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系西北（二十一）：透过历史的烽烟

涂伯伯

交河故城一角（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一一交河故城祭 远眺交河故城（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2300年前，西域。赤地千里的吐鲁番盆地，一片难得的绿洲：浓密的芦苇正兴奋地吐放着芦花，把干燥单调的黄土沙洲点染出团团水红；芦苇荡的边缘，有两条清澈的河流，仿佛巨人伸出的双臂，把一块三十多米高的台地紧紧包裹。河边和台地下，遍布着高大的白杨。阳光下，白杨树叶儿泛着银色的光辉，微风吹拂，树叶儿窸窣翻飞：像无数人在耳语、像千万双小手在挥动，又像无数只飞翔的白鸽，在凌空起舞……一阵热风掠过，风声中，隐隐地，能听见声声号子。循声望去，这声音，应该来自三十米高的台地。 交河故城台地风貌一瞥（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2018年10月，当我登临交河故城，伫立于大佛塔下、穿行于错落残破的废墟之间，我眼前浮现的，正是当年“吐火罗人”在这里拓荒创业的景象。 交河故城出土文物（复制品）（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两千多年过去了，我们只知道，“他们”是交河故城的开拓者、建设者；我们只知道，“他们”可能就是高鼻深目、白皮肤的“吉尔吉斯人”；但是，我们却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来到了吐鲁番的这个地方？ “大海道”风貌一瞥（2023年6月笔者拍摄）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得不佩服这一批先民的眼光，在风沙肆虐、骄阳如火的火焰山下，“他们”居然凭借血脉中遗存的“逐水草而居”的生存基因，找到了这样一个可供休憩繁衍的好地方。 交河故城先民生活场景复原图（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历史漫长、岁月匆匆。至少，在千百年的时间内，“他们”不为外人——不，更准确地说，至少，在公元前138年——也就是张骞出使西域之前，“他们”对于中原人来讲，都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存在。因此，在此之前，“他们”究竟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生活是否平静而安宁？“他们”是否遇到过兵燹之祸、瘟疫之灾？我们都只能依靠地下发掘和有限的想象，去加以猜测了。 张骞出使西域雕塑（2023年6月笔者拍摄） 更明白地说，关于“他们”的“信史”，最早见于张骞出使西域后，向汉武帝汇报西域所见时，说了“于阗之西……有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史记•列传七十•大宛列传》）这一句话，其中的“姑师”就是“车师”；到了东汉，班固撰《汉书》，更进一步明确了车师国的国都在“交河”：“车师前国，王治交河，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汉书·西域传》）。 反映汉唐帝国与西域人民友好交往的实景装置（2023年6月笔者拍摄） 今天的人们都知道，自从张骞探明了从长安到西域的路线以后，大汉王朝的对外贸易就日益兴旺起来。于是，就有了十九世纪、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对这条商路的诗意化命名：“丝绸之路”。 张骞通西域图（图片来自网络作者不详） “丝绸之路”的贯通，对于大汉王朝来讲，不但具有经济发展的意义，更具有开疆拓土、拱卫中原的意义。然而，对于捷足先登于西域的匈奴来讲，汉王朝无异于虎口夺食；对于置身于强大政治势力角逐下的西域小国来讲，无异于被两头猛兽撕扯的“脔肉”。而处在丝绸之路重要节点上的车师国，就是这出悲剧的主角儿。 反映安西、北庭人民安居生活的实景装置（2023年6月笔者拍摄） 由于历史资料的缺乏，我们已不能准确地描述西汉初年的政治版图。但是，我们从汉高祖御驾亲征，被匈奴困于平城；从西汉初年一直奉行的“和亲”政策；从汉高祖去世时，冒顿单于挑逗吕后；从前元四年（前176年），冒顿单于羞辱汉文帝①……都可看出匈奴的骄矜跋扈，反映出匈奴与汉王朝不但势均力敌，且在某些场合，根本不把汉王朝放在眼里。 反映汉唐时期西域征战的实景装置（2023年6月笔者拍摄） 也正因为如此，当汉武帝遥望漠北，看黄沙滚滚中，匈奴铁骑如入无人之境，呼啸而去。才会按剑击节，发出悲愤的呼喊：“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反映汉唐时期西域征战的实景装置（2023年6月笔者拍摄） 在屈辱地生存了将近百年之后，历史终于给了汉王朝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自元光六年（前129年）以来，汉武帝先后派遣卫青、霍去病出击匈奴，到元狩二年（前121年）止，大汉王朝不但收复了河套地区，建筑了朔方城，还打通了河西走廊，设置了“河西四郡”（敦煌、酒泉、张掖、武威），控制了前往西域的道路。元狩四年（前119年），卫青、霍去病再度深入漠北，大破匈奴，从此匈奴远遁，“幕南无王庭”。 汉武帝画像（图片来自网络作者不详） 汉军声威远播，西域各国震怖。三十六国纷纷内附，向汉王朝输诚。汉武帝也开始向西域各国派出使者或校尉，宣示对西域的主权②。但是，因为没有彻底消灭匈奴、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常驻西域，西域的一些国家慑于匈奴的淫威，仍然表现出对汉王朝的轻忽，甚至在匈奴的唆使下，抢掠丝路商队、劫杀大汉使臣。而其中，尤以匈奴的属国楼兰、姑师为最。 反映汉唐时期西域征战的实景装置（2023年6月笔者拍摄） 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当大汉使臣王恢再次被楼兰侵扰的消息传来，汉武帝刘彻忍无可忍，决定让赵破奴率军数万讨伐楼兰。这是自卫青、霍去病击败匈奴，取得漠北大捷，并先后去世之后，大汉王朝对西域的第一次大规模用兵。赵破奴乃是霍去病手下的一员猛将，曾经追随霍去病出征河西，在六天之内剿灭了五个匈奴部落。他熟谙霍去病出奇制胜的兵法，所以，出关之后，仅带了七百轻骑就直奔楼兰而去。等大军赶到的时候，他已经生擒了楼兰王。接下来，赵破奴挥师西向，轻而易举打败了姑师，获封“浞野侯”。③ 反映汉唐时期西域征战的实景装置（2023年6月笔者拍摄） 这是赵破奴一生的高光时刻，也是大汉王朝第一次谋取西域的成功尝试。但是，因为进军的目的，仅限于重创姑师，维护丝路。所以，等赵破奴传捷收兵之后，姑师又像一只皮球，在匈奴与大汉之间传来传去。 首任西域都护郑吉塑像（图片来自网络作者不详） 公元前73年，汉宣帝即位，决心改变西域归属不明的状况。于是，在前68年，派自己的侍从官郑吉率军前往西域，驻屯渠犁。郑吉到渠犁以后，一边屯田、一边练兵。经过与匈奴的多次战争，终于彻底打败匈奴，将姑师牢牢掌控在汉王朝手中。前62年，姑师国一分为二，“前国”依附汉朝更名车师，王治交河，“后国”追随匈奴，亡命涂谷。郎官郑吉，因为屯田戍边与平定西域之功，升为“卫司马”，负责丝路南方各国的安全。不久，又指令他“兼护车师西北方”——也就是天山以北，所谓“丝绸之路北道”各国的安全，号称“都护”。并诏令设置“西域都护府”，从此，在西域，打下了华夏民族永恒鲜明的印记。 交河故城一角（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2100年后，当我驻足于交河故城时，我所看到的，只是残破的墙壁、颓圮的街巷。阳光下，故城的残垣断壁显得愈发苍凉而凝重。黄土地上，仿佛还能看到驼队松软的蹄印。我闭上眼睛，用心冥想街市的繁华、商旅的喧嚣；我竖起耳朵，静心搜索鸽哨的回声、佛寺的梵音。天地空阔、阳光澄澈。没有战马嘶鸣，也没有鼓角争鸣，只有和平宁静。 交河故城大佛塔残像（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我不知道，这是幻相还是实相。但我又深信：这既是幻相也是实相。因为，交河城，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就是这样在爱恨情仇与战争和平的宿命中不断轮回！ 交河故城出土文物图片（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公元220年，汉朝灭亡，中原王朝对西域的掌控日渐松弛。公元450年，匈奴围困车师达8年之久，车师王弃城逃走，交河城落入高昌国之手。从此，“车师”消失。那些原本属于印欧人种的“车师人”，是迁走了、还是被高昌人同化了，谁也说不清。 唐太宗画像（图片来自网络作者不详） 公元626年，唐太宗李世民即位，他纳人善言、励精图治，未及几年，就将大唐引入繁荣的“贞观之治”。万民乐业、海晏河清。然而，作为一代枭雄、中兴之主。他的理想远不止这些。他所期望的，是万邦来朝的、汉武帝那样的霸业与荣耀。于是，他把自己的目光，重新投射到了西域、投射到了交河： “长城第一墩”外，讨赖河风光（2023年6月笔者拍摄）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迥成危烽火，层峦引高节；……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塞外雪景（图片来自网络作者不详） 这是唐太宗写的一首以乐府民歌《饮马长城窟行》为题的诗行，唐太宗在这首诗中，想象着自己在塞外飞雪的季节，御驾亲征：朔风劲吹、交河冰结；沙海起伏、阴山雪裹。远方的烽燧燃起了狼烟，重叠的高山引导着军队。战旗飘扬，一扫阴霾；勒石记功，英名永传！（想我大唐，威震四方。）边远之地，哪怕只有一人把守，也能凯歌高奏、捷报朝廷。 图片来自网络作者及题目均不详 这是一首充满着浪漫主义情感的诗篇，不但表现了一个帝王开疆拓土的愿望，更表现出自信自豪的精神。这不是唐太宗的“自恋”和“自嗨”。因为，他有这样的胆气、也有这样的底气。作为一个妥妥的“官二代”，他不是依靠祖上的荫庇而位极人臣。而是依靠自己的打拼，从13岁起就上阵杀敌，23岁时，一战擒两王……可以说，就是一个“吃铁吐火”的狠角儿。 反映汉唐时期西域征战的实景装置（2023年6月笔者拍摄） 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公元630年，也就是贞观四年四月。31岁的唐太宗瞅准机会，以东突厥进犯河西为理由，命令兵部尚书代国公李靖统领鄂国公尉迟敬德、英国公徐世勣、胡国公秦叔宝、匡道府折冲都尉苏定方等十余员大将讨伐东突厥。未及一年，大功告成。 “大海道”风貌一瞥（2023年6月笔者拍摄） 公元637年，唐太宗决心实现自己走马瀚海、勒石西域的理想。于是，乘西突厥内乱，再次命令李靖领军，率侯君集、李道宗等十余员大将，并十余万大军，从青海出击，剑指西域。先后击破吐谷浑、吐蕃、高昌、焉耆、龟兹。 反映安西、北庭人民安居生活的实景装置（2023年6月笔者拍摄） 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交河城重归大唐，安西和北庭两大都护府，就此成为大唐王朝在西域的定海神针。唐太宗“灵台凯歌入”的愿望梦想成真。唐太宗也和汉高祖齐名，成为某些人千百年来的讴歌与追随的榜样。 交河故城一角（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拓土开疆、晋爵封侯，帝王将相们皆大欢喜、各有所获。但是，那些遥望家乡，迢递难归的戍卒呢？那些战死沙场的兵勇呢？那些孤守安西、北庭几十年的“爷爷兵”呢？还有那些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曝尸荒野的百姓呢？ 交河故城一角（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楼上胡笳传别怨，樽中腊酒为谁浓”？（（唐·张谓：《送皇甫龄宰交河》）这是戍边将士孤独的苦；“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唐·岑参：《逢入京使》）这是戍边将士思乡的苦；“春至感心伤，低眉入洞房。征夫天外别，抛妾镇渔阳。”（唐·殷济：《秦闺怨其二》）这是出征将士亲属的苦；“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杜甫：《前出塞九首》）这是被征戍的壮丁心中的苦；“春来相思每随风，万里关山想自通。梦里宛然归旧国，觉来还在虏营中。”（唐·殷济：《秦闺怨其二》）这是孤守安西、北庭，兵败被俘的将士心中的苦；“胡雁哀鸣夜夜飞……年年战骨埋荒外”（（唐·李颀：《古从军行》）这是所有的搏命沙场已死或未死的戍边将士的苦！ 交河故城一角（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这是多么值得庆幸和欣慰的事情啊！在灿若星海的唐代诗篇中，一千多年后的我们，居然还能搜寻到这么多以交河城为背景的诗章！更难能可贵的是，在那么黑暗专制的社会中，诗人们也敢于用被扼住的喉咙，嘶吼出对战争的反对之声，展示出“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帝王唱赞歌”的悲悯之情和铮铮傲骨！ 交河故城一角（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交河故城，是在大唐的手中，形成了今天的模样和今天的规模。这是一座辉煌的废墟，因为她留存着先民“掘地筑屋”的智慧和先民可触可摸的体温；这是一座悲壮的废墟，因为在她的生命历程中，经历过一次又一次血与火的涅槃与再生；这是一座骄傲的废墟，因为有无数先人为她折腰，马革裹尸；这也是一座伟大的废墟，因为她虽一度迷失，却最终投入华夏民族的怀抱，成为一统山河的象征！ 交河故城一角（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然而，历史并未永远眷顾交河。从公元640年到公元808年，作为安西都护府的府衙所在地，交河城一直处于相对安定的环境。但是，755年的“安史之乱”，不但打破了中原的安宁，也激荡起西域的沙尘。数万“安西军”回防勤王，给吐蕃与回鹘造成了图谋西域的可乘之机。终于，交河在大唐的历史中，定格于公元808年。就连“汾阳王”郭子仪的亲侄子、镇守西域达53年的“安西大都护”郭昕，究竟死于何时？死于何地？世人都茫然不知！ 交河故城一角（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公元9至14世纪，由于连年战火，交河城逐渐衰落。大约在元末察合台时期，交河城终于毁于蒙古人的铁蹄。一颗璀璨的丝路明珠，黯然玉碎为一抔黄土！ 交河故城一角（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这是刻印着历史痕迹的废墟，是人类生命意义的见证。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什么秦皇汉武、什么唐宗宋祖，在废墟倔强的身影下，都显得渺小委琐，不值一提！所谓“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废墟，不正是这样一部有价值的悲剧吗？屈指算来，交河故城已毁圮八百年矣！念天地之悠悠、叹沧海变桑田，是为祭。 2023年11月24日完 交河故城一角（2018年10月笔者拍摄） 注：①西汉初年，匈奴对汉王朝的蔑视，一是表现于，在刘邦去世之时，写了一封调戏吕后的信：“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汉书·匈奴传上》）翻译成白话就是：“我是一个没有女人的鳏夫，生长于沼泽草原牛马成群的地方。虽然多次来过你们的边境，但是却无缘游历中土。你现在刚刚死了丈夫，孤苦伶仃独守空房。我们两个都内心孤苦、难以排遣。何不趁此机会，各取所需，结成美好姻缘呢？”据史书记载，吕后接到这封信后勃然大怒，准备立即发兵攻打匈奴。还是季布头脑清醒，指出大汉王朝现在还不是匈奴的对手。吕后只有咽下这口气，不但派人给冒顿单于送去了财物，还送去了和亲的公主。其二，前元四年，冒顿单于给汉文帝写的信，表面上是解释此前右贤王侵犯河南，受到了他的处罚，实际上是向汉王朝宣示，西域已经属于匈奴的势力范围：“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彊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汉书·匈奴传上》）②《后汉书·列传·西域传》：“武帝时，西域内属，有三十六国。汉为置使者、校尉领护之。宣帝改曰都护。元帝又置戊己二校尉，屯田于车师前王庭（注：车师前国治所在交河）。”③有历史学家认为，赵破奴当年出击楼兰姑师，“由敦煌到达姑师、楼兰只能穿行被称为莫贺延碛的大沙海”一一“大沙海”，即今日的“大海道”。而他所荡平的“姑师”国都，也应该是姑师古国初兴时期位于今天鄯善县的政治中心，而不是交河故城。（据“百度百科”）④太初二年（前103年），以浚稽将军（赵破奴）率军击匈奴，赵破奴被匈奴左王所俘，其军全没。居匈奴10年，复与匈奴太子安国归汉。“后从巫蛊，灭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