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山庙（天台县乡野古寺古观寻踪之二十六）

璎珞

没有想到，在这座近城的小山丘中，还幽深地藏着这么一座古庙。

绵延的小山丘叫龙珠山，古庙也就取名龙珠山庙。

这里是位于唐宋片三里宋村外，山外是车水马龙的省道。路边，一块蓝底白字的三里宋牌子的道路对面，灌木丛间，隐匿着一条水泥路，明晃晃的泛着白光，如丝带般蜿蜒曲折向上延展。

路的尽头有什么呢？有满山的丛绿，有一个人的村落，还是有一个别样的，幽深的天地。

今天的人们啊，总是活得匆忙，在低头赶路之际，鲜少有人，停下匆匆的脚步，驻足回眸，留意一眼这条不起眼的小路。

水泥路窄窄的，刚刚够一辆车穿过，转几道弯，往上爬，到了山顶。顶上倒是豁朗，右侧高高的立几间简陋的临时棚屋。

几声狂吠声在前方迎接。定睛，一前一后，有二条犬，从棚屋里跑出，对着我们叫个不停。

今天带我们上山的是杨公庙的守庙婆婆。这里的龙珠山庙，是她的大女儿在这里守着。

婆婆说她的大女儿是童身附体。当年，忽然入了野魂，又笑又唱，两眼直勾勾地放光，呆了痴了。婆婆用桃枝抽，用炭火烫，想尽办法，也无法唤回女儿游荡在外的本真的灵魂，后来还是祈求杨公庙里的杨公大帝，才唤醒女儿。

经杨公大帝的指点，女儿辗转住到这庙里，已经六年。平日里燃香上坛，能替人问事，治病，消灾解结，特别是治腰间盘突出，白蛇缠，颇有效果。

婆婆的介绍，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想，那是怎样的一座庙宇呢，能让一个女子独守六年。那又是怎样的一个有着谜一般的女子呢，能够得到神明的青睐，自如地变换角色，游刃有余地穿梭于神明与凡人之间。

这样一想，就迫切想去山上看看这座古庙宇，见见这位裹着神秘色彩的童身大姐。

同行的孙老师患腰间盘突出，这几天小腿疼，说想找她看一下。

两条狗狗显然是认出了婆婆，凶猛的神情一下子变成了亲昵的低呜。围绕着婆婆打转撒娇。

大的那只狗狗叫小花，小的叫小黑。小黑是只矮脚狗，晃头摇尾，脚步蹒跚。细看，肚子下竟吊着比一只拳头大的肿瘤，小小的身子，在努力支撑着。一只眼珠子好像也缺失了。

我的心揪动了一下，又揪动了一下。

好可怜的毛孩子。

婆婆对我们说，这是它偷吃的果报呢。那天，几盘斋饭放院子里请土地公，这只小黑啊，偷吃了斋果中的一块豆腐。土地公公就惩罚它。在偷吃豆腐的第三天，小黑肚皮上就长出了肿瘤。

我怜惜地摸着小黑的头，柔声说，小黑小黑，去土地公公面前好好忏悔一下，求得他的原谅，让他把你肚子上的肿瘤消失掉。他有神力让你长，也肯定有神力让你消，去吧，去吧。

小黑一只眼看着我，似懂非懂，欲言又止。

棚屋的门口，闪出童身大姐的身影。我注视她，长得与普通人也无二啊，也是一只鼻子，一张嘴巴，一双眼睛，是那种掉入人海中即刻淹没的模样。可就是这种很普通很寻常的模样，竟活出不普通不寻常的人生。

她说话慢条斯理，懒懒的，有一点点倦怠，有一点点松懈。说，要问什么，先去庙里上香吧。

棚屋往前十几米，推开两扇铁门，里面竟藏着一个大大的院落。翠绿的松柏围绕，鹅卵石铺就的地面，秋日的阳光洒下，能感受到空气流动，山风微拂，有一种微妙的清静和深邃。

婆婆指着院子四周说，刚来时，这里全是齐人高的茅草，拔了，覆盖上塑料布。直到前年，女儿自己动手，镶嵌上鹅卵石。

这里有两个殿。前方左侧是善庆庵，里面供奉着释迦牟尼佛，观音菩萨，地藏王菩萨等诸佛像，相连的右手边是厨房，厢房了。

婆婆说，刚来时，女儿一直住这里的，但这里地势低，潮湿，一下雨就倒灌进水，久了，双手双脚的关节肿得像馒头一样，后来，就搬到后面的棚屋里住了。

右侧的墙上写着龙珠山庙的牌子。

进木门，里面有些幽暗，开灯。这应该是主殿了，三开间，里面供奉着白鹤大帝，白鹤娘娘，宋得遇太公，宋太婆，豆相公，胡师大帝，判官等。

我说，这尊豆相公好呢，罕见。是治荨麻疹与水痘的。

婆婆说，对哦，白蛇缠也是属水痘之类的。

这尊佛像治白蛇缠很灵呢，上次有个男的，得的是红蛇缠，在医院里七医八医，化了木佬佬钞票，也没治好，到这里做了几堂佛事，断根了。

大殿的右边立着一块石碑。

细读碑文，感觉思绪追随着文字，穿透了光影、时间，空间，合成一体。

龙珠山庙原址在上山之麓，称上山殿。1958年被拆。到了1990年，易址重建了龙珠山庙。

庙里的宋得遇太公系唐名相宋璟之孙，字昌会，为金吾将军，海门都防御使。

据传，该村祖先姓宋，村长三里，故名三里宋。后一宋姓人在京城做官获罪，诛及全村，仅一孩子诈称姓虞而幸免，故后代子孙，生姓虞而死后姓宋，有活虞死宋之说。

大殿左侧墙上贴着三幅神医画像，黄黄的，旧旧的，与老砖墙融为一体。一些光阴，凸浮出纸面，感觉到一种苍茫的薄凉。中间这幅画像是转成轮法师，是地府第十殿的掌控者。右边那幅是施药神医，左边那幅是采药神医。

孙老师点了三支香，在几位神明前拜了拜。

婆婆说，上好香，等会去棚屋，这里不能坐。顶上的檩木虫蛀了，一吹风，经常有瓦片子弹一样飞下，不安全。

细看，大殿房外的水泥搁板，也己风化，手轻轻一掰，就能分离出一些粉末。连屋角落的那根承重柱，顶端也是用几块青砖和着水泥浆延接上去的。

这里的一切，都有着沉重的历史感，桌子，凳子，佛柜，悬挂的佛帐，还有立着的神明，一切都是颓败、荒芜、变样的，但又是那么的安静，祥和，沉淀。脚踏实地地保留着那么一点让观者沉思的韵味。

回到棚屋，只见童身大姐垂头，眯眼，端坐着。突然，她的嘴里发出哎呦，哎呦，哎呦的悠长音，肚子里仿佛有无限的气体争先恐后往上涌。她皱眉，两手扶着膝盖，打了一个寒颤，又一个寒颤，身子在抖动，屁股下的椅子在吱吱吱吱作响，一旁的我提心吊胆着，不知这椅子会不会突然散架。

她伸了一个慵懒的懒腰，须臾间，脸色变得桃红又明媚。袅袅然，听不出唱词的越剧唱腔，从她的嘴里吐出，拖着长音，脆脆的，亮亮的，有股春天的气息。

她的嗓门里，藏着另一个人的声音，很妩媚，长长，窄窄，如光滑的丝带。问孙老师，客官，侬有何事体请讲，是查家呢，还是看病呢。

孙老师答，看病的。

家住何方？

孙老师说，城里小北门的。

她头一转，眼睛亮亮的，盯着虚无的空间，叫唤道，小弟，来吧，替阿姨把针打下去，不要在外面玩了，快快回来。

伸手从盒子里取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口，又一口，燃出的烟灰抖落左手窝里，然后左一下，右一下，抹在孙老师的腰背上。

烟一支接一支，抖落的烟灰全部抹到了孙老师的腰背上，一会儿，脚底下有十多个烟头。

忽儿，她扭头，又对空间呼唤道，弟弟，再打二针，一针打命门，一针打委中穴也。

我悄声问孙老师，这种阴针打下去有感觉吗。

孙老师眨巴着眼睛，在回味，努力感受着身体细微的变化，说，好像有一点点麻，又好像没有。

许久，要退坛了。童身大姐颤抖着身体，一下又一下，后伸了伸懒腰，神明无声无息地出窍远离，她凡间的灵魂又回归本体。

我问大姐，刚才是那位神明前来入身啊。

大姐神情还有点恍惚，嘟囔着，就是庙里的白鹤大帝呢。

那刚才打针的小弟呢。

婆婆在一边解释，白鹤大帝上身时，她是要吸烟的。小弟入身时，她要吃火腿肠与果冻。小妹入身时，讨吃牛奶糖的。

啊，太了不起，你有三位神灵在庇佑呢。

渐复元气的童身大姐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沉默着，慢条斯理反问道，你以为入魂舒服啊，其实很痛苦的。经常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着，半夜爬起来，一边踱着四方步，像舞台上的小生，一边唱歌，嗓门拉得高高的，像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不受自己的意愿控制了。

原来是小弟，小妹跟着我的。小弟8岁，穿红衣裳，头上扎红头绳，高高的辫子，脸蛋雪白，漂亮得像水糕娃娃。小妹6岁，打二支小辫，穿花裙子，屁股奓旦旦，跳来跳去，喜人相得很。

有居士在庙里做佛事，对我说，什么时候小弟小妹也现现身，让他们看一下。

我说，只有我能看到，你们是看不见的，但可以听一下。

居士们围着桌子在叠元宝，桌边于是就有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在四周环绕。

居士们个个很激动，说，听到了，真的听到了，听这奶声奶气的声音，小弟小妹一定喜人相得很。

其实，白鹤大帝跟我二十多年了。但真正上身，还是来这庙里的六年。

现在啊，我是不能离开这庙，一出门，回来就生病。每次出门，都必须要白鹤大帝批准。大帝要我治病救人，做好事。

你一个人住这荒山野庙，不害怕吗。

她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说，怕，怕什么呢，这里四周都是神明坐阵，热闹得很呢。

也是，她生活在与我们不一样的纬度里。无法企及。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世界啊要多辽阔有多辽阔，要多纷呈有多纷呈，要多寂寥有多寂寥。她活得与草木、瓦砾，石头一样的显现出自然的天性。

顿了顿，童身大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忽用一种略带忧伤的语调，慢慢地说，这个庙宇是1997年三里宋村还有附近村民集资建造的。当时，是村里的老娈人，去集市上粜完米，几块钞票，几块钞票攒起来捐出的。造庙的砖头，石块，也是老娈人放在前衣襟里包上来的，不容易呀。

现在，屋顶的水泥，钢筋都露出来了，太破旧了。有时坐在殿里念经，有碎瓦片扑簌簌地掉下来。大帝对我说，烧香放庙里，人要在棚屋里住，这样安全。

婆婆在一旁插话，这个临时棚屋，夏热冬冷，长住也不是办法。今年夏天，我帮着割了几车茅草，都铺设在棚屋顶上，这样，稍微有保温效果。现在，主要是资金啊，她造那条从山脚到庙里的水泥路，化了十七，八万，路影原来只有六十公分到一米，扩建的土地都是向村民买的。现在，造路的钱还有一部分欠着，建庙宇那来的资金啊。

这庙宇明年我是想重建一下的。童身大姐喃喃低语道。

原本我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与一切凡尘俗世相隔得非常遥远。却没想到，活在这个世外桃源的童身大姐也不是简单而纯粹地活着。

她竟也有她的忧愁呢。

她忧愁她的庙宇，她忧愁她的神明，她忧愁自己的明日与未来，何去何从？

少顷，童身大姐又一字一句很肯定地说，大帝告诉过我，在这里只管坚守庙宇，只管行善积德，钱自然会有人从外面送进来的。

这庙宇一定会重新造起来的，肯定会。

我望着童身大姐坚毅的眼神，想着碎瓦片从头顶扑拉拉掉下来的场景；想着破败的门架、墙面；想着庙里陈旧的神像；想着昨日的雕梁画栋，今日已风化到面目全非。我的内心便情不自禁地悸动了一下。

这一切，让人眷恋，又让人忧伤。

我能为古庙做些什么，什么呢。

也许，写出它的本相是最好的呼应吧。

龙珠山庙，这可是一颗蒙着灰尘的龙珠啊。

这颗龙珠，在等待着懂它的有缘人前来，拂去它身上的尘埃，重现它的光芒。

我相信，不久，会有有缘人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