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01.</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凌晨四点,灵车开得飞快,装着老钱的纸盒剧烈地颠动着。每到岔路口,气流突变,我抛出的硬币就有一些又飞了回来。听到司机嘴里呸呸,我不得不在下个路口把胳膊伸到窗外奋力一撒。彼时炮声隆隆,我感到它们似乎是擦着我的头皮飞掠到了脑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司机是老钱的亲戚,一本正经地说要赶去给老钱烧第一炉。烧第一炉肯定是有什么好的寓意,可我一点都不在乎,毕竟我们是来送葬不是来陪葬的。一路上我盯着司机说了不下二十句“开慢点”,但是没有用,黑黢黢的夜张着大嘴,灵车撞击着空气,活生生赶死的节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奇怪的是,后面那些打着双闪的小车居然都还有条不紊地保持着队形,一辆比一辆逼得紧。半路上我们超了另一辆灵车。不久我接到两个电话,是后面的人打来的,他们要我指明到底要追他妈的哪辆。我叫司机关掉双闪,告诉他们跟没打双闪的那辆。老钱生前做事磨磨蹭蹭,他如果在天有灵,肯定是不赞成大家你追我赶,像发了疯一般把他送去火葬场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目的地越来越近,看着我身边的司机面露喜色,我却满心遗憾,我回头看了无数眼,老钱没有一次像我预期的那样从盒子里坐起身。后来我就换了个想法:这么一路颠来,估计还没进鬼门关老钱就已经三分熟了。老钱平时爱运动,上场前一直保有热身的习惯,大家这么做也算是顺势而为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02.</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这世界上的事,只要你去想,它们之间就总有联系。老钱的死也是有兆头的。可惜,这个兆头老钱看得风轻云淡,我也没当回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老钱生前抠抠索索,诸如打球不出球,三四千的赛车被偷了要同事捐款,请同学吃饭要群里的人发红包赞助,一个前列腺炎住院要水滴筹等,他都能玩得很溜。人有没有第六感我不确定,生活中和小说里我倒是看过好几个濒死前都还攥着钞票不放的人,因此我对老钱的变态行为与其他人的理解不太一样,我认为它除了说明老钱对生活特别的爱,还暴露出他对去日不多的担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灵感来敲门的时候,我们有时在洗澡,有时在听音乐,现在想来,我当时应该很严肃地跟老钱说这件事,而不是笑吟吟的连自己都不以为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老钱得知我的想法后尬笑两声,说这些话要写在纸上让他琢磨琢磨,不然听不懂。我判断他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接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确实,对于一个经常打球,不久前还加入了马拉松协会的人,任谁像我这样既不捕风捉影,也不望闻问切地张口就来,就算他脚底下真的踩到了一个金矿他也不会相信。为了安抚老钱,我又说,老钱呐,你爱好舞文弄墨,搞艺术的人都忧天忧地,喜欢跟时间较劲,巴不得一天掰着两天过,连带着一个月工资也要做六十天的计划是不是?但是你也不能光知道留钱给儿子买房,自己这边的日子也要过是不是?很难得,老钱眨眨眼,居然没有反驳,看来是打到了七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我跟老钱是大学同学,两人的消费观念很不同:凡是花钱的事,他就还停留在坐三马、打摩的那年代;凡是不花钱的事,他就与时俱进,没有执念——这也是老钱的优点——疫情来之前他还学过鬼步舞,在磨破了两双旧鞋后,除了表情跟那些妇女不太搭,混迹在她们当中他也并非像娘炮跑进了工地那般突兀。我也喜欢锻炼,只是我的锻炼方式跟许多男人都不同,我主要是拖地。老钱还挺懂行,他以功夫高深的扫地僧为例,说拖地这种事就像打太极,只要天天坚持,操作的时候注意吸气、呼气、深呼吸,肯定也是大有裨益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我之所以想到老钱的优点,是因为我忽然有了个想法:如果他在天之灵能听到我的建议,他大概率就会同意我把他的几缕烟封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这比他呆在暗无天日的盒子里要好,也方便我随时看看他,当然还不容易被杀猪。玻璃的主要成份是二氧化硅,跳起脚来防弹玻璃、微晶玻璃,都是童叟难欺的真材实料,老钱绝不会跟他这个不停朝车窗外吐痰的亲戚一样,一听到我的想法就瞪起眼珠子,大谈骨灰盒的三六九等及抱在怀里的不同感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唉!感受个屁呀,无论如何老钱都不会再跟生活搅到一起了!在时光老人的眼里我们就像个孩子,轮到他跑过去求抱抱的时候,老人家一个手滑,他就从此告别了四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03.</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老钱是猝死,晚上一个人在家喝酒,喝着喝着,脑袋一栽歪就滚到了桌子底下。直到第三天,社区干部上门来摸排,他才被发现。桌上三个菜,胡萝卜、大白菜和川芎,都是志愿者前天下午送来的爱心菜。吃着素上路,活着的人情何以堪,老钱的一个球友当时就抽抽搭搭,泣不成声。这也难怪,以前球馆开放的时候,打完球大家都要去饭店小酌一下,即使阎王爷拐个弯来造访,老钱想玩密室逃脱,也不至于清汤寡水地上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疫情期间,老钱有阳的嫌疑。“等下就拉走,这样小区里的老老小小都安心。”他的一个亲戚腆着肚子,站在满是药水味的门口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从三月份开始,老钱的儿子就跟着大上海摁下了暂停键,龟缩在租房里八个月后他莫名地对那个笼子有了依赖,偶尔被志愿者放出楼透透气,他看着队伍里的人会异常紧张,三两下就巴不得赶紧缩回去。这点从他听到老钱走了的消息时的反应就可以窥得一二,他语气平淡,没有一点惊讶地说他回不来。年纪轻轻就生死看淡总有点不正常,当然,他也确实回不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打了疫苗还会阳,但不打就可能会不得好死,当初老钱在我那早早地打了第一针疫苗后发了个朋友圈,仿佛在庆祝他享受到了特权。风声渐紧,看到我们这儿的方舱已建得颇具规模,大家都开始担心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密接者。小区里每天做检测的人都排着长龙,其它小区的人溜出来给老钱上香,开始两三个跟志愿者纠缠一番都还能进来,后面几个再来,那个铁皮门就闭得死死的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所以,听到亲戚指令,我们几个人就打开湿漉漉的衣柜门,往塑料袋里塞老钱的衣服和日用品。袋子是老钱一个环卫局的朋友拿来的,黑色,很大,里面塞两个老钱都绰绰有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老钱就躺在边上的纸盒里,嘴巴微张,眼睛半闭,脸上还挂着药水的痕渍。我恍恍惚惚地想,如果他倒下时我不是在方舱忙得团团转,而是在他身边,他会不会就不会有事,或者走得安详一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塞了几分钟,他的亲戚忽然说要看看荷包里有没有存折、金戒指之类重要的东西。以我对老钱的了解,他不可能做这种鬼头鬼脑的事,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不得不把鼓鼓囊囊的袋子一一倒空来检查。检查完又塞回去,正塞得差不多了时他的亲戚又一拍脑袋,说按习俗还要把衣服上的纽扣给剪掉。没办法,我们只好把袋子又倒空,拿来菜刀和剪刀,手忙脚乱地或割或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折腾来折腾去,纽扣散落一地,原本三个袋子装得下的东西变成了要四个袋子才装得进去。它们占据了半个房间,默默地矗立在老钱身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一别千古,近距离看着老钱,我们这些还能沐浴阳光雨露和新冠病毒的人怎么会有怨言?相反,我还隐约有点心生欢喜:老钱生前嘴硬,脑袋里又包罗万象,我要想争赢他,不绝食抗议根本没有办法,刚才看到他的嘴巴是重点喷杀对象,这是他活着时我想做而不能做的。尽管如此,我还是难掩悲戚,打鬼,好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04.</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到了殡仪馆,我身边的司机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因为体温检测过高,门卫不让进。好在他们都是熟人,塞了几包烟,解释了一番后他就堵在门口等。后面那辆车随即杀到,车上的家属不乐意了,跳下车来要跟他吵架。他不敢搭理,怕一激动体温又升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老钱的亲戚是虔诚的,他足足被骂了七八分钟体温才恢复正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最终老钱的亲戚如愿以偿,烧了第一炉。看着老钱面目全非地被捧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几天前他还真实地存在过,我宁愿相信他是化作了一阵烟,然后随着一阵风跑进了云朵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当我抬头的时候,我希望老钱会像云朵一样俯视着,在迷宫般的铁皮围墙里找到我。那亲切的模样,就像我们恋爱的时候那么美好。</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2023.11</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