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铧《浊世苍生》序

韦明铧

<p class="ql-block">初版于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p> <p class="ql-block">再版于上海辞书出版社,近日重印</p> <p class="ql-block">四川袍哥</p> <p class="ql-block">凤阳花鼓</p> <p class="ql-block">《浊世苍生》序</p><p class="ql-block">韦明铧</p><p class="ql-block">地分南北,人也分南北。山川、气候、物产的不同,给居住在那里的人,带来了体质、性情、风俗的差异。也许我们可以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归根到底,是因为自然条件和地理环境的区别,才使得那里的人文景观呈现出异样的风采。</p><p class="ql-block">江南的山温水软,产生了纤秀文弱的南方人;塞北的高原荒漠,产生了壮实强悍的北方人——一般来说,事情的确就是这样。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所谓“南人北相”或“北人南相”是也。</p><p class="ql-block">中国人对南方与北方的差异,早已有所观察和体悟。太早的书懒得去翻,手边有现成的几本书,可以抄来做例子。</p><p class="ql-block">如谢肇淛《五杂俎》卷四说:“江南无闸,江北无桥。江南无茅屋,江北无溷圊。南人有无墙之室,北人不能为也;北人有无柱之室,南人不能为也。北人不信南人有架空之楼,行于木杪;南人不信北人有万斛之窖,藏于地中。”南北风光迥然不同如此,这一定是作者亲见亲闻,才加以实录的。</p><p class="ql-block">又如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二说:“同一菜也,而口味各有不同。如北方人嗜浓厚,南方人嗜清淡。北方人以肴馔丰、点食多为美;南方人以肴馔洁、果品鲜为美。虽清奇浓淡,各有妙处,然浓厚者未免有伤肠胃,清淡者颇能自得精华。”作者看到了南北居民的不同嗜好,不过对于这些嗜好,他有自己的见解。</p><p class="ql-block">王士性在《广志绎》卷一说到,南人与北人的口味、嗜好不同,完全是由于南北出产的东西不同而带来的。比方南方多水产品,北方多畜产品,两地人的饮食习惯必然不会一样。他说:“海南人食鱼虾,北人厌其腥;塞北人食乳酪,南人恶其膻。河北人食胡葱、蒜、薤,江南畏其辛辣,而身自不觉。此皆水土积习,不能强同。”他站在客观的立场上,对南北饮食习惯予以评论,认为水土造成的积习是不能强求一致的。</p><p class="ql-block">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三谈到,文章的南派和北派之分,从六朝就开始了。拿词来说,南方的宋词和北方的金词,风格是不一样的。他说:“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为清。南或失之绮靡,近于雕文刻镂之技;北或失之荒率,无解深裘大马之讥。善读者抉择其精华,能知其并皆佳妙!”他从文学的角度,看出南方有纤秀之美而北方有雄浑之美,但两者在审美上其实并无高下优劣之分。</p><p class="ql-block">南北的不同,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无处不在。</p><p class="ql-block">比如日常的做梦,叶子奇《草木子》卷二说:“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因为人们不能梦见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故有此说。</p><p class="ql-block">比如方向的左右,尤侗《艮斋续说》卷八说:“南人尚右,北人尚左。”左右本无尊卑之分,只因南北相隔,故有异俗。</p><p class="ql-block">比如下酒的菜名,李汝珍《镜花缘》第十二回说:“南唤小吃,北唤热炒。”其实都是用盘碟盛的菜肴罢了,叫法也有不同。</p><p class="ql-block">比如人们的性格,荣禄《庚子拳变始末记》说:“北人朴野而愚蛮,南人圆滑而奸巧。”虽然事实不尽如此,但大体上不能算错。</p><p class="ql-block">南北的不同,明显地表现在学者的学风上。最有名的一句话,是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三中所说的——北方学者的毛病在“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南方学者的毛病在“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真可谓一语中的,入木三分。他还说:“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学佛;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学仙。”其中深层次的缘故,非专门家是无法置喙的。</p> <p class="ql-block">上海瘪三</p> <p class="ql-block">珠江船娘</p> <p class="ql-block">南北为何如此不同,推其原始,不能不说同水土或地域有关。</p><p class="ql-block">俞樾在《九九销夏录》卷十四中说过,当初孔子曾经分别南北之强,不过是指风气不同而已,后人才在经术、佛教、书画、词曲等等方面都区分为南北两派。但是,为什么只言南北,不言东西呢?俞樾说:</p><p class="ql-block">言南北不言东西,何也?愚尝谓,南条之水江为大,北条之水河为大。西北之地,皆河所环抱,故三代建都皆在河北;东南之地,皆江所环抱,故荆楚之强,自三代至今未艾。南北之分,实江河大势使然也!</p><p class="ql-block">也就是说,他是同意南北文化之分,缘于江河地理之故的。</p><p class="ql-block">说文化分为南北两派,只是简言之而已。中国如此之大,何止南北两派!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么,十方水土呢?必定要养十方人了。其实,就中国而言,应该说“百方水土养百方人”才算差不多适当。</p><p class="ql-block">“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包含着丰富的内容。这或许是说,特定的自然条件只能养活一定数量的人口;或许是说,特定的地理环境必然养育出具有某些共性的人群;或许是说,特定的山川地域一定会产生出某种特殊的职业与行当;如此等等。自古以来,这几种含混的概念就一直羼杂着,融合着,共存着,“剪不断,理还乱”。</p><p class="ql-block">宋代有一位太平老人在《袖中锦》里说:“福建出秀才,大江以南士大夫,江西湖外长老,京师妇人,皆为天下第一,他处虽效之,终不及。”这是把职业同性别都混为一谈的。</p><p class="ql-block">明人江盈科在《谐史》里说:“世俗笑苏州盐豆,河南蹇驴。”似乎一种诨号可以加于某地全体人的头上。</p><p class="ql-block">清人梁绍壬在《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一里说:“苏州出状元,亦犹河间出太监,绍兴出惰民,江西出剃头师,句容出剔脚匠,物以类聚,无足怪也。”在这里,人的功名、职业和身份都模糊成了同一种东西。</p><p class="ql-block">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二十五里说:“陕西教坊乐籍,浙江绍兴府惰民丐籍,江南徽州府之伴当,宁国府之世仆,苏州、常熟、昭文之丐户,广东之蜑户,雍正间俱命削除其籍,与编氓同列。”此处所列,都是低人一等而且世代沿袭的所谓贱民,从逻辑上应说得过去。</p><p class="ql-block">可见,前人对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之“一方人”的理解,是没有固定而明确的标准的。</p> <p class="ql-block">卫嘴子</p> <p class="ql-block">东北土匪</p> <p class="ql-block">让人感到吃惊的是,千百年来,几乎中国各地的人都有一种或几种奇怪的诨号。这种诨号涵盖于这方人的全体之上,仿佛谁也不能例外。</p><p class="ql-block">在明清流传的话本《解学士诗话》里,录有一首据说是明人解缙写的诗,列举了许多地方人的诨号:</p><p class="ql-block">骂声江西是腊鸡,苏浙盐豆落筲箕。</p><p class="ql-block">云贵两广真蛮子,福建土狗出诗书。</p><p class="ql-block">四川最多尖老鼠,湖广都是臭干鱼。</p><p class="ql-block">河南俱是偷驴汉,侉在山东瓜在西。</p><p class="ql-block">南京金陵挑粪桶,北京奤子吃酥酥。</p><p class="ql-block">近人大华烈士的《西北东南风》里有一篇《徽号》,所记也是各地方人的诨号:</p><p class="ql-block">国内各地居民,各有相当之“徽号”。如察哈尔人为“山药蛋”;江西人为“老俵”;四川人为“川老鼠”;湖南人为“湖南骡子”;湖北人为“九头鸟”;山西人为“老西”,又为“醋糟”;陕西人为“老陕”;东北人为“扁脑杓子”,又为“白帽子”;山东人为“老山东”;河北南三府人为“棒子面”;津东人为“老绐”;河南人为“河南侉子”;广东人为“老广”;江北人为“江北佬”,又为“江北猪猡”;苏州人为“苏空头”;杭州人为“杭铁头”;北人称南方人为“蛮子”,又为“臭豆腐”;北京人为“京油子”;天津人为“卫嘴子”;保定人为“狗腿子”。北方俗谚云:“十个京油子,赶不上应该卫嘴子;十个卫嘴子,赶不上一个保定府的狗腿子。”</p><p class="ql-block">瞿兑之在《养和室随笔》一书的最后提到,各省人都有他们的所谓“地讳”,其实就是诨号:</p><p class="ql-block">各省皆有地讳,莫知所始。如畿辅曰“响马”;陕西曰“豹”;山西曰“瓜”;山东曰“胯”;河南曰“鲈”;江南曰“水蟹”;浙及徽州曰“盐豆”;浙又曰“呆”;江西曰“腊鸡”;福建曰“癞”;四川曰“鼠”;湖广曰“干鱼”;两广曰“蛇”;云贵曰“象”。</p><p class="ql-block">此外,钱钟书在《管锥编》第四册里,也谈到他的家乡江南一带城市的各种诨号:</p><p class="ql-block">近世吾乡惠山泥人有盛名,吾乡语称土偶为“磨磨头”,而自道曰“倷伲”,故江南旧噱,呼无锡人为“烂泥磨磨”,亦犹苏州人浑名“空头”、常熟人浑名“汤罐”、宜兴人浑名“夜壶”。</p><p class="ql-block">上述诨号,林林总总,奇奇怪怪,它们到底来历如何,含义怎样,真是“莫知所始”。不过,若对该地方的地理、历史、风俗、人情广为搜讨,细加研磨,也能从中有所领悟,有所发现。因为这些“诨号”是最早引起我兴趣的东西,所以详记于此,以备考索。</p><p class="ql-block">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各地有各地的长处,各地也有各地的短处。譬如生病,各地人常患的疾病是依水土不同而相异的。青城子在《亦复如是》卷四“各省地气不同”条中说得很有意思:</p><p class="ql-block">各省地气不同,其人之受病亦间有异。如广东多麻疯,是盖地气炎热潮湿,往来蕴结蒸郁,加以烟瘴不正之气,不时中人,故生是疾。且多瞎子,妇女尤甚。……他如湖南多近盱眼,江西多秃子,四川峨嵋县多矮人——其人长不满五尺:皆理之不可测者。此余所目及,故偶记之。</p><p class="ql-block">生理上的疾病如此,社会上的缺陷也是如此。作者目及的情况如此,未曾目及的情况当然更多。</p><p class="ql-block">人们对地域人文现象的注意,已经有了好些年头。给我印象较深的,有这样几套书。一是辽宁教育出版社的《中国地域文化丛书》,分许多册,每册详述一种地域文化,部头很厚,可称煌煌巨著。一是福建人民出版社的《区域人群文化丛书》,每册叙述一种人群,字数适中,体例一致,已经出了若干册,希望能够继续出下去。一是浙江人民出版社的《都市人丛书》,以大城市为单位,各出一书,篇幅较小,但文风活泼。此外,中国人事出版社出过一种《北人与南人》,集各家文章于一书,封面上标明是“各地中国人的性格与文化”。中国档案出版社也出过一种《地缘中国》,将中国分为若干地区,分别加以阐述,封面上标榜是“区域文化精神与国民地域性格”。这些都是近年来研讨中国地域人文现象的有益的成果,对我启发甚多。</p> <p class="ql-block">保定狗腿子</p> <p class="ql-block">湘西蛊婆</p> <p class="ql-block">我的《浊世苍生》这本小书,不敢妄称研究,至多只能说是一本读书劄记。闲来读书,偶有所得,辄援笔记之。资料积久渐多,又受到出版社的错爱,稍加董理,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待写完之后,才觉得书中所写众生,似乎大都带有灰暗的色调,心中便不免有几分惶恐。但是反观历史,事实如此,我也不想曲意媚俗,只好随他去了。</p><p class="ql-block">我只能这么说:书中的芸芸众生,都生活于旧中国,他们的灰暗并不能责怪他们,而只能归罪于消逝了的那个时空。</p><p class="ql-block">因此,书的名字,我便用了《浊世苍生》这个有着浓厚的悲天悯人色彩的字眼。</p><p class="ql-block">如果书中的一些文字,让某地的朋友读了不大愉快,我预先声明,那绝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根据我能得到的材料说话,我甚至只是想给朋友们提供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绝对无意对某地某人有所褒贬。</p><p class="ql-block">我悲悯一切苍生——在大地上劳碌终日、只求生存的一切苍生。我甚至完全谅解那些被迫扭曲灵魂,出卖躯体,以求苟活的人们。我记起我上中学时,我的一位同学的祖母对我说过的话,她说,人生不就是“日求三餐,夜求一蜷”吗?</p><p class="ql-block">我希望读者诸君体谅我的用心。假如承蒙你们垂青,我也许有勇气再写本续集。</p><p class="ql-block">(《浊世苍生》,韦明铧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2月出版。此文为该书自序,出版时有所删削,这里是全文。)</p> <p class="ql-block">旧时皇城根下</p> <p class="ql-block">旧时天津明信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