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同学陈加宁

张宪宇

电话响起，我一看，是陈加宁打来的。

“喂，是宪宇吗？”不是加宁的声音。

“你是……”我疑惑的问。

“我是加宁弟弟陈加诺，加宁去世了。”

“什么！”

“加宁去世了，突发脑溢血，前天晚上去世的。”

我的心一沉，接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

我和加宁是很好的朋友，我们是进初中时就相识，由于放学要同一段路，所以，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初中毕业后，我继续读高中，他去打零工，两年后，1973年5月，我们又一起下放到农科院农场一大队当知青。

我们都是1954年出生的，他比我小一个月，但是，由于他初中毕业就走上了社会，所以，他比我成熟很多。那时，吃了晚饭，天就黑了，他抱着草席就来喊我，然后，我们就到离四合院较远的地方顺着水渠走，找块宽敞的地方躺下。

那年夏天，我因为劳动强度大，腰酸背痛所以聊天时经常诉苦，他从来没有安慰过我，而是对我说：“比你吃苦多的人多得是，初中毕业我才多大？就去砖厂做工了，告诉你，劲，是练出来的。就像我们游湘江那次，你说你不行了，但是，咬咬牙，不就到岸了？”的确，那次游湘江，如果我没有坚持住，不就完蛋了？当知青也是一样，得咬牙坚持住。

一次，队里安排我们给水田撒农药，我们先把黄土在晒谷坪把黄土晒干，敲打成粉末，然后把六六六粉与黄土拌均匀，在清晨趁着水稻叶子上面有露水的时候，把和着黄土的六六六粉在水田高高的抛洒，药粉就会落到水稻叶上，杀虫效果就会好。于是，我们早早的吃了早饭，每人脖颈上挂一个装满农药的箢箕，在大片的水田里来回穿梭，农药粉漫天飞舞着，当最后一块水田撒完以后，我们已经是满身农药，满脸通红，浑身刺痛，同学们就都往四合院跑，要赶快把粘在身上的农药洗干净，要不可难受了！

加宁喊住了我，拉着我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很快我们就跑到了一口水塘边，衣服没脱就钻进了水里，因为今天上午的活已经干完了，不急着回去，所以，我们两个就在水塘里泡着。

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我们就经常去游泳，都是加宁带我去的，像羊角塘、牛角塘我们就经常去，有时候加宁还会在水塘里摸几条小鱼小虾，所以，等身上的疼痛感减轻以后，我们就在水塘里摸起来，那一次，加宁没有我的运气好，我摸到了一条大约4寸长的鲫鱼，他很利索的把鱼肚子咬开，挖出肠子，抠掉鱼鳃和鱼鳞，然后对我说，他寝室里还有一点辣椒油，中午可以吃蒸鱼，“鱼头鱼尾鱼骨头最好都吃掉，补钙的”，他告诉我。那时候能吃啊，我真的是把整条鱼嚼碎给全部吃了。

第二年，当我们躺在水渠边的时候，就不仅仅是吹口琴和唱歌了，因为那一年队上的伟力同学在二队知青里谈了个叫花脑壳的女朋友，在队上引起了轰动，那晚，我们又吹起口琴唱起歌：

“田野小河边红梅花儿开

有一位姑娘真是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她表白

满怀的心里话儿没法说出来……”

于是，我们也聊起了这件事，我说，队上这个女知青那个女知青怎么怎么样，他笑着问我：“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了？”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他很认真的对我说：“要想找一个绝世美女是很难的，但是，一般般的女的到处都是，重要的是，一定要参加工作，有了工资的时候再去谈。”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你去谈一个就知道了。”

“那你呢？”

“我跟你不同。”他淡淡的回答。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经常说我“幼稚”，我也知道，他的确是在为我好。

1975年搞完双抢以后，开始招工了，我和昌生、长青、裴涛被第一批招工，是远离长沙的冷水江市的资江氮肥厂。

记得体检完以后的那天晚上，我对加宁说：“今天体检了，招工干部说我到厂里是去干消防员。”

“消防员？你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每个月发工资呢。”我笑了，我真的是高兴。

“听我一句劝，如果你还想回长沙的话，就不要谈朋友，要谈就调回长沙再谈。”加宁说。

“为什么？”

“你谈了朋友成了家，你还怎么回来？”加宁笑了，“不过，你老婆孩子热炕头，也不会想回来了。”

当招工通知正式下来后，我又回了一次农场，与队上的知青同学和农工师傅道了别，那天，加宁不在队上，回城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去场部搭车的，很意外的，一个女知青同学也在等车。

“好巧，你也在等车。”我脱口而出。

“我是来送你的“她说，车来了，我们是搭同一辆车回城的，她是提前一站下的车，下车的时候，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肥皂盒和一条毛巾递给我，我接了过来，她转身下车的时候，回头对我说：“给我写信啊。”

到工厂以后，我没有当消防员，而是分到造气车间当了钳工，当然，我没有给她写信，因为，一是厂里规定学徒期不准谈朋友，二是我想调回长沙。

后来，当我调回长沙以后，和加宁说起这件事，他顺口就蹦出两个字：“幼稚。”

“你不是说，调回长沙再谈吗？”我说。

“在长沙谈一个难道会影响你调回长沙？”我知道，加宁肯定在心里说了我好几个幼稚了。

不过，我还是很感谢加宁，也就是因为他那句话，我现在每当知青同学聚会碰到她都很开心，因为，我们是关系很好的知青同学，也是一辈子的朋友。

在湘西的冷水江资江氮肥厂那四年，我每次回长沙都会去找加宁玩，他后来也招工了，就在长沙南边豹子岭的印铁制罐厂，不久就在车间负责，我说想去他们厂里去看看，他不让我去，说他在厂里干不长的，还送了一个厂里的产品给我，是装饼干的铁罐，这铁罐我用了好多年。

果然，几年后他读了电大拿了文凭，就调到了长沙的五一文化用品公司，很偶然的，一天，我上班的时候，在我们办公楼的走廊上碰到他，原来是我们公司的复印机出故障，他来维修的，我说，中午在食堂吃，我要食堂再加两个菜，他说什么也不肯，修完就走了，他说，他要负责好大一片地区的复印机的维修任务，真的很忙。

有天晚上我和妻子带着孩子去东塘散步，正好加宁也带着孩子在散步，我说：“你们公司好啊，就在五一广场，我们公司在三汊矶，太远了。”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说：“现在想起来，还是你们招工到外地的单位好，招工在长沙工作的，很多单位都不行。”果然，没有多久，他们公司改制了，加宁也离开长沙去了湘潭，不久就下岗了。

加宁到湘潭以后又组织了家庭，又有了一个儿子，生活的重担压着他，也改变了他，每次同学聚会，我都会通知他，希望他能够来长沙，他却很少参加，因为，他的两个儿子在不同的学校读中学，他每天要做了中午饭，骑着自行车分别给两个儿子送饭，“你不晓得，我很累”，他这样说。

他儿子上大学以后，他闲了下来，有次同学聚会我通知他，要早上9点钟到，他说太早了，他搞不赢，我就要他提前来，晚上睡我家。那时，岳母住我家，我睡客厅沙发，正好有两个长沙发，我们两个就躺在沙发上聊天。丶

“还记得在农科院躺在水渠边看着星星唱着歌吗？”

“怎么不记得？”加宁说：“那时候是真的快活啊。”

“想起来，我那时候好幼稚的”我说。

“其实，你并不幼稚，起码，你现在比我要过得好。”说着，他指着墙上挂着的画问我：“这些水墨画都是你爱人画的吗？”

“这些画是工笔画，是我爱人画的，国画分工笔画和写意画，水墨画是其中的一种。”我向他解释。“

你命好，我这辈子过得太累了。”说着他用劲揉了揉太阳穴，“头晕，”他说。

“是不是血压高？你吃药没有？”我问。“就是吃了降压药才头晕的。”然后，他告诉我，早几天，他去拔牙，医生要他先量血压，结果，医生看了结果直接告诉他，今天不能拔牙，因为血压太高了。

因为我也有高血压，就问他：“多高啊？”

他的回答，把我吓了一大跳：“150的200多。”他接着说，“后来医生开了降压药，吃了几天了，很不舒服，头晕。”

我告诉他，一定要坚持吃药，不能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坚持吃药？

其实，加宁是个心很细的人，很关心他人的，几年前，有次同学们在白沙井的一个茶餐厅聚会，那里蚊子比较多，竹子同学不一会就被蚊子咬了好几下，加宁不声不响的就出去了，不一会他回来了，就给了竹子一瓶风油精，很小的事，真的很感动人，可是，他对自己是不是也关心呢？

加宁有两个爱好，炒股和钓鱼。

五一文是长沙市最早股份制改制的那批企业，那时，很多员工每人分了一些股票就下岗了，所以，他也是最早炒股的那批人，我问过他：“炒股这么多年，你赚钱没有？”他说：“谨慎一点，还是可以赚钱的。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2015年那波牛市，那年5月下旬，同学约了去岳麓山聚会，是从湖南师大那里上的山，那时，A股已经快5千点了，炒股的几乎都赚钱了，有同学问他：“赚了多少？”

“翻了三番。”

“是三倍吧？”我问。

“我还不知道三番和三倍的区别？”他笑了，“不过，这一次和以前不同，这次赚钱赚的我都怕了。”

听他这一说，同学们就追问他到底赚了多少，他只是笑而不答，说:“赚钱就好。”

他自己炒股，也帮同学炒，还都是赚钱的，建明同学因此还请客和他去旅游，正好西安也有个网友因为加宁的指导也赚了钱，所以，他们就到西安去玩了几天，他和我说起那趟西安游的时候，说到高兴处，还哈哈大笑，他指导过很多人，这使他很开心。

后来，在六月中旬，大盘跌了，指数倾泻而下，股灾发生了，由于他有经验，所以，虽然吐出了一些盈利，到底还是赚了不少，这也是得益于他的谨慎。

他习惯用QQ，他打字慢，喜欢语音聊天，我们经常在QQ上面聊语音，一聊就是好久，我经常发现他说的一些股票盈利以后就减仓了，然后，后面的利润往往就赚不到了，我曾经说他：“你如果激进一点，多拿几天，你会多赚好多的。”

“你们是每月有工资的，我呢？本金亏了没钱了，谁给我？”他脱口而出。

我知道他的难处，这也是他最不愿提及的地方，但是，只要一提起钓鱼，他的精神就来了，他对钓鱼是很有心得的，特别是去年下半年，他离开股市以后，他天天去湘江河里钓鱼，有时候渔获多，他会把钓的鱼整齐的在河滩上摆好，然后拍照发给我，有鳜鱼、翘嘴、红尾蓝尾和鲫鱼鲤鱼，我真的是佩服他了。

有一次，他给我发的照片是一条鲤鱼，看照片是一条大鱼，他告诉我，这鲤鱼有五斤多，是在红卫公园用手竿钓的，启宇同学也喜欢钓鱼，加宁就喊启宇和我一起到红卫公园去钓了一次鱼。

他说，钓鱼的时候，手握钓竿，看着鱼漂，心就安静了，就不会想别的事了，而每当鱼儿咬钩扯动钓竿的时候，心里会立刻升腾起巨大的成就感，心里会充满喜悦。我知道，他有很多烦心事，他也觉得这辈子他经常会有失败的感觉，正如他说的：“可惜人生不会重来一次。”

2023年10月27日上午，我参加了陈加宁的追思会，会后，一缕青烟将加宁带向天国。

2023年10月27日，也是他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