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磐重生

冰心

　　传说中，凤凰是人世间幸福的使者，每五百年，她就要背负着人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之中，以生命美丽的终结，换取人间的祥和与幸福，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轮回后，它亦得以更美好的躯体重生。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涅槃是残酷的美，更是希望的美，它的美和执着也是一种极致。

5月13日，在北京签证事宜完成后，我放下两个外孙给先生，即刻直飞新疆石河子，想在八月出国之前，再为妈妈完善一切必要之事，创设较好的条件，让她安度余生。想到还有两个多月陪伴妈妈的机会，心里妥妥的一种幸福，当晚便记录了到家的情形。“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车儿呀请快快飞奔，让我见到亲爱的妈妈。是意外、巧合，还是天意（母亲节）！不早不晚，今天，上帝把我从千里之外拉回到妈妈身边，让我们母女相拥了，六十五岁的我，还像饥饿至极的孩子渴望母乳一般想见妈妈，九十五岁的妈妈，也望穿秋水“等着我”！ “妈妈，我回来了……”抱着妈妈瘦骨嶙峋的小小身躯，我却仿佛依着一座大山，一棵百年老树，是那么踏实、有力。妈妈，让我好好抱抱您，就像小时候您抱我一样，我要给您依靠、温暖、力量！ 暖流在我们母女间涌动……妈妈我永远爱您——母亲节寄语”。​

一回到家，我便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骏马，几乎每天脚步匆匆，奔波于处理各项内外事务跑道上。一个月下来，从外部环境改造入手，打通了室内外接壤通道，保障不再能下楼的妈妈天天可以沐浴阳光，直接面对外面精彩世界。又对细节之处一一完善，做到安全方便、舒适美观。每完成一项，仿佛看到妈妈的岁月皱褶就舒展一些。一个多月下来，基本完成了既定目标，就在欢愉进行时，一声霹雳，妈妈“阳”了！这连门都未跨出一步的人，怎么就"阳"了？二话没说，骑上单车飞奔医院的发热门诊，傻眼了，这都快下班了，还长龙排队……，我，没治，最后一个。按捺住跳动的心，祈祷上帝保佑，让我们度过一劫，最终，开单取药，回去路上，我仿佛捧着星星一般，心想，有救了！

"特效进口药，五天扛过去，一切OK，否则……"医生的话一直在耳畔回响，进家便给妈妈吃药，心理安抚。三天后，发烧退去，又巩固两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又躲过一劫，留下一命。可天又难测风云，端午节后第二天，午饭后，我把妈妈安顿好，离开不到两分钟，"哐当"一声，怕什么来什么，妈妈横躺在地，呻吟不止，丝毫不敢动弹一下，摔得不轻！我立马打120，送到医院急诊部，检查下来，胸肋骨多处骨折，肺部感染70%。历经千辛万苦，住进了医院，紧接医生告知，前景不容乐观，两手准备！我们兄妹三个（65岁以上）加保姆小荣，以最大的努力，日夜轮番守护，分秒不离！苍天不负，八天后出院。

出院两天后，妈妈病情尚稳定，我机票改签日期（原提前订了票）也到，便飞北京。 在我回疆一个多月里，女儿女婿先后双双出差。先生一人买菜做饭带两娃。一个男人，情形可想而知。返京一周，刚松口气，便接电话，“妈，可能不行了……”又立马订票，飞回新疆，辽宁的孙子、广东外孙女等等，也陆续飞回，只求能见最后一面。

造物弄人，昏睡了三四天的母亲，慢慢又苏醒过来。一家阴霾散去。一周下来，儿孙各要归队。我的去留成了最大的问题。家里除了保姆、小妹、哥哥。再无人手，大姐夫中风倒下，大姐不能，二姐还有两个外孙在内地需要照顾。而哥哥、小妹均有严重的腰伤，一旦闪失，换手无一人。可妈妈现状如此……几天来，我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但终将要面对，兄弟姐妹开了家庭会，达成共识，让我迅速返京，帮助女儿为上，他们先分担起来。即使这样，我也忐忑不安。说实在的，照顾妈妈是我的本心，也是我30年来把妈妈放在第一位的不可动摇的信念。我曾多次给女儿说，在你和奶奶的天秤上，妈妈永远向奶奶倾斜，因为陪你的日子还很长，可这次的确难择啊！若我一旦离开，妈妈时日还能等我回来吗？即使等到，还能听到女儿的呼唤吗？还能看到小棉袄温情脉脉吗？他能！不能！应该能！几天里我上百次的问答。是否还能，论证推想。我常想起妈妈说，回去吧，洁子那边更需要你，养两个男孩儿在北京，多么不易啊！洁子事业心强，现在国外工作，孩子要兼顾，多难啊，你不帮她谁帮她！的确从这一方面想女儿，这个项目是他们集团在欧洲开发的第一个项目（光伏发电）可谓辟地开天，筚路蓝缕，来之不易，更有继往开来、承前启后之大用。四年前，我目睹了他们乌克兰项目的全过程。从招兵买马，上下协调，动工开土，土木机械，设计安装到并网发电，调试调动，硬生生给我上了一课，每个步骤都是项目链上的重要一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而这个项目工期长，分点多，（19个），进程或同时或分段，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一丁点儿不能少。更有身为母亲，一双儿女膝下，养育节点正当，岂能置身其外？我也深知两害相权取其轻，可眼下，骨肉相连，孰重孰轻？此时我犹如置身刑场，面对两个至亲，必须选择其一，开动扳机，结束一切一般，苍天啊，答案何在？

别离之时，紧抱着昏迷不醒的妈妈，脸贴脸，泪长流，全身的血液涌上心头，所有的言语哽在喉头，只静静地听到两颗心脏在一起跳动，几十年的养育之恩全写在眼前这张斑驳沧桑的脸上。古有云:“父母在，不远游”女儿这是罪孽啊，妈妈，您知道我有多么不舍，我的心有多痛吗？我用一生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孔雀南飞与你告别，你却用一生跟我说，照顾好自己，路上小心！可如今，您再也没有力量发声了。是我，是儿女，用尽了您最后一丝气力，您要休息了……！

下楼后，姐妹两家已在门口等候，大姐夫拄着拐杖，颤巍着半个身子紧握说，你这一去，不知我们还能否再见，保重！瞬间我们心理防线彻底告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那仿佛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辞别！看着曾经一生充满艺术气息的兄长，如今……五味杂陈。生命的无常和脆弱有时让我们感到无比的伤痛和无助。又与姐妹一一相拥，长叹而去，真是“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任由汽车一路奔驰，我呆坐如木偶，大脑完全屏蔽，不知何时，只听"噗嗤"一声，师傅说，机场到了。我腾云驾雾般办理好一切，又上了飞机。闭上眼，脑海全是母亲，一场前所未有的生离死别，一次空前绝后的心里独白:为什么你这么狠，放下了妈妈？为什么你非要去帮女儿，不可以不去吗？你不是大半生都践行着“母亲和女儿的天枰，一定倾向母亲吗”？你对得起一生为儿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母吗？90多岁了，还想着一把小菜给儿子，一件好衣给女儿。她的衣柜里，至今还整齐干净地收纳着你女儿三十八年前漂亮的衣裙和崭新的斗篷。她人都走不动了，颤颤巍巍还要挪着沉重的脚步，坐在厨房帮你洗碗擦碟，你太辛苦。她想去南方看看二十多年你苦心经营的家，三个儿女陪同随行，还每人给1万元。她九十四岁了，还拿出一生的积蓄，平分给她的五个孩子，让六七十岁的我们，最后一次“啃老”……娘啊！您怎么从来都不想自己，好吃好喝好用都给了孩子，您可是连一声"妈妈"都没喊过，更未感受过人世间最暖最暖之母爱的独生女（母亲产后大出血离世），却把一生的爱不遗余力的给了您的孩子。您从前对儿女的打骂，此时也让我品出了那是对我们最奢侈最高级的馈赠，因为人生的成长都是一次次蜕皮，一次次痛苦，一次次流血啊！命运负责洗牌，可玩牌的还是自己，只有父母的训诫和爱，才是我们一生最大的底气。

回到北京的在国内的最后一周，我如同霜打的茄子，全无缚鸡之力。亲家母百般体贴，好吃好喝好言相助，也无济于事，就这样又踏上了万里征程，来到葡萄牙。时差、环境、饮食等的不适应，更让原本气虚柔弱的我，雪上加霜，经常夜里醒来，想到妈妈24小时在床上，话说不出，一切全靠别人意会照顾，一阵儿酸楚涌上心头。这于一辈子自立自强自尊的母亲大人，是生不如死！心力交瘁的我，体重一天天在下降（20斤），面容憔悴不堪。二姐视频时说，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我都不敢正面看你。大外甥女一家三口，从上海苏州到北京，十多天的行程里，每天和我视频一次，安抚吾心。即使这样，终难走出魔幻炼狱，四十多天里，和外界几乎断了一切联系，不愿看手机，不想说一句话。只向几个人吐槽，连自己都讨厌自己，俨然成了祥林嫂。人海茫茫，似乎找不到灵魂栖息地，飘飘乎遗世独立，恍恍乎心如死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闺蜜来话说“应该把妈妈放在心上，而不是压在心头，这不是妈妈想看到的”。挚友劝“既来之，则安之。保重好身体，回来才有能力照顾妈妈”。朋友说“放心你的姊妹，他们都那么孝顺，一定会照顾好妈妈等你回来！”等等。一句句肺腑之言，一字字语重心长，犹如一束束光点亮我心。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与其自我摧残，不如养精蓄锐，以利再战；与其常戚戚，不如常勉励；与其天天祈祷，不如日日祝福……时间或许是最好的良药，渐渐抚平了我跌宕起伏的心。“改变那不能接受的，接受那不能改变的！”接受命运的安排，不屈从于命运的霸道。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同时，在哥哥姐姐妹妹阿荣的精心护理下，妈妈也日渐趋稳，痛苦不堪的炼狱之旅，于我，就是一条通往天堂的必由之路。

“生命是这样的顽强，它对抗的是整整一个严寒的冬天，冬天退去了，生命之花却蓬勃得怒放，你会死亡，但你也会使自己生命强大，只要春天不死，就会有迎春的花朵，年年岁岁的开放”。平凡的世界，不平庸的人生，凤凰涅槃欲火重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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