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李弥,何人也?1948年发生的淮海战役迫使杜聿明集团从徐州南撤,被粟裕的华东野战军围困在安徽与河南交界的陈官庄、青龙集和李石林一带。电影《淮海战役》中有组镜头,华东野战军在冰天雪地里向敌军广播:“杜聿明将军、邱清泉将军、李弥将军和邱李两兵团诸位军长师长团长……”这篇广播稿是出自毛泽东的手笔,全称是《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文章收录在《毛泽东选集》第四卷,时李弥任十三兵团司令。战役中,李弥化装潜逃,是此次战役唯一逃脱的兵团司令。到达奉化后,又遂任第六编练司令部司令,率部进入云南,接着又率残部逃往滇南。臭名昭著的“金三角”就是李弥解决军队生存问题的大手笔。</p> <p class="ql-block">图为电影《淮海战役》剧照。</p> <p class="ql-block">2023年8月14日,笔者曾到宜丰县潭山镇碓下村探访“湘鄂赣红军抗日游击第一支队第九大队”的遗迹,之后在与碓下村书记张爱民电话沟通中聊到“司马第”门楼,得知碓下村还保存一座古门楼,上有一副对联,乃是李弥手书,为此笔者感到非常惊讶。这座门楼在碓下村车上,乃邹氏聚居地。笔者儿时曾在潭山生活九年,乃至后来经常往来潭山也从未听过。车上邹氏与李弥之间存在何种关系?遂勾起笔者的好奇心,便决定找个时间再次探个究竟。</p> <p class="ql-block">因事务繁忙,又拖了三个月,于2023年11月15日才驱车前往碓下村。以前,洑溪旁曾建有筒车、水碓用于椿米和榨油。明末清初,邹国华由奉新罗坊迁此定居,成为邹氏基祖,因居筒车上方,故名车上。随后,洑溪的吴氏后裔吴胜夫从柏树下门首迁至水碓下方,故名碓下,现行政地名统称碓下村。</p> <p class="ql-block">图为潭山风光。</p> <p class="ql-block">到达碓下,由张爱民书记带路,沿原黄岗山造纸厂旧围墙蜿蜒数十米,一栋老宅前的山墙八字门楼显现在眼前。门框用青石砌成,整体形制较为常见,并无特殊之处。门额上和门框两侧分别墨书“三峰聚秀”和“门对狮峰钟阀阅,身居虎帐展经纶”等文字。其中左侧对联落款为“炳仁李弥敬题”,并有一枚“李弥之印”章。</p> <p class="ql-block">图为李弥落款和印章。</p> <p class="ql-block">图为李弥。</p> <p class="ql-block">李弥,字炳仁,生于1902年,云南盈江人,黄浦四期生,国民党军陆军中将。通观整个书法,其字形工整,笔法精致,书卷气息盎然。笔者通过比对,门额上的四个大字也应由李弥书写。如果不署名的话,完全想像不到这些娟秀的文字是出自曾统率七万军队的将军之手。</p> <p class="ql-block">尽管门楼文字内容通俗易懂,但对于不曾生活在当地的人来说,很难再进一步解读其中含义。“三峰聚秀”中的“三峰”并非指高耸的古阳寨山系,而是指沿潭山老街东边一字排开且海拔最高仅为一百二十余米的丘陵,由狮形、鸡形和象形组成,其最高处分别称为狮峰、金鸡垴和象麓等三峰。“门对狮峰”则是门楼面向狮峰,而“身居虎帐”则是指受赠人的老宅。车上邹氏村落为防止雨季时被上游洪流吞没,在村落北边建造了防洪堤垱,老宅位于堤垱附近,故此地又称垱上。宜丰方言中的“垱”与“帐”读音相同,故“虎帐”一词用意非常巧妙。“三峰”、“ 狮峰”和“虎帐”等描述出门楼的朝向和老宅的位置,而“阀阅”、“经纶”和“敬题”等既表达出对受赠人的笼络褒扬,又透露出与受赠人的关系密切。</p> <p class="ql-block">那么受赠人又是谁呢?引起笔者极大兴趣。张爱民书记说:“解放前的老宅里出了个军官,后去了台湾,一直未回来。不过他还有亲戚住在这里。”便联系到其亲戚的后裔邹清来。据邹清来介绍,李弥这副对联是赠给“邹兰清”的。“邹兰清”回老家探亲时,准备建寝堂,用于供奉其祖先和父母,同时也带来了李弥的这副对联。邹清来又说,他的父亲邹双峰与“邹兰清”是同辈,知道的更多,可惜新冠疫情期间过世了。邹清来听父亲说过,对联当时是糊在门楼两侧,后来才转刻到墙上。笔者又接着问邹清来是否知道“邹兰清”的经历?邹清来说是跟着刘师舜出去的,后做了李弥的军需官。于是笔者就向邹清来索要《邹氏族谱》查阅,以便详细了解“邹兰清”的情况。</p> <p class="ql-block">图为潭山风光。</p> <p class="ql-block">当拿到《邹氏族谱》,却发现是与潭港邹氏合谱,找不到“邹兰清”是哪支哪房,顿感漫无头绪。后张爱民书记又想到找曾任潭山手工业社支部书记邹海生,当地人尊称他为“海书记”。海书记曾参与了修谱,故对本支的情况较熟悉,他从自己带来的《邹氏族谱》中抽出两张A4纸,“邹澜清”的名字跃入笔者眼帘,原来是一份《邹澜清介绍》。所谓的“邹兰清”其实是“邹澜清”。该名不见谱载,故无法查阅到。</p><p class="ql-block">笔者在此感谢龚汝富教授提供邹澜清撰的《行年将八十略叙平生》,再结合《邹澜清介绍》和《邹氏族谱》,将其一生行略简述如下:</p> <p class="ql-block">邹澜清,谱名恢遛,乳名苟生,学名涛声,生于农历1908年11月27日。六岁入私塾启蒙,受教于刘士安和吴寒之两先生。旧学废除,转入当地谦益小学就读,旋升天宝公立高等小学毕业。此时宜丰尚无中学,因家庭贫困,无资出县求学,遂辍学在家,利用家中的藏书自学。尤其爱读《资治通鉴》,故从小就树立从政从军的志向。</p><p class="ql-block">1925-1926年间,邹澜清跟随表兄刘师舜博士在南京做勤务兵二年。1929年带职入南京陆军军需学校受训四期。结业后,先后任汉阳江汉南关稽查、安源矿警局稽査、宜春县财政局课员、宜春县政府科员、江苏(青浦、奉贤、金山)营业税局征收员、江苏沛县管狱员兼看守所所长和贵州郎岱地方法院看守所所长等职。后任贵州郎岱高一分院及镇远高二分院检查处书记官时,因资历不合被解职。</p><p class="ql-block">抗日战争爆发,<span style="font-size: 18px;">国民政府于</span>1937年10月底西迁重庆。邹澜清也于当年到四川避难,投身军界。先后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运输处上尉军需、军政部第二十五补训处少校课长、新编陆军第三十九师中校军需主任、陆军第七十一军军需处上校会计科长兼代处长等职。后随军进入滇缅,先后任中国陆军总部上校附员和陆军第八军军需处长。</p><p class="ql-block">抗日战争胜利后,于1947年返乡祭祖,李弥题赠其家乡宅门对联一副。1948年晋升少将,任第十三兵团经理处长仍兼第八军军需处长。1949年任第十三及第六编练司令部第三处少将补给处长、云南省政府参议等职。12月8日弃职离任,从昆明飞往台湾,未准恢复军职。为家人生活计,任台湾省粮食局澎湖分所会计员,旋调该局台北碾米厂主计员,复调任粮局科员,担任会计检査及各委托稻豆仓库实物检査工作,至1972年自请退休。因子女均在美国,遂侨居于美国北加州圣荷西巿。</p><p class="ql-block">笔者根据上述行略,再结合《邹氏族谱》中的世系和有关国民党第八军以及李弥的历史记载,进入一步探寻邹澜清与李弥之间的关系。</p> <p class="ql-block">按《邹氏族谱》记载,邹澜清的父亲名为邹同登,母亲名为刘锦贞,是庙下刘省太的长女。了解庙下刘氏历史的人都知道,天宝墨庄刘氏分为上、下四房。明初,刘彦谦受宗族委托,率上四房族人移居潭山庙下,俗称庙下刘,故天宝墨庄刘氏宗族称潭山庙下聚居地为上天宝,下四房辛市聚居地为下天宝,以示两地的亲缘关系。《邹澜清介绍》称邹澜清与刘师舜是表兄关系,而刘师舜是下四房族人,与邹澜清母亲的世系已隔开了数百年,则这种“表兄关系”非常遥远,只能算作“拉关系”了。</p> <p class="ql-block">图为刘师舜全家福照。</p> <p class="ql-block">按照刘师舜取得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后于1925年回国的经历,邹澜清最早应是在这年刘师舜回国探亲时跟随到南京做勤务兵,大约十七岁左右。南京陆军军需学校于1912年创立南京,后迁北京,改名“北洋陆军军需学校”。1928年北伐胜利后,由国民政府接管,于当年12月迁回南京,恢复原名,一直到1937年南京被日军占领前迁走。由于邹澜清属于四期生,故是在1928-1929年间考入南京陆军军需学校,学期两年,此时大约二十岁左右。邹澜清出生在江西偏僻的山区小镇,仅有小学学历,能带职入陆军军需学校,应得益于刘师舜的支持和帮助。</p> <p class="ql-block">邹澜清是进入滇缅后,才在第八军任职,已是上校官衔。第八军创立于1926年6月,先后组建五次,历任军长中,有历史上著名的卫立煌和李玉堂。这支军队在大革命期间参与了北伐战争,在土地革命期间参与了中原大战和第三、四、五次“围剿”,在抗日战争期间参与了松沪、武汉、南昌和长沙等会战。在解放战争期间,参与了淮海战役。</p> <p class="ql-block">图为国军投入淮海战场。</p> <p class="ql-block">1940年李弥任荣耀第一师师长,4月,在增援宜昌时,表现出过人的胆识和智慧,烧毁日军军机21架,由此国内外舆论备受震惊。1941年5月,被撤消番号一年的第八军重新组建。四个月后,李弥率荣耀第一师编入第八军,成为该军的主力师,从此李弥在第八军的地位不断被提升。1942年初,李弥任第八军副军长兼湖南芷绥师管区司令。后第八军入滇缅对日作战,李弥闹个人情绪,仍留守湖南管区。1943年底,李弥返回第八军,在马关的古木主持干部训练班,曾在石壁上刻下“还我河山”四字,借此激励官兵们的爱国热情。1944年7月,第八军与固守松山的日军鏖战,相持了两个月。李弥接替指挥后,于10月便克复松山,全歼守敌,树立起个人威望,随后便晋升为第八军军长。抗日战争胜利后,第八军调往山东投入内战。1947年5月,第八军改编为整编第8师,李弥仍任师长,成为日后任十三兵团司令的家底。</p> <p class="ql-block">图为李弥(左一)与部下用餐。</p> <p class="ql-block">邹澜清与李弥邂逅应在1943年底,此时邹澜清约三十五岁,随后参加了李弥指挥的松山战役。邹澜清依靠自身的能力,或凭借刘师舜的关系,逐渐进入李弥的亲信圈子。1947年,邹澜清得假回老家探亲,行前李弥赠送亲手书写的对联以表达对他和他家族的敬意。</p> <p class="ql-block">图为李弥(左一)与部下交谈。</p> <p class="ql-block">邹澜清回到家乡,先去拜访曾经教过他的三位老师,感谢师恩,随后又拜祭祖坟。邹茂友为其孝举作诗一首:</p><p class="ql-block">南北山头尽坟田,寒食清明祭祖先。</p><p class="ql-block">羊有跪乳鸦反哺,游子归乡拜墓前。</p> <p class="ql-block">从诗的内容可知,邹澜清应是在1947年清明节期间回的乡。</p><p class="ql-block">邹澜清和邹茂友诗一首:</p><p class="ql-block">久别乡间五四年,雨水云梦总堪怜。</p><p class="ql-block">寒食清明游子泪,有劳吾弟拜墓前。</p> <p class="ql-block">从诗的内容分析,“五四年”即是九年,约1938年左右邹澜清也曾回过一次乡。在邹澜清离乡期间,邹茂友为其父母扫墓。按《邹氏族谱》记载,邹澜清为单传,尊称邹茂友为“吾弟”,仅是同族同辈关系,<span style="font-size: 18px;">可见他们是儿时的好朋友</span>。两人都能作律诗,在当时属于较高的文化水平。</p> <p class="ql-block">邹澜清离开家乡后不久,第八军就改编为整编第8师。11月,又改编为整编第8军(兵团级)。这年是李弥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但谁也无法预料,次年却是他疲于奔命的开端。</p> <p class="ql-block">图为淮海战役中的李弥。</p> <p class="ql-block">1948年7月,整编第8军开往徐州,李弥升任十三兵团司令兼第8军军长,辖第8军、第9军、第64军和第115军,共计七万余人。同时,邹澜清也晋升为少将。11月6日,十三兵团投入到淮海战役。有资料详细叙述了李弥孤身逃亡过程,家底殆尽,狼狈地自徐州、济南,经青岛南下,到奉化面见蒋介石。邹澜清也同样从淮海战役中逃脱。这样的遭遇对他们两人来说可谓惊魂未定,终生难忘。</p> <p class="ql-block">图为淮海战役中集团军司令杜聿明被捕。</p> <p class="ql-block">李弥被蒋介石召见后,任重建的十三兵团司令和第8军军长,率部到湖南,在衡阳改编为第六编练司令部,随之进入云南。邹澜清此时仍追随李弥左右,一同到达云南。</p> <p class="ql-block">1949年,解放军席卷全国,国民党政权已成摧枯拉朽之势。李弥失去原来的老本,就像是没了牙齿的老虎。12月9日,卢汉在云南通电起义,李弥等将领被扣,释放后率残部去滇南,图谋反攻。或预感前途无望,邹澜清到达云南后,脱离军队,任云南省政府参议。就在卢汉起义前夕离开云南,从此与李弥分道扬镳。</p> <p class="ql-block">本文最后谈谈邹澜清的老宅现状和他的晚年思乡情。老宅门楼背面是凉亭,随之便是一个偌大的庭院。老宅在土改时,大部分房间由当地政府分配给他人居住,住户乱搭乱建,目前院子显得狭小凌乱。从门楼凉亭处有一条弯曲的石板路通向老宅大门。进入老宅,内部为上下两通厅,中间是采光凉亭,结构应是六扇五间,可住四户人家,属于当地典型的赣派建筑。</p> <p class="ql-block">图为老宅内部。</p> <p class="ql-block">图为门楼背凉亭。</p> <p class="ql-block">图为老宅院落。</p> <p class="ql-block">当时邹双峰与邹澜清同住在老宅,尽管是同辈,但查《邹氏族谱》,发现他们的九世祖为同胞三兄弟,生活于清嘉庆年间,而到了他们已是十二世了,至少相隔了九代血缘。从而可知这栋老宅应建于清嘉庆期间,距今200年左右。</p> <p class="ql-block">按老宅形制,建造时算是当地富裕人家,而到邹澜清这代却沦为贫困家庭,只能说是家道中落,这样的例子在民间司空见惯。</p><p class="ql-block">1984年,潭山乡统战工作人员将老宅的茶花树、门楼对联和其父母墓地的照片寄给邹澜清。邹澜清涕泪交替,激动不已,回信说:“吾家茶花树尚存,此系百年余物,弥足珍贵。忆往幼年,思绪万千。先墓永铭,故土犹新。手足之情,定能重逢团聚。”目前这株茶花树还在,树根直径达20多公分,足有5-6米高,笔者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茶花树。按信中所述,邹澜清的居所应是在老宅上厅左侧,茶花树当植于清朝末年,树下原有石花台。由于时代变迁,茶花树现置身于房屋的夹缝中,在老宅外面根本观不到,但枝叶仍茂盛,目睹了百余年来老宅的人世变迁。</p> <p class="ql-block">图为老宅茶花树。</p> <p class="ql-block">邹澜清曾作《归乡》五绝诗二首,发表在台湾《自立晚报》,后《人民日报》转载:</p><p class="ql-block">其一:</p><p class="ql-block">遥念关山远,近看草木深。</p><p class="ql-block">徒嗟陵谷变,莫怨晓凉侵。</p><p class="ql-block">其二:</p><p class="ql-block">夏雨能清暑,炎晴迎好风。</p><p class="ql-block">亲朋音书至,握管寄飞鸿。</p><p class="ql-block">邹澜清也曾寄钱来维修门楼、茶花台和母亲坟墓。《邹澜清介绍》说其归乡愿望终因“年事已高”而没有实现,当时邹澜清还不到八十岁,何来“年事已高”之说?即使邹澜清因体弱不便长途奔波,但他的儿子也可代父回乡祭祖,可见他们对中国大陆仍存有芥蒂之心。故邹澜清自1947年探亲后,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其卒年也无资料,不得而知。</p> <p class="ql-block">近期,碓下村将门楼修缮一新,墙面破损处粉刷白灰,未破损处仍可看到精美的墨绘。同时,门楼背面破落的凉亭也得到修旧如旧地校正和加固,这归功于张爱民书记对村里遗存古迹的情怀、尊重和爱护,目前像这样的村干部并不多见。</p> <p class="ql-block">图为修缮后的门楼。</p> <p class="ql-block">图为八字墙残余纹饰。</p> <p class="ql-block">尽管李弥和邹澜清均属于旧时代的军人,在抗日战争期间立下了战功,他们生活在民族受列强欺凌的时代,无可避免地被意识形态所左右,忠于自己所选择的事业,本无可厚非。但面临民族存亡时,他们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抵御日寇的行动中,应受到后人称道。李弥的书法作品在国内很少见到,通过这副保存完好的对联书迹,可以看到其儒雅的一面,作为历史文物也属弥足珍贵。</p><p class="ql-block">研史者最令人沮丧的莫过于在研史过程中因资料的缺失导致思路戛然而止。笔者作此篇的目的乃是收集和整理一些并不起眼的历史古迹和信息来探析。倘若有一天这些历史古迹和信息不复存在,那么本篇的文字也可给后来者提供一些参考。</p> <p class="ql-block"> 癸卯年十月十一日 晚</p>