀一盆水递给他洗了，便问原因。

“半途摔了一跤，没问题。眼看郎英的婚期没几天了，别的嫁妆都备齐了，可买电视机还缺一千多元。想找大哥先借点，办完事就还你。”狼校长道明来意。

“前几天郎英到我这儿来过，不是说她自己攒了钱买电视机的？”郎老大疑惑地问道。

狼校长见大哥知道了底细，扯个谎道：“唉，大哥你不知道，她的那笔钱做别的用处了。”

“郎英是个有划算的人，她怎么会这样做？”郎老大不相信老弟的话，“一定又是你在说谎。”

“唉，大哥，都怪我不好。实话对你说吧，她把钱放在我手里，要我给她去买电视机，被我今天打牌输了一千多。你弟媳妇在家闹死闹活，我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狼校长不得已道出实情。

郎老大听罢，火冒三丈，怒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怎么配做孩子的爸爸？你怎么配做学生的老师？你怎么配做学校的校长？你把女儿的终身大事当儿戏，你一场牌就输掉了我们乡下一家人几年的口粮啊！我的一点钱都是勤扒苦做，一滴血、一滴汗地从地里刨出来的。不借，不借！你给我走！”

狼校长深知大哥的火爆脾气，说一不二的。钱没借到，反被训斥了一顿，他垂头丧气地骑车返回学校。已是夜晚九点多了，他仍然厚着脸皮依次敲开几位教职员工的家门借钱。教职员工们碍于副校长的脸面，你两百他三百的，狼校长终于借到手一千元。第二天一早，他即到家电商场，找到老蒲，费尽唇舌地讨价还价，终于如愿以偿，以老蒲再也优惠不起的价格，买回了郎英所需的彩电。

正是：

休言赌场好捞钱，末路穷途最可怜。

流水落花春去矣，东山再起待何年？



第二十一回 一把手落气客栈 三撮毛饮恨他乡

话说一把手迷恋“麻雀”，迷恋到了须臾不可离别的地步。他视“麻雀”如同生命，“斗麻雀”成了他唯一的精神生活支柱。他的经济来源仅靠鞭炮厂每月付给他的六十元钱，勉强糊口，尚有困难，何敢言赌呢？好在房屋已卖，他将卖房所得的一万余元在银行存了活期，随用随取。他幻想着凭这笔资本做赌注，赢个几万甚至十多万的，好够一辈子享用。起初，一把手的牌运果然不错，接连赢了十多场，赌资暴涨了三四千元。他心里乐得不得了，心想，照这样下去，不但可以再买一栋象样的房子，兴许还可以讨上一个漂亮的老婆呢。可他的美梦还未做完，无情的现实便击碎了他的幻想。接二连三的牌场失利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这点钱是毫不经赌的。“等凑齐了两万块钱，我就金盆洗手，改行去做点小本生意。”一把手如此想。可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所愿，不到一年的时间，一把手手中的存折即已成空。时至严冬，一把手蜷缩于旅栈，身无分文，举目无亲，饥寒交迫。正值水泥销售的淡季，三撮毛也早回家去了。

这一日，一把手拖着疲惫无力的身子，衣着单薄（仅有的一件纯棉军大衣也被抵了赌债），在凛冽的寒风中艰难地行走在冰冷的街道上。他想找人借点钱打发眼前的日子。可找来找去，口舌磨破，就是没人愿意借给他一分钱。“他妈的这些无情无义的家伙！老子的钱不就是被你们赢光了吗？现在我找你们借点钱用都不行。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他心里恨恨地骂着，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鞭炮厂。

“你今天还来干么事呢？前几天才领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厂里的出纳见了他，问道。

“我想……我想预支下个月的生活费，不知道可以不可以？”一把手自从断了右臂，脾气变得温顺了很多。

“不行，财务上有规定的，不能乱来。”出纳斩钉截铁地回答。

一把手苦苦申诉要钱的理由，出纳苦口婆心地说明不能给钱的理由。二人终于大吵了起来。

厂长闻讯赶来，最后看在一把手可怜兮兮的份上，同意出纳预支了下个月的生活费给他，并劝他节俭些用，免得青黄不接。

“放心吧，厂长，我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鞭炮厂这些年来对得起我，我对不起鞭炮厂。给您添麻烦了。以后不会了，不会了。”一把手且说且走，回到旅栈，已是傍晚时分。饿了一天的肚子，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食堂的椅子上。

葛妈看见一把手脸色不好，走过来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没什么，只是饿得慌。您给我来两个小炒，一斤酒，一盘花生米，再来几个咸蛋，我想喝酒暖暖身子。”一把手将刚刚领到手的六十元钱全交给葛妈，道：“欠您的四十八元房租，剩下的十二元作酒菜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您就担待一点。”

“你这孩子，老住客了，什么够不够的，随你给就是啦。只是酒不能喝得太多，伤身子。”葛妈接过钱，去厨房安排酒菜去了。

一把手特意请旅栈的服务员将酒菜端到他的房间里，吩咐她明早来收拾碗筷。他关上门，一个人自酌自饮，自言自语。他本只有半斤的酒量，酒喝到六两的份上，他开始头脑发昏；七两下去，他两眼发花；八两下去，他坐不安稳，摇摇晃晃，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上，于是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一会儿，喝一口；笑一会儿，再喝一口，直将瓶中的酒全部沥尽了，意犹未尽，仍狂笑大哭。住在隔壁左右的客人，被他吵得不得安生，皆敲他房间的门，要进去看看。他都不让进。后来葛妈才拿钥匙开门进去。屋内一片狼藉，饭菜被弄得满地都是，一把手正拉着垫单抹鼻涕、擦眼泪呢。

“我就知道要出事的，喝了这么多酒，怎么得了！要不要陪你上医院看一下？”葛妈问酒气薰天的一把手。

“不要紧，没关系的，今天真痛快，真的太痛快了！”一把手睁着两只满布血丝的眼睛，对葛妈道：“我的任务完成了，完成了！”

“完成了就好。”葛妈不知他话中的意思，“你现在赶快休息吧，睡上一觉会舒服很多的。要不要喝茶？我给你倒一杯茶吧？”

“您出去吧，感谢您的关照，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照。我什么都不要了，一切的一切，都不要了！”一把手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和衣钻入被子里，挥挥独臂，示意葛妈及左右邻居们皆出去，不要再打扰他。

葛妈亲自收拾了房间，关上了他的房门。

第二天一早，葛妈对一把手不放心，敲他的房门，很久没动静。拿钥匙打开门进去一看，顿时吓呆了──棉被被掀在地上，一把手蜷缩成一团向外侧身睡在床上，满床皆是鲜血。他大张着嘴，眼睛半张半闭，模样极是恐怖。他的左手腕上被割了一条很深的口子，淤血凝于其上，单掌半握着搁于膝旁……葛妈呆了片刻，方如梦初醒，大叫着跑出去报警。一把手的左右邻居闻讯赶到，看了现场，皆惊讶道：“怪不得昨晚半夜三更听见他大喊大叫，只以为他发酒疯，没想到他割腕子自尽。嗨，谁想得到呢？”

“嗨，他又不苕。他肯定是用口咬着刀片割的嘛。你看，他脸上还有血迹呢。”

“听说他这段日子打牌输得惨，卖房子的钱全拼光了。”

“唉，怪谁呢？怪来怪去还不怪他自己。其实，他也怪可怜的。”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然而，对于一切是非毁誉，一把手是永远不会听得见了。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三撮毛又来到了麻雀镇，得以与他的情人重叙旧情，共处一室。骤闻一把手的死讯，三撮毛也不免惋惜一番。“其实死亡对于他来说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他确实活得太累了，应该彻底休息。只是死得太惨烈了一点。”他对葛妈说这番话时，葛妈也点头赞同。

其实三撮毛的日子也过得并不轻松。虽说水泥的销售量在麻雀镇并不算少，但三撮毛在麻雀镇的消费大得惊人。情场上的得意，牌场上的失意，二者耗费了他大量的资金。钱从何处来？从水泥的销售款中挪用。去年冬季回厂结算时，亏空一万多元，他推称是销售款未收回。厂里责令他限期缴清，他岂敢违拗？可上哪儿去弄这一笔钱呢？想到这些，他就头痛不已。“可恨的麻将！可恨的女人！”他常在心中诅咒这二者。然一来到麻雀镇，会到自己一次次梦中思念的女人，他便神魂为之颠倒，激动不已；一踏进茶馆的大门，听到里面喧嚣的吵闹声，他便热血为之上涌，蠢蠢欲动。正所谓“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也。

连日阴雨天，三撮毛闲来无事，整天陪旅栈的几位住客抹牌度日。好不容易放晴了，太阳出来，照得浑身暖洋洋的。三撮毛的情妇忙着拆洗被套床单，三撮毛则出门去收货款。他跑了几家建材门市部，收了一万二千多元钱。中午回到旅栈的房间，他将钱放在一张书桌的抽屉里，用一张废报纸包着，准备下午再收一笔款之后第二天一起带回厂里。吃过午饭，他嘱咐情妇几句，随即出门去了。他的情妇听说有钱让她看管，便打开抽屉查看。哇，一万二千元整，齐齐整整的钞票啊！“与他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老婆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会怎么样？他厂里的领导知道他挪用了货款会怎么样？与其这样战战兢兢地过下去，不如带了这笔款子跑回家去。对，带了这笔钱回家去！”三撮毛的情妇或许就是这么想的。她赶紧将钱塞进自己的一个小提包里。因怕引起众人的怀疑，她连行李都未收拾，只挎了这个小提包，关上房门，碰上葛妈说了声“我去买点东西就回来”，即走出旅栈，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等到三撮毛回到旅栈，已是晚饭时分。他打开房门，不见情妇，还以为她到什么地方玩牌去了。一问葛妈，听说她出去买东西，三撮毛才想起钱的事。急忙回到房间，打开抽屉看时，他的心一下子似掉到冰窖里，冰凉冰凉的。“唉呀，我终于还是上了这个婊子的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冲出房间，直奔派出所报了案。

派出所按照三撮毛提供的地址查找那个女人，过不几天即给三撮毛准确的答复，根本没有这个地址，肯定是那个女人随口捏造的。至于那个女人是否被她的丈夫逼迫离家的，究竟姓甚名谁，家居何地，只有天知道！

正是：

倾家荡产悔何迟，自绝尘寰苦自知。

养虎到头终被咬，一厢情愿恨愚痴。



第二十二回 肥羊观匿名信破胆 瘦猴失传家宝惊魂

话说野味酒楼的老板羊传宇，其祖上三代皆是地地道道的种田人。他的父母养育了他们兄弟五个，家大口阔。在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羊家的生计颇为艰难。羊传宇初中未曾毕业，即辍学在家务农。二十二岁时入赘到镇上的严家为婿。严家之女相貌丑陋，而羊传宇当时虽身材单薄，但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两人从外表看起来很不般配。然严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家境也较为富裕。婚后羊传宇夫妇便同岳父母共同经营一家餐馆。餐馆的规模越开越大，不到几年，原有的几间平房被拆除，竖起了三层的楼房，原先的“家常饭馆”也改换成了目前的“野味酒楼”。就连羊传宇的单薄身材也膨胀起来，变得肠肥脑满，方头大耳，而成为众所呼之的“肥羊”。

肥羊因是上门的女婿，十分听从岳父母的管教，就连老婆的指令，他也得服从。他只知干活，不辞辛苦，任劳任怨。直到他的岳父母相继病故，他方觉得自己成了家中的主人，可以随意地发号施令。老婆在他的眼中，也不似以前那么可怕了。他开始由过去的埋头苦干型，向现在的及时行乐型转化。他很快学会了玩牌，并大玩特玩，经常日不在店，夜不归宿。为此，他的老婆经常四处找他，见到他即大吵大闹，拽他回家。夫妻二人为此伤尽了和气。一次，肥羊恼了，对老婆吼道：“你知道别人都叫你什么？──‘千里眼’！我在哪儿都玩不安逸，你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烦死人了！想当初我和你结婚，多少人笑我？都说是‘公天鹅配母蛤蟆’。我看上你什么？无非是以为你贤惠能干。哪个男人不爱玩？你现在这样对我，弄得我没有一点自由，我哪还有一点想头？”一席话，直把千里眼气得半死。她只得打折了牙齿往肚里吞，自认命苦。“我长得丑又不是我的过错，只怪上天对我太不公平了！”她不止一次地对镜怨叹。

寒冬的一个夜晚，起早摸黑忙碌了一整天的千里眼拉下了店铺的卷闸门。她累得腰酸背痛，两眼发花。肥羊吃过晚饭即往神通茶馆夜战去了。千里眼手提一壶开水，上三楼去洗澡歇息。她走到卫生间的门前，打开灯，推门进去，将炊壶放在地上，然后转身走进卧室，拿了几件衣服，又折身走进卫生间。她将衣服放于洗脸架上，正待关门，忽地发现门上贴有一张白纸，纸上赫然地写着几行黑字！“咦，这是怎么回事？”她大吃一惊，使劲地揉了揉眼，定睛看时，竟是一封匿名信：“肥羊：限你于明晚十时整带两万元钱放到老商孵化场房后大槐树下的一个烂篾筐里。钱要用黑布包着。将钱放下后赶快离开，火速回家。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消息，尤其不可报警！否则，搞掉你的儿子！时间紧迫，赶快筹集现金，一分钱也不能少。如你想要耍什么滑头，莫怪我下手狠辣。12月28日，亡命之徒留言。”

看罢此信，千里眼被吓得魂不附体。她紧张地左瞧右盼，只觉得有一双恐怖的眼睛正在某个暗处窥视着自己。“他此刻会躲在哪里呢？啊，糟了，他不是说要搞掉我的儿子吗？”她想到这里，猛地惊醒，跌跌撞撞地奔向儿子的卧室，大叫“青儿！青儿！”

“妈，什么事啊？”千里眼十岁的儿子在睡梦中被叫醒，翻身坐起来问道。

“啊，你还在，还在！这就好了，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千里眼打开儿子的房门，奔向床边抱着儿子的头，顿时泪如泉涌。

青儿被妈妈弄得莫名其妙，睁大两只眼问道：“妈妈，究竟什么事啊？”

千里眼定了定神，对青儿道：“睡吧，没什么事，妈妈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被狼叼走啦！快睡吧，明天还要赶早上学呢。”她不敢让孩子知道此事，怕吓着他。

青儿复又睡下。千里眼关好房门，赶忙到卫生间，将门上的纸揭下来，揣进口袋里，下楼去叫一个伙计陪青儿去睡，自己则同另一个伙计出门去寻肥羊的下落。

在神通茶馆找到肥羊，肥羊刚要发脾气，千里眼将他拉出去，悄悄告知家中发生的事。肥羊一听胆都吓破了，立即返回家中，从千里眼手里拿过信看了，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看过一些电影、电视剧里黑道匪帮绑票、勒索的镜头，其手段之残酷，令他看了都后怕，没想到这种事竟然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怎么办呢？你倒是说话呀。我看明天还是想办法凑钱给他吧。这种人咱们惹不起的，舍财免灾啊。”千里眼推推肥羊的肩膀，道。

“说得轻巧，一下子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再说，让那个‘亡命之徒’得逞了，他见我们好欺负，下一次又写一封信，敲诈更多的钱，怎么办？明天只有先把青儿送到县城他的幺叔家，然后去派出所报案。只能这么做，没别的办法了。”肥羊下定了决心，握紧拳头，对老婆道。

千里眼想想丈夫的话，大有道理，也就不再多说了。夫妇俩一宿都没睡好。

次日清晨，肥羊即拿着那封匿名信上派出所报了案。千里眼则带着青儿到他幺叔家去避祸，回头向青儿的班主任请了病假。

派出所接到肥羊的报案，极为重视。马所长亲自召集干警们开会研究案情。匿名信是用圆珠笔写在一张信笺纸的背面，一笔一划都是用尺子比着写成，笔迹工整，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研究的结果，马所长派人告知了肥羊，让其依计行事。

该晚，肥羊按照马所长的安排，用黑布包上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报纸，放到匿名信中指定的地方。蒯副所长亲自带领几个干警分头埋伏在离那棵槐树不远的几个暗处，观察动向。结果一直守候到第二天凌晨两点，毫无动静。

可能那个写信之人已经觉察到肥羊报了警，没有继续他的这一计划。肥羊却因这一事件吓得再也不敢外出抹牌。他的儿子上学和放学，他每天不得不亲自送接，一丝一毫也不敢大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到一个星期，派出所又接到一桩盗窃案。

且说龙津酒楼的老板瘦猴，有一传家之宝，乃是他祖上留下的一尊观音半身神像。这尊观音像系青铜铸成，外层镀金，重约两公斤，制作工艺精美，栩栩如生。其底座镌刻有“同治元年製”的字样，屈指算来，已有一百三十余年历史。据瘦猴的父亲告诉他，他的一个先祖极敬佛法，于是请人铸了这尊神像，天天在家上香礼拜，并训诫其子孙延续这一传统。及至传到瘦猴父亲的手中，正值当年破“四旧”之风盛行，大反封建迷信，到处都在拆除庙宇，砸毁神像。老侯情急之下，将观音像用布包住，装在一个坛子里，深埋于厨房的水缸底下，方免于被收缴。就这样一埋数十年，直至近几年从粤港那边又传过来敬奉神像的时髦。瘦猴方将观音像挖出来，于新修的酒楼二楼大厅的墙上做了一个神龛，将观音像供奉其上。他还特意托人从广州购回两支电烛，置于观音像的两侧，插上插头，接通电源。自此瘦猴夫妇竟也自动继承了祖上的信仰，晨祈晚祷，虔诚地恳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为自家赐福消灾。瘦猴亦常于亲友面前炫耀神像的灵验。他进茶馆赢了钱，总是归功于菩萨的庇佑；即使是输得一塌糊涂，他也只是责怪自己敬神不诚心，并不归咎于菩萨不灵。因而麻雀镇许多人皆知瘦猴家中有一宝物。

却说这晚十时许，瘦猴夫妇收拾完桌椅碗筷，上了二楼，正欲开厅房门，却发现门锁被撬。二人急忙推门进去，首先发现对面墙上的神龛上电烛通亮，中间的观音像却不翼而飞了！瘦猴夫妇这一惊非同小可。母老虎当即大嚷大叫起来，跑下楼去，召集手下的两个伙计，问他们可曾见何人上楼去过。两个伙计皆摇头，说只顾忙活，不曾注意。

瘦猴呆呆地怔在原地良久，直待母老虎大声叫他，方缓过神来。“完了，完了！没想到祖传的神像在我的手中弄丢了。我怎么对得起祖先，对得起菩萨啊？”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大叫道：“他妈的，去年一个外地人在这里吃饭，听人说起这个观音像，让我带他上楼来看了，非要出三千元买去。因为是传家宝，我不肯卖。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卖给他算了！得他三千元，再花十几元买个泥烧的观音像供着，不是一样吗？也不会有强盗惦记着要偷走。”

“你知道后悔了吧，亏你还说呢。当时为了这事，我坚持要卖，你不肯卖。还说我是败家娘们，骂了我一顿，还恨不得跟我拼命呢。哼，什么传家之宝？这下倒好，传到别人家里去了！”母老虎半是揶揄、半是心疼地说道。

“不说这些了！”瘦猴愤怒地从地上站起来，一一检查屋内的物件，并未被盗其他东西。看来盗贼是特为这尊观音像而来。

当晚，瘦猴即到派出所报了案。马所长派了两个人来看过现场，做了笔录，答应尽力侦查。

可过了几天，该案无任何进展。瘦猴每天去一趟派出所了解情况，问得马所长不耐烦了。“查案是我们的份内之事，我们自然会竭尽全力的。案子能不能破，我现在怎么能答复你呢？你不用天天往我这里跑，有了消息，我自然会通知你。”马所长这几日确实也忙得焦头烂额，前来派出所呈报各类案件的络绎不绝，其中尤以盗窃案居多。其次如敲诈勒索、抢劫、卖淫嫖娼、打架斗殴等等，无所不有。以至于马所长一见到来报案的人就头痛。

瘦猴自失去了传家宝，整日里打不起精神来。倒不是仅仅由于物质及经济上所受的损失，更因为他的信仰遭受了重大的打击。“既然观音菩萨连自身的安全都难保证，这次被人偷去，还不知被藏在什么地方，落得个什么下场呢。人又怎么能靠神像保护和庇佑呢？真是荒唐可笑。”一天晚上，他看着安放观音像的那个神龛和那对电烛，越看越不顺眼，终于将他们取下来，拎到楼下，打开酒楼的大门，一把将神龛和电烛猛摔到地上。“见你的鬼去吧，再也不信你了！”

正是：

横遭勒索恐惶深，气焰嚣张却隐身。

菩萨原来难自保，烛龛砸烂不酬神。



第二十三回 太子为恶终有报 公主作娼实堪怜

话说一个星期天，发财夫妇同往日一样，早上就到服装布匹市场去出摊。他们的女儿小琪不上学，也一同前往。发财的岳父为他照看店铺，帮他们将一捆捆的布匹从店里搬到店外的摊子上。忙了一阵，发财从斜对面的水饺馆叫来四碗饺子，俱各吃了。发财的老婆找来一副扑克，一家四口在茶几上玩起“升级”。

“本来顾客就少，隔壁左右又互相大杀价，这个生意怎么还做得下去哟？”发财的岳父愁眉苦脸，叹道。

“爸爸，说了多少遍，叫您不要操这个心。生意就是这样子，自由竞争嘛。在目前的形势下，谁挺得过去，坚持不关门，谁就是胜利。别人什么价格卖得起，我也就卖什么价，并且比他还要低。都在一个市场上做生意，谁怕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分！升两级，打‘四’，归你做‘庄’。”发财将扑克全推给坐在对面的小琪，大声道。

“生意不好倒也罢了，只是你以后要少玩点牌。这个店里的本钱差不多被你消耗一半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老少就要喝西北风了。”发财的老婆趁势劝道。

“不玩就不玩了，以后全听你的，行了吧？今天的扑克该可以玩吧？要是你说不可以，我马上不玩了。”发财说着就站起身来。

小琪急了，忙离座将他按住，道：“不行，不行！好不容易轮到我做‘庄’，您怎么就要走？陪我多玩一会儿嘛。”

发财笑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才十二三岁，就学到了老子的牌瘾，今后一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后继有人了。好，再陪你玩几盘。”

“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生下猴子会爬树’。好端端的一个女儿，跟你学成这样，还夸她呢。”发财的老婆对丈夫的话不满。

四人正玩在兴头上，布摊前走来三个人，都叫“小琪！”小琪抬头一看，兴奋地大叫：“伯伯，姑爷，舅舅！”原来是发财的哥哥、姐夫及妻弟来了。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齐？”发财的老婆高兴地问道。

“星期天在家没有事，我就约了他们一起到你们这里来玩。”小琪的姑爷答道。

“那就到家里去吧。只是我今天又得破戒了，才发了誓的，话都没冷。”发财笑道。

“‘不怕输得苦，只怕断了赌’。你的心思，我还摸不准？发什么誓呢？顶个屁用！”发财的妻弟毫不客气地直言道。

“今天是为了陪客，自家人玩一玩，‘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放你一马。你们先回去，过一会儿我再回来做饭。”发财的老婆道。

小琪接过了伯伯、姑爷、舅舅的几样食品和玩具，欢蹦乱跳地随着他们往家走，被她妈妈叫住，“他们几个大人回去打牌，你跟着他们做什么？个个都像烟囱似的，满屋的烟子，熏死人！等会儿我把饭做熟了你再回去。”

来的三位客人皆在县城里工作。发财的哥哥在保险公司，姐夫在财政局，妻弟则在第二轻工业公司，都是肥差，收入不菲。

发财的家位于一条僻巷，左邻一家幼儿园，右靠一孤老独居的两间小平房，对面是一排矮房子，不久前还是一家藤器加工厂，因为产品销路太差，被迫关门停业，业主已出外另谋生路去了。

走到自家的门口，发财掏出钥匙，正待开门，却发现防盗门竟然开着，里面的木门也被打开。“糟了，屋里进了强盗！”发财顿时紧张起来，带头冲进屋里。

楼下的大厅里不见异常，两个房间内却被翻得一片凌乱。家具内的屉子皆被抽出，两只原放在柜顶的皮箱张大着口，躺在地上，枕头、被子被扔了一地……

“狗日的强盗，大白天也敢动手，真是胆大包天！”发财咬牙切齿地骂道。

“上楼去看看，兴许小偷还在楼上！”发财的大哥率先冲上二楼。果不出其所料，刚一上楼，他便听到左侧的一间房里传出响动。他急步上前推门，门被锁住了，但听到里面有一个人急促地催着：“快，快，快！”另一个人同样急促地应道：“别慌，快了，快了！”

“狗东西，看你们往哪儿跑？”发财的大哥大喝一声，抬脚一踹，门应声而开，便见有三个人正挤在南墙的窗户前，其中一个正用一把大钳在钳着窗户上的钢筋。

见有人冲进来，三个小偷不得不放弃了从窗户逃跑的努力，争先恐后地欲夺路下楼。

“哪里逃？！”发财的姐夫及妻弟齐声大吼，声若巨雷。他俩皆是行伍出身，只三招两式擒拿手，便将其中两个小偷轻易制服。剩一个小偷虽逃出了房门，却被发财挡住了去路。“冯太子，狗娘养的！你……你太不够朋友了！你竟然干这种勾当，打我的主意！”发财眼见面前的小偷竟是自己多年的牌友冯太子，不觉惊诧万分，亦十分愤慨。

“发财，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也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实在是……对不起你！我……”冯太子满脸的惊恐，哀求道。

“哪能便宜了这小子？放虎归山，贻害无穷！”发财的大哥疾步上前，拽起冯太子的右胳膊，就要朝背后反扭。冯太子岂肯甘心就缚？他左臂一挥，一记摆拳重重地击打在发财大哥的脸颊上。发财的大哥挨此一击，顿时痛不可当，口中流血，但他并未松手，反而将冯太子拽得更紧。发财见胞兄被打，横下心来，挥舞双拳对冯太子一顿猛揍。兄弟俩终将冯太子踩于脚下。发财再定睛看时，另两个小偷乃是镇上有名的混混花皮和黑六。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发财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不到五分钟，一辆警车呼啸而至。发财的姐夫从花皮的上衣口袋里搜出两千多元现金，那是发财塞于枕套里的钱；发财的妻弟则从黑六的裤兜里掏出几张国库券，是黑六在皮箱里摸到的；冯太子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将发财的一块已经停摆的英纳格手表从书柜里翻了出来揣进荷包里。人赃俱获，不容分说，冯太子等三人被带进派出所关押起来。

在受审过程中，冯太子似“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他寄希望于父亲的搭救，并相信马所长会对他网开一面，手下留情。但他的如意算盘这次落空了。同案的花皮和黑六经不起强大的政治及心理攻势，更熬不住皮带及电棍的夹击，不但对此次作案的动机及过程，供认不讳，还如实地交代了两年前伙同车伍在九砣家的作案经过，以及参与冯太子、八哥在肥羊、瘦猴家所犯的罪过。另外，还有在朱支书的塑管厂盗窃的案子。

有了花皮和黑六的供词，冯太子无可抵赖，只得苦求宽大处理。冯书记得知儿子犯下的罪行，明白再也包庇不得，任凭老婆在家里哭死闹活，他也不敢出面说情。“自作孽，不可活！”冯书记痛心疾首，“没想到我冯明德几十年的清名，被这个不肖之子玷污！让他去受几年折磨去吧。只因你平时太娇惯他了，才会有今天的下场。”

“你不管他，我也不管。让你冯家断子绝孙好了！”冯书记的老婆歇斯底里地叫道。

　　“与其这样，还不如断子绝孙清静得多！”冯书记抓起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愤怒地摔向墙壁，“啪”的一声，烟灰缸立时裂成点点碎渣，夹杂着烟蒂与烟灰落于纯白色的地板砖上。

不多久，冯太子、八哥、花皮、黑六四人因犯敲诈勒索罪、盗窃罪被判刑。车伍因两年前伙同花皮、黑六作案，也未能幸免。

原来冯太子因打牌挪用税款数千元，心中恐惧，生怕底细暴露，丢了饭碗，又不敢将实情告知父母。苦思冥想生财之道，实无良策，冯太子遂决定铤而走险，邀集镇上的混混八哥、花皮、黑六，先到肥羊的酒楼里留下字条（冯太子亲自主笔）勒索巨款，却发现肥羊已报警。想绑架他的儿子，又没有足够的胆量。他们不得不放弃这一计划。后想到瘦猴家有一尊佛像，颇具价值，于是冯太子拉了原班人马到瘦猴的酒楼吃饭，趁母老虎出去买菜之际，他与八哥、黑六二人借故缠住瘦猴，花皮则瞅一空档溜到楼上，撬开门，将佛像从神龛上取下。时值寒冬，花皮将佛像装进呢子大衣内的一个大口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回桌喝酒。直至酒足饭饱，四人方从容离去。花皮是个销赃的能手，他能说会道，很快将佛像拿到外县售出，得款两千元。回来后，他谎称只卖了一千六百元，给冯太子、八哥及黑六，每人分了四百元。

初次得手，冯太子兴致倍增，于是积极筹划下一步的行动。他反复勘察地形，选中了发财家作为目标，并将行动时间定为白天。那天眼见发财全家都去了市场，于是冯太子等三人开始行动，撬锁入室。翻箱倒柜地寻找财物。没料到发财会突然返回，三人在楼上吓呆了，还是花皮有主见，他提出钳断窗户的钢筋，从窗户跳到隔壁家的屋顶上逃脱。没有别的办法，三人立即行动。花皮手握特制的钢钳，用力地钳着钢筋。第一根钢筋正待钳断，人已被抓。

却说琴公主虽在邮电所上班，但她拿这份工作没当一回事。她奉行及时行乐主义，唱歌、跳舞、抹牌、看电影是她的几大爱好。只因她面容姣好，身材玲珑，周围总不乏一大批追随者。她对此不但不觉烦恼，反倒引以为荣，时时夸耀。为了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时有发生。琴公主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要有人肯出钱陪她玩就行。不过有一点，她虽爱玩，但从不胡来，守身如玉，视自己的贞洁如同生命。她周围的一些男子虽想方设法为她花钱财、献殷勤，却难以真正赢得她的芳心。

琴公主只对两个男人动过真情，即冯太子和邵书记。因为一场打斗，她同两个人皆闹得不欢而散。自此，她变得郁郁寡欢，心事重重。为了寻求心里的解脱，她更频繁地上歌厅、下舞池、泡茶馆、逛影院。以至于将本职工作抛诸脑后，在邮电所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镇邮电所由于一邮政储蓄员贪污储户巨额资金，案发后所长因管理不力被撤职，从县城调来一位新所长。新来的所长上任伊始，即大力整顿劳动纪律和服务作风。不出三天便将备受非议的琴公主停职，责令其反省检讨。琴公主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种待遇？她一气之下抛别父母，只身南下，跑到新兴大都市深圳去自谋生路。

琴公主所带盘缠有限，只想赶快找一家工厂混点事做。但瞎奔乱跑了四五天，毫无结果，反倒遭受了不少的白眼。她心慌了，身无分文，食宿皆无着落。总不能露宿街头，与拖棍子要饭、捡破烂垃圾者为伍吧？夜幕降临，她饥肠辘辘，满脸疲惫地立于一家小型川菜馆门前。浓烈的麻辣香味从馆内飘出，直钻她的鼻腔，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望着馆内举箸狂餐的人们，她的肠胃更加强烈地蠕动起来。一天没吃一点东西，身上仅有的五毛钱，中午渴得受不了，买了一碗凉茶喝。喝了茶不久膀胱胀得难受，要小便，到公厕里因为没有钱，憋着普通话给一个古怪的酒糟鼻子老头说了半天的好话，惹得周围的许多人围观，似看猴戏一般。当时羞得琴公主无地自容，亏得一位中年男子看不过去，掏了五毛钱扔给酒糟鼻，并说了几句公道话：“你收钱本是应该的，但是总不能让活人被尿憋死吧？谁出门在外没有为难的时候？你这不是在坚持原则，明摆着是缺德！缺乏应有的同情心，缺乏最起码的社会公德！”

那个中年男子说罢，愤慨地离去。“是啊”，“嗨呀”，“你太缺德，太缺德！”看热闹的人们良知忽然被唤醒，纷纷指责酒糟鼻。

“那个男的为什么肯出钱？还不是看这个小姐长得靓。想打她的主意！世上哪会有什么好人？屌雷郭老毛嗨！”酒糟鼻气急败坏地跳起脚大骂。

众人见他实在太缺德，皆不屑与他理论，亦七嘴八舌、污言秽语地骂了他一通。

琴公主从公厕出来，深感自己所受屈辱的重大。“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她只身在外，举目无亲，方知这句话的千真万确。深圳的八月骄阳似火，烈日下她步行在滚烫的街道上，鞋底都快烤化了。她这日下午行了十多里路，找了临街的六家工厂，均遭拒绝，有的是因为有技术要求，有的是因为不缺人手。

　　“路在何方？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她全身酸软，双腿已支撑不住上身的重量，一屁股坐在川菜馆门前的水泥阶梯上。她开始想家了。家──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字眼，牵动着游子的心肠！离家时，她发誓不干一份事业誓不还家！可如今，生活尚且无着落，何谈事业？她懊悔了，深深地懊悔自己的头脑发热，一意孤行，毫不理会父母的劝阻。她又深深地自责，自责自己的失于计较，怎么就没想到预留几元钱不动，万一走投无路时打电话向家里求援呢？唉，唉，而今苦楚满腔，更向何人诉说？琴公主禁不住悲从中来，掩面痛哭。

她的哭声很快招来不少人的驻足观望。一个衣妆入时的妙龄女郎，哭得凄惶伤心为何故？失恋？被骗？还是……人们纷纷猜测。也有几个人开口问她的，她并不答话，越哭越伤心，全身抖嗦。

“好妹子，别再哭了，抬起头来。我是这个餐馆的老板，有嘛子事跟我说说看。”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妇女蹲下身子，拍拍琴公主的肩头，亲切地用带有川腔的普通话问道。

琴公主收住悲声，用手抹了几把眼泪，抬起头来，望着川菜馆的老板，见她是个半老徐娘，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心想值得信赖。于是便将自己来深圳几天的遭遇简单地诉说了一遍。

女老板道：“这有啥子了不起的嘛？你受了这么点子苦就哭成这样子。我当初到这里来，一个多月没得事做，处处碰壁。不怕大家笑话我，我睡过桥底下，屋檐底下，公园的树底下，讨过饭，捡过废品，甚至干过苦力，当搬运工。但是我终于熬过来了，开了这家馆子，虽说生意不怎么好，也还勉强凑合，总算不用回到咱那山沟沟里去。小妹子，我看这样吧，我这里虽说不缺帮手，也不多你一张嘴巴。如果你不嫌弃，就先在我这里干一段时间，以后再图发展。你愿不愿意？”

听罢女老板的一席话，琴公主如遇救星，恨不得给她磕上几个响头，哪里还有不愿意的道理。当晚，她狼吞虎咽地猛吃了一顿，与其他两个小姑娘挤在由几块木板搭成的阁楼上。极度的疲乏使她很快地进入了梦乡。梦中，她竟然回到了令她爱恨交集的麻雀镇。

第二天，女老板安排琴公主专门给客人们上菜、递酒。因为她小巧玲珑的姣好模样，就餐的客人们无不对她多看几眼，男客人竟相邀她入席陪酒、用餐。琴公主不由得心慌起来，她害怕面对男人们一双双色迷迷的眼睛。女老板及时为她开脱，笑对食客们道：“这个小姑娘刚刚招进来，害羞，不懂礼节，恳请各位多多包涵。”

大多数的食客表示理解，都说：“过两天就会好的，慢慢地就习惯了。”可其中的两位纠缠者酒后撒野，非要琴公主陪他们喝酒。琴公主见他俩一高一矮，皆已喝得满脸通红，眼里充血，年纪都在40岁左右，坦胸露腹，模样骇人。她赶紧躲到厨房里去了。

“别让这个靓妞跑了，肥佬你快去把她找来，我们好好的乐一乐。”那个高个子一口喝干杯中酒，对矮子道。

“高佬你得先答应我，要是我把她拉过来，你可得要干一满杯。”矮子站起身，道。

“好啊，好啊，不说一杯，十杯我也愿意。只要有靓女作陪。”高佬拍胸应承。

矮子早已喝得头重脚轻，歪歪倒倒地摸进厨房，一把将正在洗菜的琴公主的胳膊抓住，就往外拖。

琴公主顿时花容失色，她竭力挣脱矮子的纠缠，颤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宝贝，只想请你喝杯酒。”矮子满嘴酒气，嬉皮笑脸地说道。

琴公主捂住鼻子，皱着眉头道：“对不起，我从不喝酒的。”

“从不喝酒的，今天也要陪我哥俩喝一杯，少不了给你钱。”高佬等不及了，也跑进厨房，伸手扳住琴公主的肩头。

“流氓、地痞、无赖！你们找错人了，去你妈的钱！”琴公主禁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剔眉竖眼，使劲掰开高佬搭在她肩头的手，冲出厨房，跑到女老板的身旁，失声痛哭。

女老板劝慰道：“妹子，你莫哭！他们喝酒喝多了没分寸，不要跟他们计较。我也不好说他们，毕竟来的都是客，得罪不得。”

“我不干了！谢谢您对我的关照。但是我在这种场合做不下去，我马上就走！”琴公主说罢，就上阁楼去收拾行李。

女老板跟着上楼又劝了一会儿，见留不住她，只得叹息一番，递给她一张百元钞票，“这就算是付给你的工钱吧，拿着！如果你想回家，路费也够了。”

琴公主感激地从女老板手中接过钱，千恩万谢，出了川菜馆。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道上。“就这样回家去吗？不！麻雀镇已无自己的容身之地。面对别人的嘲笑和议论，自己在家里呆着还有什么意思？打个电话回家吗？也不！何必让父母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徒劳心神呢？不如继续找工作，对！自己的前程自己闯！”她左思右想，终于拿定主意，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当晚她住进一家低档的旅馆，花两元钱吃了一碗面条。在蚊子的“嘤嘤”骚扰声中睡了一觉。第二天她四处打听事做，皆高不成、低不就，一无所获。又接着寻了两天，仍无着落。眼见手中的钱又快没了，心里着慌，无奈之中走进一家发廊求职。

发廊主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与琴公主是邻县人。见琴公主相貌出众，欣然将她收了下来。“只要你做事卖力，看在老乡的份上，我绝不会亏待你，保证你赚钱不会少。”发廊主态度极为亲热。

琴公主明知有些发廊乃藏污纳垢之处，但为了谋生，不得不暂且安身。“只要能保证自己‘出污泥而不染’，既可学艺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呢？”她决定试一段时间，待手艺学会了，攒一点钱在深圳开一家发廊，自己创业当老板。

没过两天，琴公主便感觉看不过眼。她发现发廊主竟是当地一有钱人的情妇。发廊里的几个女员工亦是厚颜无耻之人，与顾客们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甚至公然讨价还价，与客人们外出同食同宿，夜不归店。

“赶快做上几天，挣点路费，离开这个地方回家算了。”她如是想。不料一个轻浮子弟几番勾搭她不能得手，竟在一罐饮料上做了手脚，注入迷魂药，哄她喝下，趁她神志昏迷之际，将她带到隔壁的旅社将她强暴。待她一觉醒来，为时已晚，不禁捶床痛哭。女性最可宝贵的贞操被人夺去，怎不教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那个轻浮子弟也大感惊诧，万没料到自己侵犯的竟还是一个处女之身。他惶恐地从腰包里掏出一叠钞票来，丢在琴公主面前，道：“今天的事，恕我多有冒犯。这两千元钱，是给你的青春补偿费，后会有期。”说罢急急地离开了。

琴公主眼泪哭干，嗓子也哭哑了，却孤独无助。发廊主和其他的几个员工都劝她看开些。“出门在外，不就是为了捞几个钱吗？就这么回事，认命吧！”

“唉，认命吧。”琴公主终于向命运低头了。她自从失身于人，便泯灭了自己的那份良知和羞耻之心，很快与环境同流合污，利用自己的天生丽质，大干起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直至一日她在与人淫乱时，被公安机关当场抓获。发廊主虽千方百计央人搭救她，但她还是被关了几天，缴纳罚款五千元，并被公安机关强行遣返回原籍，在麻雀镇落下一个荡妇的骂名。

正是：

多行不义必遭殃，抛却前程伴铁窗。

更叹似花如玉者，辞家千里作私娼。



第二十四回 吕神通神通不再 孟广大广大成空

话说1993年1月1日，《清平日报》在头版以整版的篇幅刊登了署名“荣祥宁”的文章──《新年，向“麻雀”开战！》。文章指出：“近年来，清平县辖各乡镇由于‘麻雀’之风空前盛行，给各行各业造成了不可估量之损失。”作者尤以麻雀镇为例，历数几年来麻雀镇由于“斗麻雀”所造成的夫妻反目、父子成仇、打架斗殴、自杀轻生、抢劫偷盗、敲诈勒索、贪污挪用、玩忽职守、卖淫嫖娼、死于非命、工厂倒闭、田地荒芜等等一系列重大事件，字字是血，句句含泪。作者更于文章的末尾大声疾呼：“似‘麻雀镇’这样，人不分老少贵贱，时不分昼夜寒暑，男人以‘斗麻雀’为事业，女人以‘斗麻雀’为家常，老人以‘斗麻雀’为消遣，小孩以‘斗麻雀’为游戏，何以配称之为‘镇’？简直就是一个乌七八糟的‘麻雀窝’。若全县各乡镇皆如‘麻雀镇’一样，那我们清平县岂不成为一个大赌窝了吗？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如果这股剧毒之风不狠刹，则不久之将来，清平县全县有可能被铺天盖地的由无数副136张牌所组成的‘麻雀阵’所毁灭！”“新年，让我们全县上下，众志成城，干群协力，同仇敌忾，向‘麻雀’猛烈开战，直至夺取最后的胜利！”

此文一经刊登，立即在全县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县委、县政府立即组织召开有人大、政协、公安局、工商局等部门参与的紧急会议，商讨禁赌之战。县委书记在会上作了重要发言，检讨了过去几年，由于突出抓经济建设，忽略了精神文明建设，以至于县内赌博之风盛行，严重危害了社会秩序及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秩序。他提出今年一定要下大决心，花大力气，彻底整治抹牌赌博这股歪风邪气，使全县人民的经济生活及文化生活回复到正常的轨道上来。县委书记的讲话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赞同。县人大一位副主任也在会上发了言。他指出，由于禁赌工作主要由公安系统组织实施，所谓“正人必先正己”，这就必须要求公安系统内部人员的廉洁自律。他特别指出，麻雀镇派出所马所长的口碑很差，当地不少群众对他的工作作风及生活作风意见很大。在此特别提请公安局领导的重视。县长作了最后发言，他强调指出，在这场禁赌之战中，无论对谁，都绝不能姑息迁就。对那些不听劝阻，顶风而上的惯赌分子及拒不停业改行的茶馆业主该罚就罚，该抓就抓，该处理就处理，绝不心慈手软。这次剿灭“麻雀”大战，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这次会议精神一经传达，全县上下立即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禁赌活动。县公安局抽调得力干将分赴辖下各乡镇，监督指导派出所干警们开展工作。县公安局长更是亲临工作难度最大的麻雀镇现场指挥作战。他抵达伊始，即宣布罢免马所长的职务，任命蒯副所长暂时代理所长职务。在公安局长的亲自领导下，麻雀镇的禁赌活动进行得迅速而猛烈。许多大赌、惯赌者被干警们在茶馆或家中的赌桌上现场抓获，带回派出所处理。有公职者一律给予党纪及政纪处分。狼校长因被抓现行，兼之其学校教职员工对他诸多问题的反映，被免职处理。那些幸免者个个如惊弓之鸟，从此深居简出，惶恐不安，金盆洗手。一时间，麻雀镇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们谈牌色变，而对于一下子由于不能玩牌而空余出的大量时间却不知如何打发，显得空虚而无聊。

县工商局也组织人员奔赴各乡镇，监督取缔所有以赌博为主要盈利项目的各类茶馆的营业执照，责令各馆主停业改行，弃恶从善。麻雀镇工商所人员陪同县工商局领导到镇上的各茶馆一一检查。当来到神通茶馆时，吕神通正一人独坐于楼下大厅的一张牌桌旁，以手托腮，闭着双目似在思索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看着来人，发现其中竟有一个自己数年未见的同学，现在是工商局的一位科长。他赶忙招呼大家就坐，亲自动手给各位泡茶。

“老同学，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转一转？”

“不瞒老同学说，我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你也知道，如今禁赌甚严，所有以赌博为主的茶馆，其营业执照都要被取缔。你的这个营业执照也不能例外，希望老同学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

吕神通情知局势已无可挽回。连日来的门可罗雀，庭院冷落，已使他心灰意冷，苦思出路。他亲自踩着椅子从墙上取下营业执照，交给工商所人员。送走老同学一行，他又搭上长梯子，将覃非题写的“神通茶馆”匾额摘下，扔到一间杂物储藏室的角落里。

孟广大的嗅觉特别灵敏，他觉察到这次运动来势太猛，急忙将茶馆的招牌取下来，并将营业执照妥为收藏，然后他到县城的亲戚家避风头。在他看来，这次运动虽来得猛，也将去得快，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只要捱过这一段日子，照样可以重操旧业。他已见惯了这种“一阵风”似的运动。他在县城里呆了几天，他老婆打电话要他回去，告诉他工商所的工作人员天天上门紧逼，营业执照非得交出去不可，不然将受重罚。孟广大见躲不过，只得回家，将营业执照亲自送到工商所。

这场轰轰烈烈的禁赌运动在麻雀镇造成了极大影响。大多数的人们拍手称快，认为禁止赌博活动，确实净化了社会环境，改善了人们的精神面貌，有助于麻雀镇几近崩溃的经济起死回生，向前发展。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他们长期以赌业为生，认为此项举措无异于砸烂了他们的饭碗。然而，无论人们如何看待，“麻雀”这一曾被胡适先生称作为中国“国粹”的万恶赌具，再也难以在麻雀镇觅得它的用武之地了。

县城旺福街的一栋房子里，一家四口正围坐在餐桌旁吃晚饭。“没想到你的一篇文章居然引起了这么大的震动。我还以为能够发表就算不错了呢。”一枝花笑容满面地望着荣祥宁。

“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在麻雀镇工作的那段时间里，‘麻雀’对我的影响太深刻了。我是拉着你递给我的竹竿，一步一步地从‘麻雀’的泥淖里爬出来的。当我爬到岸上，回头再看那些仍在‘麻雀’的泥淖里挣扎、且越陷越深的人们，我的心里感到特别的难受。因为我曾身历其境，深知那种即将被埋葬的痛苦煎熬。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段经历。我觉得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尽一份努力，以唤起大众的觉醒。当然，也不枉费你对我的救命之恩。”荣祥宁说罢，深情地注视着一枝花。

荣吉昌、贺雨兰老俩口眼见新婚的儿子、儿媳如此恩爱、上进，笑在脸上，喜在心头。

正是：

无边苦海害生灵，霹雳晴空赌众惊。

一扫乾坤颓废气，劲挥巨笔作先锋。

时人有一《“麻雀”赋》，专道“麻雀”的滔天大罪。其赋曰：

五谷熟，温饱足。橡塑俏，“麻雀”出。风靡神州大地，无孔不入。“麻雀”城镇而乡村，入室登堂。万千宠爱，喜气洋洋。几人为娱？四人一桌。开盘论价，三章共约。各据一方，尔争我夺。既来之，则安之，通宵达旦，浑不知其日起日落。陇亩荒芜，耕夫不农；机器闲置，工人辍工；商旅不行；教学两松；兵营警所，睡眼朦胧；官邸民舍，不分高低。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为“麻雀”痴迷。

男女老少，瘾由心生。挥臂上阵，火并输赢。砌城拆墙，混战不清。步履匆匆，争岗位也；喜形于色，牌风顺也；脸红脖粗，手气背也；悔叹连连，误出字也；不耻求贷，赌资尽也；低三下四，实可痛惜其情也。朝朝暮暮，混迹其间。茶饭不思，而望胜焉。循环往复兮，月月年年。

田地之收成，工薪之薄入，商海之微利。勤扒苦挣，积积攒攒，俭用省吃。一气输到底，丧失理智。金银首饰，房产电器，变卖典质。倾家荡产，可不怜惜？

嗟乎！赌徒之心，非常人之心也。纵爱“麻雀”，亦宜顾其家。奈何取之尽毫厘，挥霍如泥沙？使白发父母，泣如风中之残烛；孱弱之妻，啼如孟姜之悲苦；劳怨之夫，形如枯槁之树木；子女无依，状如孤儿失恃怙。偷劫贪挪，藐视法律与正义；苟合淫乱， 罔顾道德与羞耻。使朗朗乾坤，几许乌烟瘴气。赌徒之心，执迷不悟。法网张，利剑举。禁赌之战，紧锣密鼓。

呜呼！夫“麻雀”者，赌具也，非宝也。赌徒者，沉溺，难自拔也。嗟乎！使“麻雀”无处容身，则利国利民。使赌徒复为正常人，则家庭和财路通万象更新，岂非大幸事乎？赌徒悬崖勒马，而未为晚也；奔悬崖边而不回头，则必堕深渊而不可救也！

完稿于1993年10月29日

（故事发生于1990──1993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