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业务员

天河水

　　不知从何时起，数字“4”成了国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倒霉码”。小区电梯的按键14层标的是13A，刚买车的年轻人总要托门子扒窗户找关系弄个所谓的好牌号。尤其是那些图便宜买了带个4手机号的人，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扭扭捏捏的不愿意把号码告诉别人。就连菜市场卖菜的大妈都知道14块8多不吉利呀，给你添个茄子，你给16块结了！

日前，书法班上已届鲐背之年的学员王天琦老先生，拿着自己临写并亲手线装的《乙瑛碑》，跟我说：这是我自己订的你看它有四根横线绕背穿孔，古人线装无论规格大小一律四孔四根，代表国之四维。王先生博学儒雅，曾先后就读北大和华北大学，以先生深厚之学养，我自然信服有加。脑灵光一闪，觉得国人于四是有些崇拜的，绝不像现如今的样子。遂查度娘百科，国之四维，礼义廉耻居然始于2700多年前的管仲所著《管子.牧民》，四书始于南宋朱熹，而四大金刚，四大名山，四大名著，四大名伶，四大喜事，四大美女……好像四充斥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就连我曾经为之奋斗的单位也是有过被称为四大业务员的神奇存在。四大业务员的不菲收入自然使得一众员工眼热，然而，更使大家艳羡不已的却是，一把手刘廷香给予四大业务员的极高礼遇。每年春节后的正月里的一天，刘廷香都会邀请班子全体成员作陪，设家宴宴请四大业务员。场面之隆重，绝无仅有。

彼时，正处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转型，对业务员的要求自然具有强烈的时代特点。譬如，头脑灵活，反应敏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与说相声得会说学逗唱四门功课一样，业务员得具备吹喝跑拉四大技能。吹就是吹牛，喝就是千杯不醉，跑就是跑门路，拉就是拉关系。甲乙丙丁能在千人大厂脱颖而出，四大技能自然是不容小觑。单吹一项就有化腐朽为神奇，能常人所不能之功力。所以满嘴跑火车，不着边际，不靠四六的胡吹是低层次的，甲乙丙丁的吹是讲究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拉大旗做虎皮，有理论上高度的吹。

甲便是无中生有的高手。甲，北京人，大高个儿，大背头，一口京片子。上过几天小学，字识不了多少，一本书看了仨月，竟没看完前三页的前言。好酒，酒友永远是对自己有用的那几个人，喝高了好说：“合四九城您打听去，爷当年……”。据老员工讲，甲六十年代某天喝高了，半夜在长安街拿大顶，被警察请去派出所醒酒。彼时中苏交恶，是夜恰北京市奉林主席令遣散五类分子出京，造化弄人，甲就被凑数遣送到了故城县，据说到了故城县甲还没全醒。甲的这段历史，笔者没有考证，全凭道听途说，或有讹传演绎之虞，但甲从京遣故却是不争的事实。

甲家在北京，混在北京，道熟门清，自然是驻京办的不二人选。厂里曾先后派两三人跟甲驻京学徒，结果好像均不太尽如人意。人生攘攘皆为利往，这样的结果也不意外。至91年夏，我赴京，厂里明确我依然隶属综合办，工资费用也从属综合办核报，不受甲节制。这是非常高明和合理的，为我在京顺利开展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驻京办设在西城皇城根儿织染局小学。第一次见识甲无中生有的神吹，便是到京后没几天的下午四、五点钟左右，甲的夫人，一神神叨叨的小胖老太太到学校找甲，说甲一大早儿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家，问我见过他或跟我说过去哪了吗？我有两天没见过他了，再说他去哪也不会告诉我呀。老太太就让我骑自行车带她去找找。转了几个大杂院，最后在东四十条的一个大杂院找到了甲，只见大槐树底下甲正吵尔巴呼地和四五个年龄相仿的人光着膀子喝酒。老太太说这几个都是甲的师兄弟。这时候一伙人都站了起来跟老太太客气，一个光头还跟老太太开了句什么玩笑，老太太挨个打完招呼就自己走了。这时候，甲喝的舌根已发硬了，但还算清醒，指着我跟大家介绍，这是我们厂办的秘书现在来跟我学徒，归我一人指使。我皱了皱眉头，没吭声。这时光头托着一杯二锅头对甲：老哥，混得行啊，掫了。甲就有点飘飘然了，拍着胸脯说“全厂就一把手一个人能管我”，“你想啊，两千多人，指着我一个人吃饭呢”，“合冶金部老哥我脚面水平蹚，部长、司长办公室推门就进”…我在旁边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想甲这是贪天之功居为己有，吹的也太没谱吧，象自己一介书生，以后跟这种说话没谱的人还是离得远点好。又过了没多少时日，甲的膝盖磕伤了，说是半月板撕裂。时逢床垫分厂产品获得国优，在京召开新闻发布会，当天下午，一把手和综合办、销售公司、床垫分厂的十几人到甲新搬的和平里的新家去看望他。一干人等上到七楼站满了楼道，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却把甲的邻居给敲了出来。这邻居有五十多岁，半掩着门，满脸警惕的问“嗨！嘛的？这多人？”，“我们找甲”。“你们哪的？”，“我们和甲一个单位的，来看看甲，说甲磕伤了”。邻居明显松弛下来，说话的语气和蔼了很多，“他一早出去了，还真不知道去哪了，要不来我家等等，你们也冶金部的？”“我们不是冶金部的，我们是故城钢丝绳的，跟甲一个单位”，“哎，甲不冶金部退的吗？”大家明白，这是甲又吹了个大的，众人一笑而归。

乙是土生土长的故城人，根正苗红的故城“官二代”，其父系故城县解放后首任公安局长。乙比甲年少约十多岁，虽然比甲多读了几年书，但肚子里的墨水估计与甲也是半斤八两。论捕风捉影，听风就是雨的本事儿，与甲比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乙长驻省会，一次在一个社交场合与省某大新闻单位的某大记者相遇，一听是大记者，乙就来了精神，你想，在八十年代，记者那可是无冕之王啊！所到之处无坚不摧。乙就鼓起三寸不烂之舌，盛约大记者到厂去采访。大记者到也随和，说我去可以你得有素材啊。乙一听素菜，素菜咱有的是啊，咱总厂地处县城，各种素菜应有尽有，你想到的有，你想不到的也有，应季的有，反季的大棚菜更有，新鲜味美，记者茫然…。多少年后两人成了朋友，记者还总拿素材这件事儿讥谕乙。

虽然丙的年龄在四大业务员中不是最老的， 但丙的资历在四大业务员中却是最老的。据说丙是第一代建厂员工，从五十年代竹麻合作社时期，丙就是厂子赶马车的车把式。那个年代的马车换算成现在也相当于奔驰或奥迪了，车把式在方圆几十里，赶集上店自然也是见多识广了。随着企业发展，能源问题成了卡脖子难题，见多识广的丙跑煤炭公司、跑矿务局、跑煤矿，购煤、倒煤也就顺理成章了。丙虽然头脑灵活，却是不折不扣的睁眼瞎，除了能认识十个阿拉伯数字，就是勉强能画下自己的名字。办业务一般的事情凭脑子记，重要的事情，一般他会这么说：劳您驾给写下来，上岁数了我眼睛不好使。丙五冬六夏拎一个破人造革的拉链手提包，拉链用小锁头锁着，其实包里就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本子上记满了各色笔迹的人名电话号码及相关信息。本子的大部分内容丙是记在心里的，偶尔有些模糊的，他会在路边随便找一个年轻人：劳驾我上岁数了，眼睛不好使，麻烦你看看某某人的电话号码是哪个？如此，从未出错，百试不爽。常年跑煤矿口，矿务局上上下下，犄角旮旯丙就特别熟，煤紧的时候，矿上的人们不难为他，煤销不动时，丙也不摆牛逼，有的大局局长从当保管、计划员、科长、处长时就跟他熟。丙随和，喜欢跟年轻人混在一起，大家也知道他跟领导们熟，所以丙到哪里，哪里就会笑成一片。丙从小过苦日子过来的，小时候生天花，脸上落下一脸浅浅的麻坑，大家拿他的麻坑开玩笑，他也不恼，照样嘻嘻哈哈的。丙偶尔也拉大旗做虎皮，拿局长、矿长、厂长吹吹牛，唬唬小年轻的们。年轻人有时也会搞个恶作剧出出丙的洋相。有一年全国煤炭订货会，会务组的几个小孩见丙来报到，就说，没房间了。丙也知道全国会，房紧张，就跟几个年轻人央求，年轻人说，办法也不是没有，丙一听，赶紧说，哥几个今儿我请客。年轻人就悄悄的跟丙说，咱们今年有日本外宾参会，还有一间房是日本人订的，你得说你是日本人，叫弓长广下林子，记住了吗？丙赶紧说记住了。年轻人又给丙写了一个条子，让丙去宾馆总台领房卡。到了总台，丙跟服务员说，我是弓长广下林子来领房卡，服务员一脸懵逼，不知其所云。丙拿出条子，你看会务组的条子。服务员一看条子，立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条子上写的是张麻子，丙才知道着了几个小孩的道。自此广下林子便成了丙的外号。

因为从小过苦日子，丙虽然有着不菲的提成收入，但是丙的抠门却是到了极致。丙出门兜里会揣两包烟，一包好的给外人递，一包次的自己抽。跟年轻人混在一起，总听他说请客，却一年到头也没见他真的请。一次，我外出办事，路过销售科门口，丙正跟几个年轻业务员瞎侃。丙就喊我：郭秘，晚上吃饭去，我出菜，你出酒。我说晚上真没空，丙又说，刘头儿办公室有好酒，你拿两瓶来，我请在坐的大家伙儿。我说，我可没你的大脸，我哪敢呀！听我如此说，丙料定我不敢去拿酒了。就开始扯大旗了，拍着胸脯吹，你别说，我要是去，刘头儿这个面肯定给。旁边几个业务员也是极力的往上撮，丙就问我刘头儿在的吗？我说没在。继而想了个让丙出血的主意，就随口说，你可以写个条，签上你的名字，我去给你拿。丙说，你写我签字就行。我就写下：今儿拿酒两瓶，丙画下自己的名字。丙之所以签字，是丙知道我不是一个瞎胀的人，料定我不会去真拿酒。丙哪里知道，我拿了他签名的条子直接去了厂子里的服务公司小卖部，我把条子交给售货员耿师傅说，你拿最好的两瓶酒，丙师傅会来还钱。据说当天晚上丙请客喝的有点多，主要是心疼大家喝了两瓶八块钱的白瓷瓶甘陵春。厂子改制时，丙恰到了退休年龄，办理退休手续不久，丙就查出身患重病，退休金领了没几个月，人就没了，劳碌一生，说来让人唏嘘不已！

在厂子老人看来四大业务员中，驻天津办事处的大业务员是有争议的，有人认为故城本地的丁a一直常驻天津，黏黏糊糊的性子，应该是铁定人选。可叹丁a一半生忙忙碌碌为“转正”，却没领几天养老金就因病驾鹤西去！真的是人生无常，造化弄人了！也有人说天津人丁b文化程度高，能力强，认定四大业务员之一没错，到底如何届定，人们的说法不一而足。我个人因与丁a接触不多，不甚了了，所以就对丁b多着点墨。

丁b无疑是四大业务员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他自己说自己是文革前大连水面舰艇学院学员，后划为右派发配故城，但是他曾经的前同事曾在酒后给过截然不同的说法。

俗话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作为天津人的丁b，嘴上功夫自然是第一流的，特别是在酒桌上，若有六七年轻人在场且杂以二三美女相伴，丁b就会侃侃神吹。从山南吹到地北，从地上跑的吹到天上飞的，从宇宙鸿荒吹到天涯海角，一忽儿指点江山，一忽儿放浪形骸。最后一通总结，那叫一个有理论上高度的神吹，可谓登峰造极，无人能及。当然，吹的多了，偶尔也难免马失前蹄。一次，在石家庄出差，出门没看黄历，丁b不小心崴了脚，晚上随行的几个年轻人就拉丁b去入住的招待所旁边的小饭店，喝酒压惊。小饭店有一招牌菜，叫烤狗腿，大家一致同意吃烤狗腿。点完菜，丁b来了兴致，于是从天津云吞到云南汽锅鸡，从八大菜系到满汉全席，从宫廷药膳到中医食疗，一通神吹。最后总结，食疗讲究“如形补形”“食脏补脏”，意思就是像什么补什么，吃什么补什么。如肉苁蓉象根，驴鞭器大是以壮阳。所以吃脑补脑，吃心补心，吃肠补肠。这时一个小业务员弱弱的问了句，那吃狗腿呢？丁b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当然是补狗腿啦！一众哄堂大笑。自此，丁b崴脚吃狗腿补狗腿成了钢丝绳厂经典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